1.怪病
河间知县段兴仁的公子段玉忽然得了一种怪病,时昏时醒,遍寻名医,也不知开了多少方子用了多少药,却不见好转。后来,段兴仁听说沙河镇上有个名叫孙二嘎的郎中,专门治疗疑难杂症,在当地很有些名气,就差人把他请了来。
孙二嘎名字很嘎,人却老实木讷。段兴仁一见到他,就有些失望。他把孙二嘎领入儿子房中。段玉这时正昏迷中,沉睡不醒,孙二嘎先看了他的脸色,又给他把了脉,再问了问他的病症。忽然,他撩开段玉身上的被子,掀开段玉的衣服,一指点在段玉的右肋间。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段玉缓缓地睁开眼睛,醒了。孙二嘎却瘫软在地上,两腿一蹬,人事不知。段兴仁又忙着命人去请郎中。郎中还没请来,孙二嘎却已悠悠醒转,长长地舒了口气,给段兴仁行了个礼说:“大人,小民就这么大本事了,准保公子一个月内不再犯病。”
段兴仁忙着问道:“一个月后,我儿若再犯病,该当如何?”
孙二嘎躲躲闪闪地说:“小民也不知。”
段兴仁见他神色不大对劲,有躲闪回避之意,心下就明白了几分,支走了下人,小声对孙二嘎说:“我看先生是有治疗我儿病症的本事。先生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吧。”孙二嘎看了一眼段玉,叹了口气说:“公子体内,阴气淤积。阴气渗入心脉,便可让他昏昏而睡。治好他这病的唯一法子,就是用阳气渡入,挤走阴气。我刚才就是给他渡入了阳气,挤走了阴气。但这阴气生得很快,我体力不支,难以生出那么多阳气,也就没办法了。”
段兴仁已从他的眼神儿中看出了些端倪,忙着说道:“先生有话,但说无妨。能救我儿一命,我定当重谢。”孙二嘎摇了摇头,说道:“谢就免了。治病救人,那也是我的本分。不瞒大人说,公子体内阴气生得很重,那是他做了不堪之事,只有解了此事,阴气不再滋生,他的病才会彻底好了。”
段兴仁送走了孙二嘎,回来就质问段玉:“你到底做了什么不堪之事,还不从实招来?否则,就只有丢了性命,神仙都难救你。”
段玉这才说,几个月之前,他出去游玩,邂逅了六娘,两个人一见钟情。他情难自抑,夜里就跑去找六娘幽会。两个月前,六娘说她怀上了孩子,要他想办法。他给吓坏了,哪里敢把这丑事儿跟父亲说啊,就躲着不敢见六娘。谁知后来就得了这怪病。
段兴仁强压着怒火问他:“那六娘是谁?”
段玉这才说,六娘乃是一个寡妇,两年前嫁给了东村胡员外的儿子,结婚不到一年她丈夫就死了,她留在胡家守寡呢。段兴仁一听这个,再也忍不住了,抬手就给了儿子一个嘴巴,怒斥道:“六娘正在守寡,你却做出这等肮脏事来,坏她名节。她一个寡妇,怀了你的孩子,你却躲着不见她,她挺着一个大肚子,如何见人?你这畜生,害人不浅啊。她现在怎么样了?”段玉小声说,他不知道啊。
段兴仁赶紧派人去打听。不大会儿的工夫,派出去的人就回来跟他禀报说,六娘几个月都未曾出过门,只是在上个月的夜里偷着出来过一次,跳河寻死,被胡家人追上救起,才算保住了一条性命,后来没人再见过她。段兴仁狠狠地瞪着段玉说:“你差点儿害了两条性命,难怪你要得这怪病,正是上天对你的惩罚啊。冤孽不除,你的病是好不了的,还是我来想办法吧。”
段兴仁想了想,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找到胡员外,让他写了一封休书,休掉了寡妇儿媳六娘,又偷偷把六娘送回他老家,再派段玉去大张旗鼓地把六娘接回来,直接进了县衙,外人难得见到六娘的面容。六娘成了段家的儿媳,自是兴奋异常,段玉也是心花怒放,那病也多日未犯。但段兴仁心里却不踏实。这天,他又派人把孙二嘎请了来。
2.阴指
孙二嘎给段玉诊治了一番,顿时喜笑颜开,对段兴仁行礼道:“恭贺大人,公子的病好了。阴气已然散去,再无遗留,阳气旺盛,已与常人无异。只是,公子以后的行为要端庄,切不可再生冤孽。”
段玉忙着施礼行谢,还说他既然已经得到了六娘,已然心满意足,不会再做对不起她的事了。段兴仁见儿子的病彻底好了,也很高兴,忙着命下人置办酒宴,要感谢孙二嘎。孙二嘎却小声对段兴仁说:“大人,小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段兴仁忙着说:“快讲。”
孙二嘎凑近他的耳朵说:“大人,小民观你脸色,似也有病,能否让我诊上一诊?”
段兴仁微微一愣,而后就坐下来,伸出胳膊。孙二嘎给他一号脉,就微微变了脸色,段兴仁忙着问道:“可有什么异象吗?”孙二嘎点了点头说:“我号到大人的脉象,感觉阳气太盛,阴气虚无,主大人心浮气躁,头胀筋乱,若发展下去,会急火攻心,血崩而死。”
段兴仁吓了一跳。孙二嘎所说的这些症状,正是他最近时常感受到的,分毫不差。他忙着问道:“先生可有法子治吗?”孙二嘎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我给您诊出病来,就是要帮您治。幸好发现得早,也算好治。我先给您渡些阴气,和了您的阳气,阴阳调和,才好保您心神平和。”
他扶着段兴仁躺下来,然后就用手指点上他后背的一处穴道。段兴仁只觉得他那手指阴冷至极,竟冷得他打了一个哆嗦,而后就不断地有冷气输入他的体内。要搁在几个月前,他根本不信会有这么奇怪的疗法,但孙二嘎治好了他儿子的怪病,他相信孙二嘎确实是民间高手。
冷气不住地注入他的体内,慢慢注入他的心脑。他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开始发冷了,心里的烦躁和厌恶开始消退,神清气爽。孙二嘎忽然住了手,萎顿在椅子里。段兴仁忙着起身问他怎么样。孙二嘎十分虚弱地说,他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要缓上一阵子,不要打扰他。段兴仁扶着他躺到床上,他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又把房门关好,好让他休息一下。他刚出来,县丞刘佐气哼哼地过来说:“我又跑到那几家去说过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那几家都是吝啬鬼,死活不肯吐口。大人,要不咱们就给他们安个罪名,把他们抓起来,让他们拿钱来赎人?”
段兴仁摆了摆手,决定再到河边去看一看。
大沙河从河间县穿过。河的两岸都是沙堤,河水一冲,即刻溃散,年年决口,淹良田,害百姓,是一大祸患。段兴仁刚一上任,就了解到这个情况,他到处走访,终于发现肃宁县有大片的胶泥荒地,最适合筑堤。但这运费是一笔昂贵的开支,朝廷拨下的银两远远不够,他想再跟县内的大户们募集一些,但大户们分文不掏,险些把他气死,也曾想过把这些为富不仁的东西抓来治罪。但现在一想,人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凭什么白白捐给你呀?看来还得多动脑筋想想办法。
段兴仁又在河堤上转了半天,就来到经常决口的那段。他忽然发现,那段是个大拐弯,冲下来的河水虽急,之后调头转向,就很缓和了。若是把这段筑成石岸,顶住了急流,别处倒也不会有大问题。灵光一现,他马上跟刘佐商量,刘佐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就决定按此想法开始整修。
河间县有的是石头,也有的是青年男子,县上一声号令,大沙河边就热火朝天地干开了……
3.阳指
段兴仁虽说是想得挺周全,但毕竟只是想,没被大水检验过,心里仍是没有底,整天里忐忑不安。
来年夏天,河间县上遭遇了十年一遇的大雨,大沙河的来水更是凶猛,但凶猛的河水遇到石岸,顿时就变得温顺了,大沙河没再决口。段兴仁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六娘也给他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段兴仁看在眼里,乐在心头,整天里笑得合不拢嘴。
这天,孙二嘎忽然来访。
段兴仁感念他的恩德,忙着把他请进来,问他有啥事。孙二嘎一进门,先行了礼,然后就紧盯着他的脸看。只看了一看,就急切地问他:“大人,你是不是时常感到胸闷心悸脑子里筋脉乱跳?”这又说对了症状。段兴仁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忙着问道:“先生你怎看出来的?我正有此感。你快帮我诊一诊,这是什么病啊?”
他伸出胳膊让孙二嘎给他诊病。孙二嘎说,他一看段兴仁的脸色就全明白了,不用再诊,那是阴气过盛所致,只需用他的手指渡些阳气进去就好了。段兴仁忙着躺到床上,撩起了衣服,孙二嘎对准他的穴位,伸出了手指。他的手指刚碰到段兴仁的穴位,忽然惨叫一声,倒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倒在地。
段兴仁忙着翻身下床,把他扶起来,问道:“先生这是怎么啦?”孙二嘎吓得脸色煞白,哆嗦着说道:“阴气太重,把我的手指给冲开了。我道行太浅,怕是无能为力了。大人,小民告退,再会有期。”
说完,孙二嘎就要走。段兴仁忙着拉住了他。他明白,孙二嘎的医术之高,已是世间难寻,他若走了,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他忙着恳求道:“恳请先生救我。只要能给我治愈,先生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有所命,在所不辞。”
孙二嘎停住了脚步,摆摆手说,不是他不想治,而是段兴仁的阴气太重了,他下不了手。他犹豫了一下这才说,要想治愈,只能采取釜底抽薪之策,降下段兴仁体内的阴气,他才好下手。段兴仁一愣,又想到孙二嘎当初治疗段玉时说过的话。他脑子何等好使,只一转,就明白了孙二嘎的意思,犹疑着问他:“你是说,冤孽是阴气之源?”
孙二嘎点了点头。
段兴仁也点了点头,对孙二嘎说:“三日之后,我到府上拜望,再请先生给我治病。”
孙二嘎点了点头,这才走了。
三天后,段兴仁穿着便装,带着一个小书童赶到了沙河镇。孙二嘎忙着迎出来。段兴仁一摆手,那小书童就从肩上卸下了食盒,手麻脚利地摆到桌子上。有四个精致的小菜,还有一壶酒。那菜做得极香,孙二嘎只闻了一闻,就馋得直吞口水了。段兴仁丢给小书童几文钱,小书童就到街上玩耍去了。段兴仁倒满了两杯酒,高举起一杯来:“先生,我先敬你一杯。”
孙二嘎一愣:“咱还是先看病吧。喝酒的事,还是先放一放。”
段兴仁笑道:“你看我还有病吗?”
孙二嘎抓过他的手腕儿,一号脉,但觉脉象平稳,气息均匀,哪里还像有病的样子,不觉奇道:“果真是好了。看来,大人比我还要高明啊。”
段兴仁脸上一红,忙着说道:“高明什么呀。一时昏庸,险些步入泥潭,幸亏先生发现得早,帮我渡了阳气,让我醍醐灌顶,早日清醒。特让我的夫人做了几样小菜,以谢先生。”
孙二嘎听了,不觉笑起来。
原来,段兴仁使用妙计修筑了堤岸,省下了大笔的银子,不禁起了贪占之心,就让刘佐假做账目,多报人头,贪下了这笔银钱。但他贪占之后,却惶惶不可终日,提心吊胆,更是噩梦不断,听到上面来人就心惊肉跳。孙二嘎给他诊病之后,说他阴气太重,冤孽太多,他不禁想,就连孙二嘎都看出他有心病,这事儿又能瞒得过谁?万一朝廷知道了,定会把他满门抄斩,那他就成了家族的罪人了。与其如此,还不如坦坦荡荡,就是日子过得清苦些,全家人幸福安康,那也足矣。他就让刘佐毁了假账,把银子全都给朝廷退了回去。银子一拿走,他心里没事了,吃得香睡得着,病就好了。
孙二嘎听了,不禁笑了:“大人去了阴气,自然就好了。”
段兴仁迷惑地问他:“我还有一事不明。当初你给我渡阴气,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4.阴阳指
孙二嘎这才说,他祖上就是个走方郎中,常常治疗些疑难杂症,看得多了,就逐渐摸索出一套阴阳指法。阴阳指法的要旨,就是根据病患的病症,渡入阴气或者阳气,帮助患者调理好气血。他祖上也留下些练习指法的法子,左手聚阴,右手聚阳。
他去给段玉看病前,就听说了段兴仁想筹款修堤岸之事,感觉他是个为民办事的好官。后来听说那些大户们一毛不拔,他又见段兴仁脸色不善,就怕他脾气上来,干出些出格过火的事。这些大户,跟朝廷大员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段兴仁要是得罪了他们,那就没好果子吃了。他要尽自己之力,保住这个好官。
所以,当他见段玉已然痊愈之后,就主动给段兴仁看起病来,给他渡些阴气,压下他的性子,让他更平和些。果然,段兴仁压下了脾气,没去找那些大户们的麻烦,却另辟蹊径,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修好了堤岸,让他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
后来,他又听人私下议论,说今年朝廷还是像往年一样,给河间县拨下了大笔的银两整治大沙河,但段大人想出了奇妙的主意,省下了很多银子,却不见送回朝廷去,倒不知是不是被段大人贪占了。孙二嘎听了,不觉一惊,进而就自责起来。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他惹下的祸事了。他给段兴仁体内输入的阴气太重,致他体内阳气不足,才会冒出这种罪孽的想法,办出如此不堪之事,他罪责难逃啊。他忙着跑到府上,再次给段兴仁看病,给他输些阳气,演出了跌倒的一幕,就是想点醒他,回头是岸啊。
段兴仁听完他的话,愣了一愣,然后就站起身来,深深地给孙二嘎鞠了一躬,感喟地说:“好你个阴阳指啊。你渡阴气是救我,渡阳气还是救我,救命之恩,难以言谢。若是没你那一指点醒,怕我早已身首异处了。好了,阴气也好,阳气也罢,都已过去了。今天咱们就喝酒。我要喝个酣畅淋漓,不醉不归。”
孙二嘎也畅快地笑起来。
两个人的笑声,在小院儿里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