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花儿

  “走吧,快走!”黑暗中有人低声说道。几个模糊的影子穿过没有路灯的街道来到了街对面的这条小巷里,路面上划过一串细小的脚步声。黑影们在暗淡的星光下显得不很真切,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一般若隐若现。他们聚集在一起,朝两边张望着,在春天的夜晚里,似乎有些不禁寒冷地瑟缩着身子。 
  巷子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还有汽车的声音,黑影们慌忙躲到墙壁突出部分的后面,遮挡着自己小小的身子。当那阵声音过去之后,一切又都归于沉寂,他们犹豫不决地从巷子口里探出头来,小动物般的头颅朝两边张望一下,便灵敏地从巷子里钻出来,排成细长的一列,在稀薄的星光里沿着街道边建筑物的墙根行走着。这是一些小巧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是某些直立行走的小动物,他们弯曲的身体在墙壁上和路边上投下了几乎看不出来的阴影,倘若不仔细看,谁也不会注意到这里还有这么一群活动的生物。 
  1、2、3、4、5——倘如有人在暗中偷窥,就能发现这里一共有五条小小的黑影。他们急切而谨慎地前进着,仿佛对这一带地形非常熟悉似的,在每一个转角处都没有任何犹豫,即使在黑暗中,他们也能迅速辨别出自己的位置。 

  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大部分人都已经熟睡了,大部分的灯光也灭了,偶尔有灯光投射下来,这些黑影也会自动走到阴影里躲藏起来。 
  “快到了吗?”一个尖利而胆怯的声音问道。 
  “嗯。” 
  他们潜行过好几条黑沉沉的街道,其间有惊无险地晃过一些夜晚也不安分的人们,没有人发现他们。 
  前方的光芒开始变得强烈起来,尽管他们仍旧躲躲闪闪地行走着,但是耀眼的路灯光芒和越来越少的建筑物,很快就让他们暴露无遗。现在可以看出,这是5个8、9岁左右的孩子,三个男孩,两个女孩,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这使得他们的身体看起来古怪地变形了。他们在试图躲避灯光失败之后,发现四周并没有多少人出现,便放弃了躲藏,这使得他们的行动速度更快了。很快,他们就越过灯光璀璨的主街道,在两个醉酒夜归的青年惊奇的目光里飞快闪过,从一大片刚刚冒出新叶片的万年青旁绕过去,中间又绕过无数的花坛和树木,眼前终于出现了一栋黑沉沉的建筑。他们在建筑前停了下来,踮起脚朝紧锁的铁门内眺望一阵,什么也看不清楚。 
  “到后面去。”一个头发短得近乎光头的男孩低声道。 
  他们又猫着腰,绕过长长一截墙壁朝屋后走去。背上的背包在这个姿势下显得更加沉重,即使是在仍旧薄寒的春夜,他们的额头上也开始滴下了汗珠。绕道建筑物背面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坐在建筑外墙的边缘上喘气。休息了两分钟之后,他们悄悄靠近了一扇窗户。那扇窗户关得紧紧的,看起来和其他窗户毫无两样。但是,当他们刚刚走到窗下时,窗后传来细微的声音,有人拨动着插销,窗户被推开了。孩子们本能地将身子隐藏在窗下。 
  “贺澜江,你们来了吗?”是个女孩颤抖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孩子们纷纷从窗户底下钻了出来。窗户已经大开了,说话的女孩和他们差不多大,穿着一身运动装,手里提着一个背包,从窗口探出头来,满脸紧张的神情。看见孩子们之后,她的紧张略微松弛了一点。她回头朝黑沉沉的室内望了望,便奋力举起手中的背包,将背包递给窗外的孩子们,自己抬脚跨上窗台,爬了出来。 
  下面的孩子们小心地将她接了过来。 
  “贺澜江……”女孩急切地对着光头男孩想说什么,却又赶紧捂住了嘴。 
  室内似乎传来人走动的声音。 
  6个孩子都屏住呼吸蹲了下来,6双圆眼睛在交换着惊恐的目光——然而,那脚步声从女孩刚才爬出来的房间门口走了过去,没有丝毫停留。 
  他们稍微松了一口气。没有人敢再说话,贺澜江做了一个手势,于是这支增添了一个成员的队伍像来的时候一样,弯腰蹑足地离开了这栋建筑物。 

  他们沉默地沿着来时的路飞快地走着,从黑暗进入光明,再重新进入黑暗,最后,他们离开了城市的中心,沿着那条宽阔的马路朝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某个方向走去。 
  “现在可以说话了。”黑色的路面上既没有灯也没有行人,就算偶尔有汽车经过,也没人会注意到这些在树荫底下的身影。贺澜江摸了摸自己头顶上像刺一样短而硬的头发,示意大家停一会。 
  “你们都认识了吗?”他问。 
  所有的人都摇了摇头。 
  “那先认识一下吧。”贺澜江飞快地在各人身上指点着,他首先指着那个刚从窗口里爬出来的女孩,“这是龙棋,”又指着另外两个女孩道,“高的这个是5年级的韩俊秀,胖的这个跟我同班,李芦。” 
  “我叫岳远山,”另外一个男孩赶紧自己介绍自己,“这是我同班的周奎。” 
  “介绍完了,赶紧走吧。”贺澜江挥了挥手道,他好像很享受这种做老大的感觉。其他的孩子没有异议,大家加快脚步沿马路一直朝前走去。 
  走了两个多小时后,大家的体力都有 些支持不住了,年纪比较小的岳远山和周奎眼皮开始打架,走起路来也东倒西歪。贺澜江勉强撑着眼皮,赶鸭子一样拨弄着他们:“别掉到田里去了,朝中间走点。” 
  “还有多远?”龙棋喘吁吁地问。 
  “快了。”贺澜江指着前方一栋模糊的房子。看见了目标之后,大家的精神都振奋起来,努力拖着脚步朝那房子走去。 
  那栋房子位于公路边不远处的田野间,背靠着荒山,在黑夜间,几颗淡淡的星星悬挂在房屋上空,勉强能够辨认出那房子的轮廓。穿过带着露水的田垄,沿着一条两边长满灌木的小泥巴路朝上爬了几米,就到了房子的跟前。一道生锈的铁门拦在面前,门边挂着一块木板,上面原本写着的大字已经剥落了许多,依稀可以辨认出“小学”两个字。 
  “这就是我舅舅小时候读书的地方,”贺澜江说,“现在已经废了,我们可以住在这里面。”他带头朝那边走过去,其他几个孩子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了,用力拉扯着背包,跟在他的身后。 
  学校虽然已经废弃了,铁门却依旧上着锁。贺澜江和岳远山两人绕着围墙走了一圈,没有找到其他的入口。回到门前时,其他四个孩子已经将背包取下放在地上,各自坐在自己的包上打着瞌睡。 
  “现在别睡,先进去再说。”贺澜江叫醒他们,自己在门前打量了两下,推了推门,门上簌簌地落下许多锈蚀的铁粉来。他将包放在地上,试着朝铁门上爬去。铁门上一格一格的铁栅栏,这个时候成为攀登的阶梯,没多久他就爬到了顶端,从这里朝下望,可以看见其他孩子正仰头望着自己。 

  “小心点。”龙棋担心地说。 
  铁门顶端有一些竖立的尖刺,像一把把的刺刀矗立在顶部。幸运的是,这些尖刺之间的间距很大,贺澜江小小的身体,稍微缩了缩便钻了过去。他小心翼翼地穿过尖刺组成的围墙,抬着腿一跨,便到了门的另一边,很快就站到了校园内部。其他几个孩子鼓起勇气,一个接一个爬了过去,龙棋爬到顶端的时候忍不住哭了起来,转身想要回去,跟在她身后的李卢轻轻推了她一把:“不能回去了。” 
  是啊,已经不能回去了。从门顶上朝远方望,天地都笼罩在黑暗中,遥远的城市露出尖尖的屋顶和烟囱,像是黑暗海洋上的船。龙棋眺望了一会,回过头来,战战兢兢地爬了下去。 
  最后一个孩子也爬了过来,大家在校园内站成一排,面朝着铁门望了好一会,又互相看了看,忽然同时吁了一口气。 
  好半天,大家都没有作声,只是这么静静地站着。过了一会,韩俊秀小声道:“这里安全了吧?” 
  “嗯。”贺澜江用力点了点头。 
  谁也不知道贺澜江凭什么保证这里是安全的,但是既然有个人愿意承认这 谁也不知道贺澜江凭什么保证这里是安全的,但是既然有个人愿意承认这是个安全的地方,对这几个孩子来说,似乎就已经足够了。 
  大家跟在贺澜江身后,穿过长满杂草和灌木的校园,小心地避开脚底下破碎的瓦片和砖块,慢慢地走进一栋黑沉沉的教学楼。教学楼的走廊对外敞开着,每个教室的窗口都像一只漆黑的眼睛,安静地凝视着他们。女孩子们有些害怕地缩在了一起,男孩们硬着头皮打头阵,他们像一串蚂蚱一样紧挨在一起移动着。贺澜江推了推一间教室的门,门坚固地矗立着,一动也不动。 
  “大家都找找,看有没有开着的门或者窗,我们今晚要睡在里面。”他说。 
  于是大家壮着胆子在一楼的走廊上分开来,各自推着不同的门和窗,没多久,周奎发现了一扇没有上锁的门,他猛然将门推开——“吱呀”的声音蓦然回荡在空旷的教室里,大家都吓得一哆嗦,回过神来后,连忙跑到了敞开的教室里。 
  教室里堆满了课桌和板凳,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几个人刚走进去,就被蜘蛛网兜了满脸,只好又退了出来。周奎跑到走廊外的空地上,拔了几把长草挽成一束,挥舞着冲进教室,将蜘蛛网扫荡一空之后,贺澜江从包里掏出两支蜡烛点燃,放在课桌上。大家从课桌堆里抽出几张比较平整的,擦干净了,便躺了下来。龙棋在桌子上稍微动了动,不小心差点掉了下来,被睡在身边的韩俊秀一捞捞住了。 
  “谢谢。”龙棋下意识地说。 
  这句话刚出口,她便打了个寒噤。其他人也安静下来,在蜡烛光里惊恐地望着她。她的心怦怦直跳,捂着胸口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大家仍旧望着她,就好像在看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她全身绷得紧紧地,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很久,韩俊秀才道;“别说那两个字。” 

  “嗯。”龙棋点了点头。 
  大家这才松弛下来。 
  大家静静地躺在黑暗中,谁都没有说话。后来蜡烛烧完了,什么也看不见了,黑暗中有人响起了鼾声。 
  龙棋在窄窄的课桌上悄悄翻了个身。 
  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在想:为什么不能说“谢谢”这两个字呢? 
  她想了这么久,始终没有想明白,脸上不由痒了起来,她用手轻轻 地挠了挠,却越挠越痒。 
  身边的某个人在梦里呢喃了一句“夫人,谢谢啊。”这几个字让她全身都颤抖起来,恐惧从头到尾浸泡了她,而她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忘记了什么。 
  我们在害怕什么?我们为什么要跑出来? 
  自己真的忘记了很多东西。 
  “夫人,谢谢啊!”又一声尖利的声音从窗外传来,龙棋猛然惊醒了——原来只是个梦。其他几个孩子正安静地睡着,就在自己的身边,这让她觉得很安全。在梦里,她忘记了一切,却又听到了那恐怖的声音,而那本来是他们拼命想要逃避的。 
  我们跑了那么远,不就是为了躲避那句话吗?她已经睡不着了,索性用双手拢住膝盖,静静地想了起来。四周尽管黑暗,却没有令人恐惧的东西,窗外的天空黑得纯粹,星光早已隐去,天地之间浑然一片。有的时候,连黑暗也这么让人安心。 
  而在那里,遥远的地方,在这样深的夜里也闪烁着珍珠般灯光的城市里,即使是在灿烂的阳光下,也常常令她觉得毛骨悚然。 
  有多少罪恶就发生在阳光下啊。 
  起初,他们并不知道在自己的身边发生着什么,只是觉得校园里的气氛在悄然变化着。后来,就在她自己的班上,一个和她玩得很好的男孩突然失踪了,再也没有来上学,但是谁也没有觉得不对头,老师和家长似乎都没有打算过问这件事,只有同学们在悄悄议论着。 
  “他们都失踪了。”韩小波悄悄将手拢在嘴边,凑近她的耳朵说,“他们都被怪物吃掉了。” 
  “啊?”她害怕地看了一眼韩小波,觉得他在骗人。可是韩小波是班上最诚实的一个孩子,他干吗要这么骗人呢? 
  “我没有骗你,”韩小波偷偷地说,“不止我们班,每个班都有人失踪了,他们说这是诅咒。” 
  她还想再听下去,老师走了过来,韩小波连忙坐得老老实实的,目不斜视。 

  那天放学之后,韩小波一个人偷偷溜出了教室。她觉得他的举动有些古怪,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便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韩小波偷偷地穿过几栋教学楼,跑到了实验楼前的花坛里,侧着耳朵似乎在听什么。 
  她认真地听了听,却什么也没听到。 
  “韩小波!”她喊了一声。韩小波吓得哆嗦了一下,连忙对她“嘘”了一声。 
  “你听。”他脸色雪白地望着四周,眼珠骨碌碌转着,四下里搜寻着。 
  “听什么?”她觉得害怕起来。 
  “有人在喊‘夫人,谢谢啊’,”韩小波小声说,“一直在喊。” 
  可是她仍旧什么也没听到。 
  当她偶尔一回头时,发现一个人正站在他们身后。 
  那是一个和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脸上插了许多红色的花朵,看起来古里古怪。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只是觉得害怕。她看了一眼韩小波——韩小波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看来他也很害怕。 
  脸上插花的女孩一步步朝他们走过来,每走过来一步,龙棋便觉得自己的恐惧加深一分,她想跑,但是双腿却完全动不了。 
  那女孩终于走到了他们面前,近得可以看到毛孔的时候,他们看清了她脸上的花朵。 
  冷汗从她身体的每个毛孔里冒了出来,她感觉到韩小波的手也冰凉而潮湿,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的手已经牵到了一起,身体也紧紧靠在了一起,可是这丝毫不能给他们增加一点温暖或者安慰,因为他们的身体都冷得像冰块一样,并且在剧烈地颤抖着。 
  那女孩脸上的花朵,既不是插上去的,也不是粘上去的,在这么近的距离,他们看得很清楚,那是直接从皮肉里长出来的红色肉质花朵,像玫瑰花一样的形状,指甲那么大的红色花朵,鲜艳得像血一样。 
  龙棋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是纸作的,薄而脆弱,一阵风就能把自己撕裂。她瞪大眼睛看着那女孩,恐惧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女孩在满脸的花朵背后说:“现在,你们开始跑吧。” 
  他们都怔住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女孩的话还没有说完:“你们一边跑,一边喊‘夫人,谢谢啊’,一共喊18声。喊完18声我就开始追。”说完这话,女孩伸出手来,在他们的脸上摸了摸。 
  龙棋觉得脸上发痒,她看到韩小波的脸上起了一点红斑。 
  她觉得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完全无法跑动。然而,她身边的韩小波突然挣脱了他的手,用力狂奔起来。 

  他穿着带钉子的军靴,跑起来的声音那么响,却还是没有他的叫声那么响。 
  他在不断地喊着:“夫人,谢谢啊!夫人,谢谢啊!”这声音和军靴的声音混合在一切,每一声都好像敲击在龙棋的心上。 
  龙棋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飞快地数着韩小波喊出来的声音——韩小波,你为什么要喊得这么快啊! 
  韩小波像个亡命之徒一样狂奔着,有几次他回过头来时,龙棋看到他脸上有一片鲜艳的红色,还没等她看 清那是什么,韩小波又转回头去了。在他奔跑的时候,脸上长花的女孩一动不动地站在龙棋的身边,伤感地望着韩小波远去的身影。 
  “16、17、18!”龙棋蓦然一惊——韩小波已经数到了第18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她转头望向那个女孩,身边却已经没有人了。再一看,女孩已经到了韩小波身边,她像一片红色的云一般朝韩小波笼罩过去,韩小波在她的身体下扑倒了。龙棋尖叫一声,再也顾不得害怕,猛冲了过去。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依稀听到那女孩充满歉意的声音,接着,一阵风吹来,那女孩的身体像雾一样飘散了。 
  韩小波 韩小波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朝她转过身来。 
  她又是一声尖叫,连忙捂住了嘴。 
  韩小波的脸上,和那个女孩一样,盛开出许多艳丽的肉质红花。 
  “韩小波……”龙棋又担心又害怕,喃喃地喊和韩小波的名字,朝他伸出手去,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后退。 
  韩小波的眼神忽然变得异常的忧郁,她从来没想到小孩的眼神也能那么忧郁。 
  她快速地转身,眼前一团红色的形体扑了过来,她看到贺澜江充满歉意的面孔在慢慢消失,她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蓓蕾在一瞬间完全绽放。 
  她开花了。 
  她抚摸了下自己的脸,走出校园,面朝田野。四面都没有人,明亮的天空像个蓝色的圆盖笼罩下来,她是这荒野里唯一开花的孩子。 
  她想起贺澜江的话:“我多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开花的孩子。” 
  是啊,她也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开花的孩子。假如她能确信自己是最后一个,那么至少还留有希望。 
  但是某种欲望在心里产生了,她听到自己不断在对自己说:“为什么他们可以幸免?” 
  她反复这样对自己说着,无法控制自己。而在这个时候,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连贺澜江那么善良的孩子也会对朋友下手——开花的孩子没有办法不嫉妒那些不开花的小孩,没有办法,这种嫉妒随着花朵绽放的那一刻就产生了——为什么只有我要不幸而其他人可以幸免呢?世界上每个孩子都应该开花。 

  她听到自己在这么说。 
  她不由自主地朝着城市的方向走去,那里有很多很多的小孩。 
  她忽然想起,在逃出来之前,同班最小的卓亮曾经想跟他们一起跑,被他们拒绝了。 
  幸好他不在,不然,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 
  远方慢慢地跑过来一条狗,看到狗,她想到了 一些事情,于是在花朵的背后微笑起来。她招了招手,狗便跑了过来,她摸了摸狗,写了张小纸条绑在狗的脖子上。 
  这样摸一摸,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得救?不管怎么说,动物是不会说话的,它不会说“夫人,谢谢啊”,那么也就不会被害,也不会害其他的人或者动物了。 
  她将身体覆盖在小狗的身体上,慢慢消失了。 
  城市中,小学的教室里,个子小小的卓亮在放学后打扫着教室。一只黄色的狗跑了进来,用力朝他腿上蹭着。卓亮看到小狗的脖子上绑着的纸条,连忙取了下来。 
  纸条上,画着六个孩子,手牵着手在跑,每个人头顶上都有一个光环。 
  纸条的背面写着一句话:“那些花儿消失了。” 
  卓亮明白了,他仰头望着窗外春天的暮色,轻声说道:“原来,你们一开始就没打算回来啊。” 
  他没留意到狗鼻子上的红斑。 
  小狗跑了出去,和其的狗亲昵地玩到了一起——真的,狗的确不会说话,这是值得庆幸的。


  “现在,你开始跑吧。”韩小波说。 
  龙棋惊慌地看着他,颤抖着道:“我是龙棋,韩小波,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跑吧。”韩小波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要你喊那18声。” 
  那么这算是放过我了吗? 
  “但是你怎么办?”龙棋望着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快跑!我快要后悔了!”韩小波暴躁地对她挥舞着拳头。 
  她不敢再多说什么,迈开腿便跑了起来。中途,她回过头望了望,韩小波正慢慢地躲进树丛中,那张脸仍向着自己的方向,就像是树上展开的一丛鲜花,花丛后一簇悲伤的眼光,即使在越来越远的距离中,龙棋也仿佛看到那目光在粼粼闪动。 

  第二天,韩小波没有来上课。 
  上到第三节课的时候,窗外传来一个女孩连续不断的喊声:“夫人,谢谢啊!夫人,谢谢啊!”这声音像锥子一样扎在龙棋的耳朵里,她隐约猜到了什么,猛然冲到窗户边。 
  她看见楼下的花坛边上,一个女孩边跑边喊着,每喊一声,脸上就冒出一朵红色的蓓蕾。 
  她看见在那女孩身后遥远的地方,一个熟悉的影子静静地站着。 
  她看见韩小波像一片红云般飞奔过来,朝着女孩笼罩下去。 
  她看见韩小波最后抬头望了自己一眼,好像他知道她一定会在这里看着他一样——也许他是故意选择在这个地方,好让我再看看他。 
  再看他最后一眼! 
  她看见韩小波在风中慢慢飘散,那女孩满面的的蓓蕾绽开成艳丽的花朵,慢慢躲进了树丛中。 
  老师命令她回到座位上去,她问老师是否听见了那叫声。 
  老师说没有,同学们也说没有,只有她一个人听见了那叫声。 
  此后的每天,她都会听见那种声音——“夫人,谢谢啊!”惊慌的孩子的声音,男孩和女孩,还有逃命的脚步声,然后又归于寂静。 
  总是这样,学生在持续失踪,而人们依旧没有察觉。她把发生的事情告诉爸爸和妈妈,但他们说那只是她做的一个梦。 
  如果只是一个梦,为什么韩小波再也没有出现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消失了? 
  她只能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耳朵,在无限的孤独和恐惧中,用力地捂着耳朵,让那种噩梦般的声音变得小一点。 
  直到那天,她躲在某个地方,捂着耳朵躲避着那再次出现的呼喊声时,她发现身边有几个人也和她一样捂着耳朵。 
  也和她一样有着恐惧和孤独的眼神。 
  她和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就明白对方也和自己是一样的人。他们甚至没有说出自己的遭遇,就成为了朋友。关于“夫人,谢谢啊”的故事,谁都没有提起,甚至连想起那件事,都会让他们颤抖。他们只是默默地互相鼓励着,直到再也无法忍受。 
  逃跑的建议是贺澜江提出的。 
  他说:“我们跑吧。” 
  “能跑到哪里去呢?”龙棋忧虑地问。 
  能有谁比开花的孩子跑得更快吗?谁能逃过去呢?也许所有的孩子最后都会开花,然后这世界上就没有孩子了。龙棋想到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孩子了,感到眼前无比的荒凉。 

  “总要试一试。”贺澜江说,“也许我们只有在这个城市里才会开花。” 
  “为什么会开花呢?”李芦问。这也是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 
  “不知道,”贺澜江摸了摸头,偶尔抬头看见了天上飘荡的黑色雾气,“也许是污染太严重了吧。” 
  于是他们就逃跑了,跑到这样一个没有污染的地方,应该算是安全了吧?龙棋又望了望天空——黑暗中,谁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被污染了。 
  何况开花也许不是污染造成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自从逃跑开始,整整一天,他们都没有再听到那可怕的声音,除了刚才在梦里听到一两声之外,今天是难得的清静的一天。也许他们真的逃脱了。 
  龙棋憧憬地笑着躺下,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早晨,阳光从窗口射了进来,龙棋被弄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发现四周空荡荡的,其他人都不见了,只有自己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如果是以前,她会感到害怕,然而,在逃脱了后的这一天,她心头十分安宁。 
  他们一定在外面玩呢。她想。 
  她慢吞吞地起床,梳好头发,拿着漱口杯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漱口洗脸,吃了点早餐饼和牛奶之后,这才走到空地上来。 
  在空地上,可以看见其他孩子的身影。他们正在左边的高坡上。 
  左边的高坡上,一百多级水泥台阶直通坡顶的礼堂,两边是观赏树和花坛。孩子们似乎在躲猫猫,弯着腰飞快地寻找着躲藏的地方,看不出谁在负责搜索,似乎每个人都在躲。 
  自从听到那种声音以来,她再也没有玩过躲猫猫了,今天,在阳光下,四周一片明亮,大家都在玩,她也想加入进去。 
  刚刚迈出一步,她便听到一声孩子的声音:“夫人,谢谢啊!” 
  她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夫人,谢谢啊! 
  这声音不断响起,在校园内回荡着,阶梯上的孩子们四散躲藏着,她终于明白,他们并不是在玩游戏,他们是真的在躲藏。 
  也许昨夜听到的声音,也并不是梦,也许真的出现过那声音。 
  他们终究还是没能躲开。 
  龙棋满怀着恐惧,不知道该往哪里藏,便躲在了一棵冬青树下。 
  夫人,谢谢啊! 
  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她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响过十六声之后,校园里恢复了寂静。 

  她又躲了一会,这才慢慢爬了出来。 
  一百级水泥阶梯上,早就不见了孩子们的踪影。她心里慌了,连忙登上阶梯四下张望着。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校园,然而哪里也看不到孩子们的影子。 
  只剩下一个地方没找了。 
  她抬头看了看阶梯顶端的礼堂,心里闪动着无名的颤栗,鼓起勇气一步步爬了上去。当她爬到礼堂前的空地上时,几个人从礼堂的柱子后闪了出来。 
  周奎,岳远山,韩俊秀,李芦,他们都还是老样子,只是脸色如此苍白,惊惶地看着她。 
  还有一个人,满脸开着鲜红的花朵,站在那几个孩子中间。 
  只剩下这个人了。 
  龙棋张大了嘴,无法相信。即使满面被花朵掩盖,龙棋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贺澜江,怎么会是贺澜江?不是他带我们离开的吗?为什么他自己会开花了? 
  龙棋心里的悲伤超过了恐惧,她大声问:“贺澜江,怎么回事?” 
  贺澜江似乎很冷漠,又似乎很悲伤,慢慢地说了起来。 
  原来,在逃跑之前的那天,他偶尔遇到了那个脸上长花的孩子,那孩子摸了他一下,命令他边喊那句话边跑。但是他不想让自己和别人一样开出花朵来,他没有喊,只是转身慢慢地走了。 
  他不喊,那孩子就拿他没办法,只能跟着他。他走到哪里,那开花的孩子就跟到哪里,只有他能看见那孩子。 
  “跑吧,”贺澜江无可奈何地道,“边跑边喊,18声以后,我去追你。” 
  龙棋的手不由自主地揪紧了地面,脸颊上被当初那女孩抚摸后留下的红斑阵阵瘙痒——她早就该开花了,即使她逃了这么远,还是逃不过开花的命运。她沉默了半晌,微弱地道:“但我们不是朋友吗?” 
  贺澜江的眼泪落了下来,泪水浇在那些艳丽得诡异的花朵上,它们更加鲜艳了。贺澜江伸手想擦擦眼泪,却被满脸的花瓣阻挡住了,他怔了怔,放下手来:“跑吧,这是没有办法的。” 
  龙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觉得自己的脚底有些发痒,嘴边似乎随时会说出那句可怕的话来,于是她又紧紧地用手掌捂住了嘴。 
  “这样没用的。”贺澜江说,他的目光从龙棋的身上移开,望着远方。从这面高坡朝下望,视线可以越过校园的围墙,望到很远的地方。围墙外是一片连着一片的田野,嫩绿的禾苗在阳光下柔和地起伏。 

  “我多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开花的小孩。”贺澜江说,“我以为逃出来以后,我就是最后一个。”说到这里,他忽然什么也不想再说了,只是朝龙棋挥了挥手。 
  龙棋仍旧不想跑,她张大嘴想要说她不愿意开花,然而说出来的却是那声“夫人,谢谢啊!”当这声音冒出来时,他们两人都被吓坏了,贺澜江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似乎没料到她这么快就喊了起来。 
  她只感到一瞬间的恐惧,紧接着就是一种异常快乐的感觉。一朵红色的蓓蕾在她脸上绽开,蓓蕾的芳香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的体验,这让她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开花更美好的事了。没容自己多想,她便狂奔起来,边跑边喊着:“夫人,谢谢啊!” 
  她越是跑得快,就觉得那快乐越强烈;她喊得越多,脸上的蓓蕾也就越多,红色的花瓣让她眼前一片血红,她觉得自己就快要跑到天堂了。 
  然而,内心深处,某种揪心的恐惧紧紧缠绕着她,那么多孩子在花朵后面无奈而凄凉的微笑,那些孩子的面孔一起涌进了她的脑海。这种恐惧像墙壁一样竖立在她的咽喉,徒劳地想要阻挡她的呼喊。她感到自己被撕裂成两半:真实的自己想要阻挡正在发生的事情,而虚幻的快乐却用更强大的力量将她朝另一个方向拖去。 
  那是一个血红的、没有归途的方向。 
  她听见身后贺澜江悲伤的声音:“你已经喊了16声了。” 
  啊?自己已经喊了这么多声了吗?她感觉到强烈的恐惧,贺澜江这样提醒自己,到底是希望自己喊还是不喊呢?也许他和自己一样,也充满了矛盾吧。她想要停下飞奔的脚步和舌头上的呼喊,然而—— 
  “夫人,谢谢啊!” 
  第17声喊了出来。她这才知道,贺澜江当初要抵抗这种呼喊的诱惑是多么困难。 
  “夫人,谢谢啊!” 
  她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你别想跑,谁也跑不掉的。”那孩子说。 
  但是他仍旧在逃跑,并且带着龙棋他们一起跑了。他以为自己能够逃掉,这一路上,他努力不让自己说出那句话,就这么逃掉了。 
  然而,昨夜,在梦中,他听到自己在喊着“夫人,谢谢啊!”刚喊了两声,他就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了。他再也没有敢入睡,生怕自己睡着,又会喊出那句话来。 
  喊足18声,自己就会开花。 
  一整夜,当龙棋憧憬着未来的时候,贺澜江强睁着眼睛,不断掐自己的大腿,不让自己睡着 一整夜,当龙棋憧憬着未来的时候,贺澜江强睁着眼睛,不断掐自己的大腿,不让自己睡着。 
  早晨,他打着瞌睡去漱口时,又看见了那开花的孩子,他站在远远的地方对自己笑着。恐惧猛然间攫住了他,他迈开腿跑起来,并且紧紧咬着腮帮子,不让自己叫出来。其他孩子听到他的脚步声,也跟着跑了过来。 

  每个人都看到了开花的孩子。 
  每个人都狂奔起来。他们跑到水泥台阶上,寻找地方躲避着,可是这世界上有什么地方可以避免让他们开花呢?贺澜江的腮帮子咬得发酸了,他刚刚松懈一点,便听到自己不断地喊着——“夫人,谢谢啊!” 
  18声就这么过去了。 
  “你们,谁跑?”说完故事之后,贺澜江问其他四个孩子。 
  “为什么他们要跑?”龙棋惊慌地问。她心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希望自己猜错了。 
  “我摸了他们。”贺澜江说。 
  是的,那四个孩子,每个人脸上都有一块红斑。 
  谁来跑呢? 
  他们脸色苍白地互相看了看,忽然点了点头,一起跑了起来。 
  “夫人,谢谢啊!”他们不受控制地喊了起来,而脚下跑 得更快了。 
  在礼堂后,高坡到了尽头,成为一个断面,四个孩子跑到那里时,刚刚喊到第十声。他们的脚步丝毫没有迟疑,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断层,在贺澜江和龙棋的惊呼声中,四个孩子一起跳了下去,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龙棋扑到高坡的断面边缘,探头朝下望去——四个孩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鲜血在他们身下缓缓流出,他们脸上的红色蓓蕾在血色中变得暗淡了,终于萎缩了。 
  他们死也不愿意开花。 
  在龙棋的哭泣声中,贺澜江安静地站了许久。龙棋终于哭得累了,用衣袖抹去脸上的眼泪,还没来得及说话,贺澜江已经说道:“跑吧。” 
  龙棋浑身一震,仰头望着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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