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少爷李白树回来的时候,还带着一个女人。他游学整整四年,回来的时候竟然讨上了一个老婆,这让李老太非常高兴,见儿子的心反而不如见儿媳妇的心迫切。这也难怪,李家是富贾一方的大户,却只有大少爷这棵独苗,开枝散叶想来早已是李家顶天的大事了。
女人名叫杨水灵,人如其名长得清如水。李老太非常喜欢这个儿媳妇,但她脸上并不显山露水,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当家人,她晓得当有的矜持和威严。她要观察观察这个女人究竟适合不适合做她家的儿媳。
杨水灵是个聪慧的女人,每日里除了给李老太请安,便安分守己地陪着李白树看书写字。渐渐地,李老太对于这个儿媳妇越来越满意,她想是时候安享晚年了。几天后,她将杨水灵叫了过来,婆媳俩坐在椅子上,一问一答地叙起了话。
“水灵呀,来了这些日子,可住得习惯?”
“习惯。”
“习惯就好,家在北方吧?”
“北平城。”
“北平城好呀!以前皇上住的地方,贵气。不过看你长得不像北方人,倒像是我们南方的女人,水儿一样。”李老太抿嘴笑,又叹口气,“想白树也给你说了,我们李家是大户人家,可我膝下就白树这一个儿子,早盼着他成亲生子,可这小子倔得像驴,说是大丈夫学有所成,才能置家,拦也拦不住地就走了。不过,现在你来了,我也就放心了。水灵呀,这些日子我也看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今后,这个家就全指望你了,只要你和白树和和美美的,我到了地府也放心了。”她说着拉过水灵的手,将一串沉甸甸的钥匙串子塞到杨水灵手中,“这是咱家所有房门的钥匙。”接着,又捏了颗莲子放到水灵手中,意味深长地说,“明白我的意思?”
水灵娇羞地点点头。
李老太掩嘴乐起来,“明天让容妈带你转转,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她都清楚。”
水灵扭脸望了望一旁的容妈,那是个老女人,穿戴利落,面无表情,嘴上涂着猩红的颜色。水灵冲她笑了笑,容妈却依旧面无表情,像具干尸一般。
翌日,水灵早早就起来了,她给李老太请完安,便随着容妈在宅子里转起来。李家的确很大,整个宅子是一套十的布局,若是没人领着,外人恐怕早就转了向了。容妈带着水灵她们去了库房、花房、家丁和丫头们住的下人房,转回来的时候,水灵突然叫住了容妈。
“容妈,我们好像还没去西北角那套院子。”
容妈望着西北角,许久,才挤出一句话,“那个院子太脏了,没什么看的。”
“我不怕脏,容妈,你带我去看看。”水灵边说边向西北走去。
容妈突然一把拉住水灵,冷冷地说,“那地方,少奶奶最好还是不要去。老太太已经在等您吃中饭了,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她说完,松开手,兀自走开了。
水灵愣在原地,她抖了一下,不知是容妈的话还是容妈冰凉的手刺激了她。她仰脖向远处眺望,远远地,只能看见那灰黑的院墙和一棵张牙舞爪的枯树,树上落着几只乌鸦,一动不动地,如同串在树枝上的一颗颗人头,突然,乌鸦们叫了起来,像人头蓦然张嘴呼喊一般。她感到一丝凉气从领口钻了进来,匆匆离开了。
夜里,李白树和杨水灵躺在床上,两人都睡不着。窗外明月当空,透进明亮亮的白光,两人闲聊起来。
“今天在宅子里转了转?”李白树问。
“嗯,宅子老大了,转得我都找不着北了。”
“没关系,过些日子你就熟了。”李白树停顿了一下,“对了,这宅子你哪都能去,就是西北的那套院别去。”
“怎么你也这么说?今天容妈还拦着我不让去。莫非,那宅子里还藏着什么宝贝,怕我知道了不成?”
“说不让你去,自然是有道理的,你听话便是了。”
“总要有个原因吧。”
“告诉你,怕你害怕。”
水灵不语,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李白树的脸,那张被月光照得白惨惨的脸。她在等着答案。过了一会儿,李白树从牙缝里轻轻挤出几个字,“那院子闹鬼。”他刚说完话,天上突然飘来一朵乌云,将月亮遮蔽得严严实实,屋内瞬时漆黑,李白树的脸也隐匿在黑暗之中了。水灵有些怕,她叫李白树,却无人回答,她更怕了,伸手去抱李白树,可是摸到的却是一团空气,这时,乌云飘过,月亮又露了出来,她惊讶地发现李白树不见了,她头皮立刻奓了开来,翻身坐起,一点点向床边挪去,与此同时,一只冰凉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她“哇”的一声窜到了地上,却见李白树正蜷在床边,捂着嘴在乐。她吁了口气,气恼地上了床。
李白树也向床上爬去,边爬边笑,“说了你会怕的。”静默了半晌,他拍了拍水灵,“我是假的,那院子里的可是真的。”
水灵又望向李白树,李白树再一次消失在黑暗之中,她一把抱住了李白树。窗外,乌云又遮蔽了月亮,这一次,久久没有散去。
二
翌日醒来,水灵对那个西北的宅院越发好奇起来。她想,那里面真的住着一个鬼?若是真的,那些砖瓦墙壁又能阻止一个烟魅一般的魂魄吗?她觉得容妈和李白树都在骗她,而原因,只能说那里藏着一个秘密,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决定抽空去那个宅院看看。人就是这样,越见不到的东西,越觉得好奇,越想一窥究竟,哪怕看到了吓得汗毛倒竖、后悔莫及。
一个展晴的天,午饭后,李白树躺在床上睡得很沉。水灵蹑手蹑脚地步出了屋子,沿着狭长的小道向西北那套宅院走去。她很快来到院门,翻出钥匙,打开那把锈迹斑驳的锁,推门准备进去时,抬头望了一眼那棵枯树,树上依旧乌鸦成群,那些乌鸦纹丝不动地与她对视着,似乎在看一具美味的腐烂尸体。她感到有点怕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真就像容妈说的,院子里很脏,满地的灰尘,风一刮,尘土飞扬。杨水灵环顾了一番,发现院子里有三间房,两间没上锁,正房却挂着一把硕大的铜锁,她径直向正房走去。她站在门口踅摸钥匙,突然被人一把环腰抱住了。她惊叫一声,扭回头发现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正在冲她“呵呵”傻笑。
“你是谁!?”水灵挣脱老头,捂着胸口,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着。
老头依旧还是傻笑,嘴里嘀嘀咕咕道,“我和你好,我和你好,我和你好!”他越说越兴奋,张开手又向杨水灵扑去。
水灵吓得尖叫连连,那一树的乌鸦被惊飞起来,像一团黑云一般绕着房子不停地飞。她左躲右闪想要逃出去,可是老头灵敏地堵截着她。她对老头求饶,但老头却仍旧只是傻笑。她恍然大悟,这是个疯子。她有点绝望了,疯子是没有理智的,谁也不清楚他们下一秒会做什么,疯子甚至比鬼还可怕。
“住手!”容妈突然出现在院口,她厉声喝制住了疯老头。“聂老怪,快回房去!这是新来的少奶奶,你也敢撒野!”
聂老怪显然很害怕容妈,一边向屋里走一边还在喃喃地说,“我和你好,我和你好。”
见聂老怪进了屋子,容妈拉着水灵快速走出了院子,然后重新锁上大门。她扭过头,狠狠地盯着水灵,“我说过这院子不能来,您怎么还来!?”
“我只是好奇,我是少奶奶,里里外外都应该清楚才对。”水灵不示弱。
容妈叹口气,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总之您不要再来了。”她伸手指着那棵枯树,“看见那些乌鸦了吗?它们一飞,我就知道有人来了。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老太太的。”
水灵望着容妈的背影,她清楚容妈最后那句话是在警告她。她很不高兴。一抬头,又看见那群乌鸦,群鸦已经落回在树上,又在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这些鸟是容妈的眼线,它们看护着一个秘密,从某种程度上讲,它们是另一个容妈,一个浑身乌黑,长着翅膀的容妈。想到这些,她打了个冷颤,匆忙离开了。
夜里,水灵将白天的事情告诉了李白树。李白树猛地坐起来,盯着她,不语,似乎很是惊恐。
“怕什么,那里面根本就没有鬼。”水灵轻蔑地冷笑。
“叫你不要去,你偏去。我从小在这宅子长大,为了一处套院,我会平白骗你吗?傻瓜,鬼是能轻易见到的吗?”
水灵愣住了,“可是,那里面只有一个疯老头子呀。”
“那是掩人耳目,就说关了个疯了的老家丁。”
“你说真的假的?”
“实话告诉你,我还未出生的时候,那院子原本是我爹的一位姨奶奶住的,后来姨奶奶得病死了,这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关键是后来发生的事情。”
“后来怎么了?”
“姨奶奶死后不久,她生前贴身伺候她的那个丫头还住在那,后来莫名其妙地也死了。大家都说是姨奶奶把她的魂儿勾走了,”李白树终于翻身躺了下来,又笃定地补充道,“姨奶奶的魂儿肯定还住在那!”
这一晚,水灵失眠了。天快亮的时候,她才昏沉睡去。她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去了那院子。是个黑夜。聂老怪不知去了哪里。她猫一样走到正房门前,颤颤巍巍地开锁,空气中突然飘过来一个声音。
“你那么想见我吗?”
她吓得飞快地扭过身来,可是什么也没有。她又扭过身去,继续开锁,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非要打开这锁不行。这时,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还是那句话。
“你那么想见我吗?”
她再次扭过身来,惊恐地注视着黑暗。这一次,她不敢动了,她贴在门板上,与那个看不见、摸不到的人僵持着。院子里静得出奇,这死寂让她惊恐万分,她壮着胆子喊了起来,“你是谁!?你在哪!?”
久久地,终于有了回答,“如果你真的想见我,那就抬头看。”
她缓缓抬起头来,什么也看不见,天上似乎比地上还黑。突然,空中炸开一个干雷,与此同时,她看到枯树上落着一只乌鸦,那只乌鸦在冲她笑!乌鸦竟然会笑!她僵住了,不敢动弹一下,这时,身后的门板缓缓打开了,一只手从黑暗中伸了出来,轻轻搭在了她肩上。她哆嗦了一下,倒吸了口凉气。
“就等你了。”那个声音又响起来。
水灵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来,冷汗涔涔。李白树扶着她的肩膀,诧异地望着她,“怎么了?叫你半天都不醒?”
水灵摇摇头,起身下床。
李白树走到镜子前,对着镜子穿着衣服,边穿边说,“今天我们一家子要去观音庙,妈说是去为咱俩求子的。”他终于穿好衣服,扭过身,将一只手轻轻搭在水灵肩上,“就等你了。”
水灵打了个冷颤,扭头望着李白树,她觉得心跳得厉害。
这时,容妈走了进来,规矩地站在门口,“少爷,少奶奶,老太太已经在等了。”
“我不想去了,我有些不舒服。”水灵重新躺回床上。
李白树扶着她的额头,扭头对容妈说,“告诉老太太,少奶奶不舒服,就不去了,我一会儿就到。”
容妈应着,走了出去。李白树叮嘱了一番,也走了。
三
水灵在床上躺着,渐渐地又睡着了。这一觉她睡得很踏实,醒来已是中午了。吃中饭时,一个丫头告诉她,老太太、大少爷和容妈要吃过素斋才回来。饭后,她站在院子里,无聊地望着天,几只飞鸟尖叫着向西北方飞去,这让她又想起了那套宅院。她下意识地掏出钥匙串子,想着容妈、老太太和李白树都不在,现在如果她去那宅子,肯定没人拦她,也没人会知道,可是想到昨晚的梦和那个聂老怪,她又怕了,但越怕便越想去。最后,她思虑了一番,叫来了一个昨天刚刚来的年轻家丁,她命令这个家丁和她一起去,这样起码不会再惧那聂老怪。
“少奶奶是要去搬什么东西吧?”家丁走在水灵身后,恭恭敬敬地问。显然,他对李家这最避讳的地方还一无所知。
“今天的事,你不许告诉任何人。”水灵所说非所答。
家丁小声应着。两人很快到了院门口。水灵打开门,让家丁先进去。家丁一进去,就被聂老怪抱住了。
“把他给我按住!”水灵说道。
家丁三两下就将聂老怪摔在了地上。聂老怪鬼叫着,那群乌鸦也聒噪地飞了起来。水灵看也没看,径直来到正房门口,快速地打开了门。一股乌霉之气立刻冲鼻而来,她蹙眉走了进去。
屋内昏暗,家具摆设一应俱全,布满了蛛网和灰尘。水灵环视了一番,目光停留在墙上一幅画上。那是一幅看上去很古旧的画了,画的是风景,翠竹山石掩映间,一条细窄深邃的小道直通山间,看不见尽头,也没有源头,有两个女子走在小道上。这画画风虽有些诡异,但画功细腻。她自小喜欢古画,见到这样的精品,便情不自禁地摘了下来,仔细欣赏。最后,她将画卷了起来,走出了屋。
院子里,聂老怪还躺在地上,见到杨水灵,又傻笑起来,“我和你好,我和你好。”
水灵摇头叹气,走出了院子。
回到自己的宅子,水灵将画擦拭干净,挂在了客厅中。她站在厅中央,越看越喜欢,早就把闹鬼一事抛之脑后了。下午,李白树回来的时候,问她画哪来的,她谎称是自己上街买的。
第二天,李家突然炸开了锅,李家死人了,昨天和水灵一起去西北宅院的那个家丁死了,他是窒息而死的。
“听下人们说,早晨起来,那家丁躺在床上,吐着舌头,凸着眼睛,身子都乌青了,脖子上印着手印子。”容妈说着颤抖了一下,捂着胸口,“多少年了,这又死了个人。不会是……”
“别说了。”李老太挥了挥手,“就地埋了吧,告诉下人们,谁也不准说出去。”
容妈应着,下去了。水灵脸色惨白,她真的没想到会死人,她突然很怕,她也去了那宅子,她会不会哪天也莫名其妙地死去,凸着一双充血的眼睛?她一阵阵发冷。但她还是没敢把昨天的事说出来,因为李老太的脸色极为难看。
夜里,水灵躺在床上,她睡不着,一闭眼那个家丁就出现在面前,吐着舌头,凸着双眼,直直地瞪着她。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
李白树被水灵搅得睡不着,他捅了捅水灵,“你怎么了?”
杨水灵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昨天去那套宅子里了。”
“什么!?”李白树猛地坐了起来,“你真进去了!?你打开正房了!?”
“嗯。还有……那个家丁也跟着我去了。”
李白树很响地吸了口凉气,“她就等着有一天有人去开门,她等到了你!听容妈说,以前那个丫头也是这样死的。”
“你别说了,我怕。”
“你没碰那屋里的东西吧?”
“我……没有。”
这晚,水灵一直都没有睡,她瞪着眼睛,一动不动、一语不发地躺在床上,像具尸体一样。
天亮之后,水灵心事重重地在客厅喝茶。李白树去了花房,丫头们也都忙去了,屋子里寂静无声。她扭头望向那幅画,突然发现画有异样,那条窄仄的小道上赫然多出了一个小人,那明显是个年轻的男人。她不可思议地瞪着眼睛,恍惚中似乎看到那个小人扭了一下头,快速地冲她笑了一下。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画里怎么会平白多出一个人来?那个人是谁?他们究竟要去哪?他们为什么要冲我笑?他们到底是不是人?水灵脑子乱如麻团,她真后悔拿了这幅画回来。她想把画还回去,可是却看都不敢再看一眼了。
“少奶奶。”容妈突然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盘糕点。
水灵吓了一跳,扭身,强作镇定地坐在椅子上,“容妈,有什么事吗?”
“这是大少爷采的新鲜花瓣做的糕点,让特意给您送来的。”容妈边说边走了进来,放下盘子,抬头的一瞬,她目光惊恐地定格在那幅画上,“这画怎么会在这里!?”
水灵见隐瞒不住了,便将实情告诉了容妈。容妈久久地不语,眉毛拧成一个死结。
“容妈,你说那个家丁真是姨奶奶害死的?”水灵小声问。
“不知道。”容妈依旧死死盯着那幅画,“只是这画上是真的多了一个人。”
“你也看出来了!本来只有两个女人,今天早晨平白又增添了个男人。”
“您错了。”容妈转头盯着水灵,“这幅画以前只是幅山水画,一个人也没有,后来姨奶奶死了,再后来,贴身伺候姨奶奶的丫头也死了,自那天起,这画上就有了这两个女人。家里人都说那是姨奶奶和那丫头的魂儿。”
水灵愣住了,“你说得真的假的?那聂老怪怎么一直都没事?”
“是真是假,您自己也看见了,现在画上又多出了个男人。至于聂老怪,他是疯子,疯子早就没了魂儿了。”容妈转身向外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这画您最好还回去。这是幅鬼图!”
容妈走了,但她的话还萦绕在水灵耳边,犹如一只看不见、摸不到的手,悄无声息地穿透了水灵的衣服,在她背上轻轻地挠了一下,挠得她毛骨悚然。外面突然起风了,树叶婆娑,像人在笑,水灵不禁又扭头望向那画,她惊讶地发现,那三个小人似乎刚刚扭过头去。她突然意识到,他们在盯着她!他们在等着勾她的魂儿!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立刻逃回了卧室。
四
一上午,李白树都没有回来。水灵蜷在床上,不知所措。丫头来叫她吃饭,她一动不动。最后,实在饿得慌了,就吃了几块糕点。她躺在床上,想,也许睡上一觉,就会忘记这些恐惧的事情。午后强劲的阳光射进屋来,暖暖地照在她身上,不一会儿,她沉沉睡了过去。
水灵醒来时,发现窗外已漆黑。李白树还没有回来。她有些怕,一声一声呼喊丫头。
“您叫我。”丫头跑了过来,站在门口。
屋内没有点灯,乌黑。水灵只能看见丫头的半个身子,她有点发瘆,“把灯点着吧。”
丫头转身走到烛台旁,开始一下一下吹着火折子,屋内忽明忽暗的,却是半天没有点着。
水灵有点恼了,“怎么半天连个灯也点不着!?”
丫头突然笑了,“我怕点着了您害怕。”
“我怕什么!?”水灵瞪着丫头的影子,说话间,蜡烛点着了,但她真的有点怕了,面前的这个丫头,她从未见过,“你……你是谁?哪个院儿的?谁叫你来的?”
“您叫我来的呀。”丫头依旧笑着,昏黄的烛光下,一张脸蜡黄。
“我?”
“刚才不是您叫我来的吗?”丫头仍是一味地笑着,“您叫我来点灯,我就点了,亮堂点,我好给您带路。”
“带路?”水灵发觉这丫头的笑容死气沉沉的,她警惕地问,“你要带我去哪?”
丫头取过烛台,所问非所答地道,“就等您了。”
水灵的脑袋立刻炸了开来,她哆哆嗦嗦地说,“你究竟要带我去哪?”
丫头跨前一步,把脸凑到水灵脸前,“见姨奶奶呀。”
杨水灵的心一下子塞在嗓子眼儿,她想跑,手却已经被丫头死死扣住,无法挣脱。她的四肢好像也不听大脑使唤了,真就站起来,一步一步跟着丫头向卧室外走去。她们来到客厅。水灵抬头看了一眼画,此时,画上只剩下一男一女。她抖得更厉害了。
“走吧,别让姨奶奶等急了。”丫头拉着水灵,猫儿一样跃上了桌子。一刹,两人便都进了那画。
水灵发现四周都是野竹和山石,脚下是一阶阶冰冷的台阶,前方乌黑,身后也乌黑。此时,她真的想把自己的腿脚都割下来,哪怕只剩个脑袋,她也要滚出这画去。她害怕见那个姨奶奶,害怕见那个鬼!
就这样,走了不一会儿,前方隐隐约约有了点光亮,水灵看到有两个人站在不远处,近了,她看清了,那个男的就是那个家丁,那个女的,不用说,是姨奶奶了。他们扭头冲她笑着,面色惨白。水灵绝望了,她清楚,她们勾来了她的魂儿,换句话说,她已经不是人了!
“你终于来了。”姨奶奶从丫头手中接过水灵的手,“你那么想见我,那咱俩就作伴吧。”
“这是哪?”水灵鼓足勇气问。
“黄泉路。”
水灵颤栗,接着问,“我们要去哪?”
姨奶奶扭头望着水灵,笑得意味深长,一字一顿说,“阴——曹——地——府。”
水灵眼前漆黑一团……
水灵缓缓睁开眼,摇曳的烛光让她有点晕眩。她扭头,发现李白树坐在床边。“我在哪?”她微弱地说。
听到声音,李白树转过头来,“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水灵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吗,你睡了一天一夜呀!”
水灵傻了,她诧异,难道刚刚的经历仅仅是一场缥缈的梦。她不相信。她坚信那不是梦,她的魂儿确实被姨奶奶勾了去,她在黄泉路上走了一遭,她甚至还能感觉到那个丫头冰凉的手掌,不然,谁又能睡上一天一夜呢?她清楚,她不是睡了一天一夜,而是死了一天一夜,那一天一夜躺在床上的她,只是一个丢了魂儿的躯壳,而她的魂儿在那幅画里,在黄泉路上,差一点儿就去了阴曹地府!
姨奶奶的魂儿就住在那画里!那丫头的魂儿也住在里面!家丁的魂儿也在里面!那条没有尽头,也没有源头的小道,正是黄泉路!那幅画是一张真真正正的鬼图!杨水灵清楚,无论如何她必须把画还回去,不然,谁晓得哪一天她会不会再一次走进那画中,再进去,恐怕就永远也回不来了!她下定决心,明天就还了那画去。
五
翌日早晨,太阳刚出来,水灵就起来了。李白树还在睡,似乎很疲劳的样子。她蹑手蹑脚来到客厅,准备取画时,却傻眼了,那画没了。不到中午,噩耗就传来了,李家又死人了,这一回竟然是容妈。
李老太很悲伤,容妈跟了她一辈子了。她特意带着杨水灵和李白树去看容妈最后一眼。
房中,容妈的尸体安静地躺在床上。白布揭开的一瞬,水灵一把抓住了李白树的胳膊,筛糠一样抖起来——容妈的眼睛是凸的,脸色乌青,嘴巴大张着,似乎想要说话。
“容妈似乎想要说什么?”李白树上前,仔细盯着容妈的脸。
水灵哆哆嗦嗦地说,“我知道她要说什么。”
李老太和李白树均被水灵的话吓了一跳,他们怔怔地望着水灵,似乎在看一个疯子。
“她一定是说,把我的魂儿还给我!”水灵双眼圆瞪,浑身瑟瑟发抖,神情呆滞,她的确像个疯子。
李老太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吃过中饭,李白树独自回了院,丫头们也都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水灵和李老太。
“水灵呀,你是不是去过西北那套宅院?”李老太小声问。
水灵蹙眉,点头。
李老太猛地吸了一口凉气,“你打开正房了?”
水灵又点了点头。
李老太豁地从椅子上窜起来,焦虑不安地来回转起圈来。最后,她停在水灵面前,怯怯地问,“你没动什么东西吧?”
“我拿了一幅画。”
“画呢?”
“今天早晨起来的时候,没了。”
李老太一屁股跌在椅子上,喃喃道,“她终于还是来了,她来报复我和容妈来了。”
“谁?”水灵颤栗着问。
李老太直直地盯着杨水灵,“姨奶奶。”
几天之后,容妈入土。她的丧事办得很体面,同时也闹得满城风雨。不知是谁,将李府闹鬼的事传了出去,一时间,李府上下人心惶惶,许多丫头、家丁都回了老家,只剩了几个胆子大的留了下来。偌大的李府,一天之间,变得更加冷清了,就像一座鬼宅一样,犄角旮旯都透着一股阴森森的鬼气。
深夜,很静,偶尔会听到猫嚎声,尖利得像孩子在哭。李老太睡不着,坐在佛堂里,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佛堂的正中,悬挂着一幅千手千眼观音画像,那画像画得栩栩如生,温暖的烛火下,给人一种祥和的感觉,似乎只要诚心祈祷,就能消除一切劫难和罪孽。李老太念着经,不时抬头看一眼观音像,深深地叹一口气。
天空悄无声息地飘来了朵乌云,很快就遮蔽了月亮,随之,起风。劲风顶开了佛堂的大门,将满屋的蜡烛吹熄。屋内瞬时漆黑一团。李老太站起身,摸索着关上了大门,然后颤巍巍地点燃了画像旁的两盏灯。她坐下来,准备继续念经,一抬头,却惊得汗毛倒竖——观音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山水人物画,画中的小道上,三女一男正艰难地行走着。风又刮开了大门,仅有的两盏灯烛也灭了。漆黑死寂中,有什么东西出现在屋内,鬼鬼祟祟地飘着。
“就等你了!”一个声音蓦然从黑暗中飘来,随着一个炸雷,消散在屋内。
李老太惊恐地注视着身后,有一个黑影缓缓地向她飘了过来。
天上突然下雨了,很大。雷雨交杂的声音,震耳欲聋。没人能听见李老太凄惨恐怖的嚎叫。
第二天,李白树和水灵来给李老太请安。他们打开佛堂的大门,看到的是李老太已经僵硬的尸体,她凸着眼睛,张着大嘴,和容妈死时一模一样。正墙上还挂着那幅山水人物画,只不过,又多了一个女人。
水灵看到那幅画的时候,尖叫了一声,然后莫名其妙地笑了,她走到李老太尸体旁边,将嘴附在李老太耳边,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把我的魂儿还给我。”然后,她继续笑,对着那幅画,不停地说,“把我的魂儿还给我,把我的魂儿还给我……”
杨水灵疯了。鬼故事
李白树冷眼望着这一切,他也笑了起来。他没疯。
翌日,天是展晴的天。西北宅子里,杨水灵呆呆地蹲在那棵枯树下,嘴里不住地说,“把我的魂儿还给我,把我的魂儿还给我……”
树顶的乌鸦们,一如既往地盯着院子里的人。这些恐怖化身的黑色大鸟,就像一张张大嘴,它大声地告诫人们,这是个鬼宅,千万别靠近。没人敢不信!却又没人不好奇!
六
几十年前,李家老爷娶了一位姨奶奶。这位姨奶奶很是得宠。一年之后,姨奶奶怀孕了,与此同时,李老爷的正室大奶奶也怀孕了。寒冬腊月,李老爷外出不在家,两个女人却同时生产,姨奶奶生了个儿子,大奶奶生了个女儿。看到女儿的第一眼,大奶奶就清楚,在李家,她待不久了。她突然冒出个主意,把姨奶奶的儿子变为己有。于是,她立刻让容妈偷偷摸摸地给了姨奶奶贴身丫头一大笔银子,把女儿抱走,换了一个儿子来。这件事情,无意中被家丁聂富听到了。没人知道,李家的大少爷,真正的父亲其实是一个家丁。聂富很恨!他想,如果大奶奶不把他们的孩子换走,等李老爷一死,李府就是他们一家子的了。
姨奶奶不守妇道的事情,终于被容妈知道了。姨奶奶被毒死了,李家对外只说是得了恶疾。聂富更恨了,他发誓要杀死大奶奶、容妈还有那个丫头。几天之后,他将那个丫头杀死了,正在他盘算着杀容妈的时候,李老爷查出了他就是那个奸夫。他被打了一天一夜,昏醒过来时,他知道,他不能死,他要报仇,于是,他开始装疯。李家是个要面子的大户,这种丢人的事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见聂富疯了,李老爷便把他锁在了西北院。
没过几天,姨奶奶生前最喜欢的一幅山水画上,突然多出了两个女人,人们害怕了,都传说那是姨奶奶和那丫头的魂儿,说姨奶奶阴魂儿不散,她要报仇,把仇人的魂儿都勾走。从此,再无人敢踏入西北宅子一步。没人会想到这是聂富做的,没人会想到这是一个“疯子”做的。
十几年后,李老爷死了,大奶奶掌家,她一直在暗地里寻找自己的女儿。李家少爷李白树也长大了。一天,李白树偷了容妈的钥匙,好奇地打开了西北院的大门。聂富见到李白树的第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自己的儿子,他抓住机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儿子听,他要儿子替他报仇。
李白树开始策划报复,他谎称游学,满世界寻找大奶奶的女儿。终于,他找到了这个女人。女人叫杨水灵。他娶了她,盘算着下一步的报复。杨水灵是个好奇的女人,这正中了他的圈套,西北的宅院对杨水灵而言,就像一个不透缝隙的盒子,总是吸引人去打开它。李白树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借助鬼魂儿索命的传言和杨水灵的好奇心,他杀了一个家丁,然后,像他爹一样,在那幅山水人物画上画上一个“魂儿”,接着,在杨水灵的糕点里做了手脚,让她睡上一天一夜,然后是容妈,最后是李老太。
李白树成功了,他风光地大葬了李老太。他将闹鬼的事情散播出去,没人会想到是他做的,他是个大孝子。所有人都认为,那是西北宅子里画中姨奶奶的魂儿在作祟。
什么最可怕?青面獠牙?血盆大口?错!是贪婪而无情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