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元是南阳的落魄文人,每天带着笔墨纸砚卖诗作画,游山逛景,倒也逍遥自在。
这年初冬的一天,吴元在路上玩得高兴,不知不觉错过了客店。天渐渐黑下来。周围黑咕隆咚,凄凄森森,一片荒凉。可他仍不在乎,索性在一片坟场坐下,叹道:“咋?今晚还要与鬼魂做伴?一声未了,就见前面倏忽闪出一点灯光,忽悠忽悠,时明时灭,微风中还隐隐传来一阵琴声。他顿时精神抖擞,笑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看看是什么去处?”
他迎着灯光走去,眼前出现了一座小屋。屋门紧闭,透过窗帘缝隙看到一位女子坐在灯下抚琴,心想:怪呀,在这荒野之中,竟有如此美人,难道碰上狐仙不成?来到门口借着星光,看到一副金字对联熠熠闪光。上联:“浪击塘荷荷自立;下联:霜摧冬梅梅偏红;横批:采花者谁。他心潮一荡:诗联言志,兴许她跟我一样,因厌弃炎凉世态,才这样幽处独居,伺机寻找伴侣。若真这样,想我孤身多年,能遇上红颜知己,也不枉浪游一场啊!于是在门上敲击了几下。
那女子听到叩击声,停了弹琴,厉声责问:“谁?”吴元说:“卖诗的浪子前来投宿。”女子冷冷一笑:“既是卖诗人,先吟一首让我听。”吴元想了想,吟道:“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女子心里一动,红晕忽地飞满双颊,正色说:“偷袭别人诗句,何足卖弄?”吴元想了想,又吟道:“浪迹天涯遥无期,清风两袖意不违;一帘隔阻恨见晚,四海扬波知音稀!”吟罢,静立门口,等候回音。女子经久不语。过了一会儿,门吱地开了,女子见他确实英才焕发,超凡脱俗,才落落大方地说了一个“请”字。
吴元这年已二十六岁,还从未领略过女性的温爱,正恨夜短,忽闻一声鸡叫,睁眼一瞧,啊,小屋不见了,身边突兀立着一座新坟!他打个寒噤:难道我与鬼魂同宿了一夜?但惊悸之后,又自嘲道:这女子能和我志同道合,心心相印,即使真是鬼魂,也比行尸走肉之类的庸人强似百倍,何必自惊自吓,辜负了她的一片真情呢?
这一天,他仍卖诗作画,天黑了,又回到孤坟旁边,等孤坟化为小屋,亮起灯光,就去叩门。女子听出是吴元的声音,并不急于打开,正色道:“吴元,你已经知道我的真象,为啥还来投宿?”吴元说:“小姐虽是鬼魂,但有情有义,我愿与小姐结为夫妻,海枯石烂,永不变心!”女子眼里涌出泪花,赶紧起身开门……从此,二人昼散夜聚,相亲相爱,转眼就是月余。
这晚,女子因事出去了一会儿,吴元拉开被单,正要睡觉,忽听丁零一声脆响,一柄小巧玲珑的扇子顺着床沿坠落在地上。吴元拾起一瞧,见那扇子十分别致:正面阳气融融,山川图案中映着一轮红日,光辉闪烁,数条彩龙向阳起舞;背面却是一片水色,玉波粼粼,月上柳梢,一只孤凤择木而栖。他用扇子正面扇扇,和风煦煦,用背面扇扇,冷风飕飕,不由暗暗称奇。正看得出神,忽听女子“哎哟”一声惨叫,栽倒在地,面色阴暗。他吓出一身冷汗,忙去搀扶,不料女子一贴近扇面,顿时复原,面貌如初。他更觉这扇子非同寻常,试探地问:“能对我说一下这是什么宝贝吗?”女子犹未开口,泪水先流成一条线:“这……这是我的命根儿,是母亲在世时秘密传给我的一件护身宝贝;不是有它,你……你就难得跟我见面……”
这女子名叫马芙蓉,他哥哥马天成是个武举。不久前,卫辉府刘知府的儿子刘运通来马家作客见到了马芙蓉。没过几天,一封求婚书信送到马家。马武举正愁攀不上高官,喜得眉飞色舞,立刻答应下来。哪想到妹妹早就听说刘运通是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便断然拒绝。马武举哪里由得妹妹,一怒之下,把一根绳子扔在她的面前吓唬说:“我不能白白养活你,要嫁就嫁,不嫁就死,由你选择!”马芙蓉根本不吃这一套:“逼我死呀?容易!自小父母早丧,长兄如父,你逼我死我能不遵从吗?不过,你想踏着我的肩膀平步青云、巴结权贵,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我成全你!”当天晚上,她把母亲秘密传授给她的宝扇贴在胸口藏了,扎束停当,悄悄悬梁自尽……
吴元听完她的讲述,十分着急,劝解说:“你不能老呆在这里受苦啊!跟我一起逃出去,避开你的哥哥,到南阳去,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吧!”女子苦笑了一下说:“谈何容易!这是坟墓,禁锢得紧,哪里出得去呀?”吴元说:“坟墓怕什么,扒开得了!明天我就给你扒!”女子叹口气说:“扒不得,有人看管。被人发现,你会被抓去坐牢的!”吴元说:“不怕!只要我不死,就一定把你扒出来。你等着吧!”
第二天,吴元再也无心卖诗作画了,买了铁锨镐头,瞅看坟人不在的空子,悄悄来到坟上挖掘。这种大户人家的坟墓,封闭坚固,他一介书生,体单力薄,要想撬开谈何容易,还是被人发现了。马武举让人把他吊打一顿,送交县衙。县令严刑逼供,但他咬紧牙关,不肯开口。县令无奈,只以盗墓的罪名将他监禁了半年。
走出县衙,吴元并不气馁,仍然置办工具,俟机挖掘。但因马武举加派了看守人员,一时接近不得,他只能远远地盯着坟墓出神,希望灯光再次出现。但是,许多日子过去了,那灯光再也没有出现过。
眨眼又是初冬,吴元算算,正是他跟芙蓉初会一周年的日子。这一天,他心烦意乱,坐卧不宁,心想:假如芙蓉对我有意,怀念旧情,一定不会忘记这个日子,重新亮起灯光和我相会。一直等到夜半以后,见看坟人已经睡熟了,蹑手蹑脚走到坟边,绕着坟地转圈子,一面走,一面轻轻念叨着:芙蓉,芙蓉,我来了,我是吴元,我想你想得好苦啊!今晚你若再不开门,我就去死,到阴间去找你。
说也奇怪,就在他这样叨念了许多遍之后,猛听恍惚有声,灯光亮了,熟悉的小屋突然兀出现在眼前。芙蓉站在门口,慌慌张张递出一个孩子说:“吴元,接着你的孩子,快走!”吴元好不惊喜,一面抱了孩子,一面挤进屋去:“芙蓉,你……不能撵我走,不能!我……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芙蓉更加慌张:“你,快走!守坟人看见灯光就会过来,别让他们再把你抓去!”“不怕!我走了,你怎么办?”“只要你把孩子拉扯大,用心抚养,促他成才,我才有出头之日。切记,切记!”吴元再要说什么,芙蓉已把他推出门外,轰地一声,小屋不见了。吴元叹息了一阵,只好抱起孩子走了。
吴元离开卫辉府,回到南阳,替孩子取名义郎,用心抚养。自己也不再浪迹,专心家计,一门心思扑在孩子的学业上。吴义郎人很聪明,常常问起母亲。吴元开初只用言语搪塞,见孩子日渐长大,思母心切,不忍隐瞒下去,就把实情说了,激励孩子发愤读书,实现母子团聚的心愿。从此,吴义郎读书分外用心,十八岁进京赶考,一举得中头名状元。
儿子得中的消息传到南阳,吴元高兴得大叫一声:“芙蓉有救了!”他盘算儿子回家修坟祭祖的日期,打点行装赶到卫辉府,寻一个小店住下,耐心等待着儿子的到来。
等了几天,儿子果然及时赶到了。他见儿子乘了八抬大轿,前后旗牌护卫簇拥,威风凛凛,心说:马武举呀马武举,这次扒坟揭墓,看你还能挡得了吗?
第二天,他带儿子来到马芙蓉的墓前。义郎绕着坟地走了一周,见坟墓已被蓬蒿覆盖,又没有墓碑,有些生疑:“爹,这真是我母亲的坟墓吗?”吴元感慨说;“儿啊,岁月遥遥,其它事情可以忘掉,但你母亲的墓地,早在我心里生根,哪能记错呢?祭拜吧,你母亲盼你,早是望眼欲穿了!”义郎仍在犹豫:“爹,即使千真万确,我们也要征得主东的同意,怕稍有不慎闹出官司,结果不堪设想。望您三思!”吴元思妻心切,哪里等得下去,抡起镐头就要挖掘。
不料镐头刚刚扬起,就见马武举带着一帮随从气喘嘘嘘地赶来。马武举一见吴元,先是一愣,恍然忆起十八年前的一场争斗,虽未加重刑,也当引以为戒,为啥还要重蹈覆辙自取其咎呢?难道要依权仗势欺他马家无人不成?但当着状元在场,他还是多了三分顾虑,先和状元以礼相见,陈述他家的坟墓系妹妹葬地,小妹离世时尚未婚嫁,哪能冒出一位妹丈?马家虽无权势,也不能办出败坏纲常、有辱门庭的事情。倘以权相加,即使有蚍蜉撼树之嫌,也在所不惜了!义郎听他句句在理,只好劝阻了父亲,请求官府判决。
卫辉府当时的知府姓黄,听完双方的陈述,就像在听一则天方夜谭:马家埋葬的是闺中秀女,众高邻联名作证,言之凿凿;吴元偏说他与马家冥界秀女曾有宝扇姻缘,更有当今皇上钦点的状元儿子作证。若判马家无理,分明是欺软怕硬,违反天理;若判吴家信口雌黄,但堂堂状元谁能得罪得起!苦思冥索良久,不得不壮起胆子向状元问:“卫辉、南阳两府相距千里之遥,又有黄河隔阻,令尊远籍南阳,说与马家闺中秀女有缘,实有危言耸听之嫌。我若依了马家,恐有负令尊一片真诚;若依附令尊,又恐闹出偏颇,有伤风化;若揭墓验证,万一令尊之言有讹,其本人灾祥不说,倘累及大人官位、荣誉,只恐下官担当不起呀!”
黄知府所言句句千钧,倒使义郎犹豫起来:“爹,您有确凿把握吗?”吴元冷冷盯着儿子说:“我呕心沥血十八年,促你成才,为的就是这一天!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娘不能重见天日。你若惧怕丢官,违背你娘意愿,你娘九泉有知,她决不会饶恕你!你看着办!”义郎不再说话,摘下乌纱放在黄知府面前:“我状元可以不要,但不能不要母亲,请大人决断!”
看到状元要摘顶乌纱抢救母亲,黄知府和马武举还敢再说什么,当即差人扒坟揭墓。墓顶打开时,众人一拥上前,果见马芙蓉尸体具全,面色红润,好像熟睡一般,无不感到惊奇。但是,再完好的尸体也是尸体呀,马武举质问道:“吴元,你能让尸体复活吗?”吴元心中有数,且不回答,先摸摸女尸的手,还是热的;摸摸胸口,也是微微跳动。再摸就摸到一把宝扇,他将扇子阳面对着尸体扇了几下。忽地,女尸的眼睛睁开了,像是刚刚睡完一场大觉,猝然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吴元忍不住叫了一声:“芙蓉!”芙蓉的眼睛闪了几闪,亲切地叫了一声:“吴元!”声如银铃。聚看的人都惊得不知所措!义郎更看得热泪盈眶,忍不住扑上前去,亲切地叫了一声:“母亲!”马芙蓉辨出是她的儿子,挣扎着从墓穴里爬起来,抱着义郎就大哭起来。
吴元一家团聚,解除了十八年的两界相思之苦,这桩奇情奇缘很快在四面八方传为佳话。何况芙蓉这年才刚十七,比儿子还小一岁,阴错阳差更使人啼笑皆非。她抱怨哥哥,但最后还是原谅了他,马、吴两家的仇恨化为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