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脸

    一、丢魂
    程四爷爱戏,整个萧城的戏园子他都是常客。
    程四爷不光爱看戏,没事时也爱串串戏。他和万春园的杨老板交好,有的时候也扮上,上台亮几嗓子,那通身的气派,竟然不低于专业的戏子!
    他还有个绝活,是川剧中的变脸。不过有幸看到程四爷这个表演的人可不多,因为程四爷只表演过一次,还是万春园杨老板母亲做寿时表演的。
    只见那扇子挡脸的瞬间,程四爷脸上就从黑脸的包公变作花脸的孙悟空,大家连眼睛都没眨的瞬间,就一连换了几张脸谱,赢得了满堂彩。就连杨老板也赞不绝口,不由得纳闷起来,程四爷是啥时候学的这本事?
    当杨老板问起这门绝活来历的时候,程四爷就三缄其口了。杨老板知趣,也没有再追问过。
    程四爷在萧城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他有着很多买卖,绸缎庄、当铺……只可惜再大的家业,也挽救不了程四爷家人丁不旺的事实。
    程四爷十八岁那年就娶了何小姐,十几年后何夫人去世,没有留下子嗣。后来娶了一个年轻的小花旦云竹,生下了一个儿子程风。
    程风长到六岁,聪明又可人,还能“咿咿呀呀”地唱戏文。
    这天,程四爷带着他去万春园听戏回来,刚下马车,却听到一阵锣鼓声响,然后就是唱戏的声音。这声音哀婉凄凉,大晚上听着有些疹得慌。
    他往远方望去,却—下子愣住了,那好似是一队人敲锣打鼓地走着,边走边唱。一队人都是白衣服,似有若无,黑暗中好似鬼魅一样,飘然而去。
    程四爷当场就吓得几乎站不住了,却见儿子程风呆呆地就要往那一队戏子跑去。
    “拉住他!”程四爷喊道,几个家丁把程风强行抱回。等程四爷再向那队戏子望去时,已经没有人了。
    程风回家后发了高烧,中医西医都请来了,也没见好。后来请了。一个道士,当他看了程风后,摆摆手道:“少爷的魂是跟着人跑了!”
    从此程风就成了个傻子。萧城人都说,程四爷爱戏,连儿子的魂都跟着戏班子跑了。
    二、索命
    “江东树,渭北云,断肠人盼断肠人,从此人远天涯近,好似那断线风筝,井坠银瓶。”程风披着皱巴巴的戏服,虽然痴傻,可这戏文却还是能唱出来的。
    程四爷呆呆地望着儿子,好好的机灵小子,就这样傻了?
    “老爷,茶来了!”丫环绿绸端来茶点。程风一见了绿绸,也不哭闹了,伸出手来要她抱。

    “少爷乖,一会儿领你去后园子玩!”绿绸哄着程风。
    绿绸是三年前来到程家的,原本在杨老板的万春园打杂。程四爷领着程风到万春园看戏,不料程风却和绿绸十分投缘,走的时候,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绿绸。杨老板见状,就把这个小丫头送给了程风。
    绿绸倒是能干,不但干活利索,还把程风带大,这令程四爷很满意。如今程风傻了,却依然没忘记带大他的绿绸。
    又到了五月初六,程四爷早已命人准备好纸钱,香烛。等待夜深了,他独自在后院烧纸,嘴里念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也可以安息了,我给你们烧些纸钱好过日子,”
    烟雾缭绕,程四爷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文:“仇来报仇冤报冤,拿你命来换……”
    那人影迈着台步向程四爷走来,面上涂抹着油彩,只是衣袖一抹,瞬间那张脸谱变成了一个男人的脸,小眼睛,塌鼻子,不是那戏班主又是谁?
    “你……”程四爷伸出一只手指来,张大嘴巴竟然说不出话来。
    “老爷,醒醒!”程四爷听到有人叫自己,醒来的时候,竟然是在自己屋里,天已然是大亮了。
    “老爷,杨老板来了!”下人来报。
    “程四爷,这是咋了?”杨老板问道,“脸色这么不好?”
    “年纪大了,不行了!”程四爷叹道,被人扶着坐了起来。
    “下午去万春园看戏吧,您最爱的晚金秋演的《贵妃醉酒》。”杨老板热情地邀请。
    “晚金秋?”程四爷一听晚金秋的名字,一脸倦容全都没有了,赶紧收拾妥当,和杨老板一起去了。
    晚金秋是程四爷力捧的戏子,一个男人长得如花似玉,生生把女人也比下去了。他还未出场,台底下已经人声鼎沸了,等晚金秋一出场,全场都要沸腾了。

    程四爷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晚金秋,一刻都舍不得离开。可偏偏这个时候,一位老妇拿着一个饭碗步履蹒跚地走到程四爷面前。
    “你碰到脏东西了!”老妇满是青筋的手拿着一根筷子在碗里点着,在程四爷面前,只见那筷子神奇地立住了。
    “什么?”程四爷看着那支筷子站立在水中,不禁脸都白了。
    “每个人的脸后面都隐藏着另一张睑。”老妇说完,竟向台前走去。
    “喂!”程四爷站起来之际,碰翻了旁边的茶杯,茶水烫痛了程四爷的手。再一看那老妇,竟然不见了踪影。这时,程四爷才发现,晚金秋身后的高力士在自顾表演着变脸,一张一张脸谱变换着,令程四爷感到眼花缭乱。
    “老爷,醒醒!”程四爷应声醒来,发现自己没有在万春园看戏,而是在自己房里,外边还是一片漆黑,屋里点着灯,云竹在一旁坐着。程四爷一坐起来,就觉得脑袋生疼。
    “你这是怎么了?昨儿个下人发现你在后院晕倒,把你抬回来了,你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云竹说。
    “昏迷了一天一夜?是梦中梦?”程四爷揉着太阳穴,回想着那梦境竟然是这样的真实,自己的手上还有着被茶水烫伤的痕迹。
    “你歇着,我叫人给你做点宵夜来。”云竹起身向门外走去。程四爷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听到她哼着戏文:“仇来报仇冤报冤,拿你命来换……”程四爷顿时寒毛竖立。
    “云竹!”程四爷叫道。
    “怎么了?”云竹回过身,眼神无辜地望着程四爷。
    “你刚刚在唱什么?”
    云竹惊讶地说:“你在说什么呢?我连嘴都没张啊!”
    顿时,一股寒意包围了程四爷,他左右望着,冷汗从背上流下。
    隐隐约约,远处传来戏曲的声音。程四爷循声而去,声音是从西厢房里传出的,门口血红色的灯笼,在黑暗中好似一只怨毒的眼睛,紧紧盯着程四爷。
    程四爷走进屋里,见是一架留声机在放着曲,他上前关了留声机。
    程四爷按动了一个花瓶底下的按钮,书架自动分到两侧。他从里面搬出几个箱子,箱子里是精贵的戏服、脸谱,还有一本已经发黄的书,那就是变脸的秘笈。
    程四爷爱不释手地赏析着,然后穿戴上,得意洋洋地看着镜中自己的扮相,拿起那扇子往脸上一挡,脸谱立刻换了一张;再一张,是一张七窍流血的脸谱。程四爷大惊,再换一张,是一张骷髅的脸谱。
    程四爷慌了,变回自己的脸,却看到镜子中,自己的身后有着一个和自己穿戴一样的人,也在不停地变着脸,最后一张脸谱换掉,露出那张长着小眼睛、塌鼻子的脸,和烧纸钱那晚看到的一样。
    “程老爷,你不认得我了?”那人哑着声音问道。
    “啊!”程四爷发出一声尖叫。
    三、故人
    “来人,来人!”整个程府都响彻着程四爷凄厉的喊叫。家丁们已经举着火把向刚刚那个人追去。
    “在这儿,在这儿!”几个家丁在后院的石桌旁停下,见刚刚的那个人直愣愣地站着,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几人站在原地不敢动了。
    “拿下,给我拿下!”程四爷捶胸顿足地叫着,几个家丁犹豫了_—下,但仗着人多一哄而上,那人好似拦腰折断了_一样倒在地上,发出“哇哇”的哭声,众人都愣了。一个家丁大着胆子将那人的面具揭下,只见是小少爷程风——刚刚是站在石凳上摔了下来。
    “胡闹!”程四爷暴跳如雷,扬起巴掌往程风屁股上打去,程风哭得更加厉害了:“爹,别打我。”
    远处又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是丫环绿绸的声音。众人跑去,看到绿绸摔倒在地,浑身颤抖着。她指了指墙外说:“有一个唱戏的人飞出去了。”等家丁们追去时,已是空无_人。
    程风还在哭着,不论程四爷怎么追问都不说一句话。云竹抱着程风抹泪道:“老爷,你再这么问下去,程风要被你吓到了。”
    程四爷拿起那张精致的皮面具,一颗心快要跳出来。它竟做得这样逼真,套在脸上几乎可以以假乱真。这张脸,这张脸……程四爷战栗着,说:“给我搜,整个院子一个角落也不能放过。”
    程府闹鬼的消息在萧城不胫而走,一时闹得满城风雨。程四爷整日焚香烧纸,四处请术士捉鬼。
    程风虽然那晚挨了爹的揍,但早已忘了伤疤,依旧玩得欢,在程四爷面前跑来跑去。
    “少爷,快过来!”绿绸在唤着。
    “让他玩去吧,我要回房了!”程四爷起身要走。
    “一、二、三、四……”程风指点着程四爷背后。
    “少爷,你在干什么呢?”绿绸问道。
    “五个,五个!”程风咿呀乱语,“爹的身后有五个大花脸。” ,
    程风的话如同在众人耳边响起一阵惊雷,伴着屋外呼呼的风声,令人毛骨悚然。
    “搬走,我要搬走!现在就搬!来人,收拾东西!”程四爷叫嚷着,人们开始忙碌起来了。
    程四爷也开始收拾自己的宝贝,是些唱戏的戏服、脸谱等物。迟疑了一下,程四爷还是忍不住跑到书房里,打开那书柜上的机关,准备拿了自己精贵的宝物走。当机关打开,里面却空空如也。
    程四爷大叫道:“我的秘笈呢?我的脸谱呢?”他左右翻找着,没有见到自己的宝贝,却看到一张字条,上面用血红的字写着:拿命来!
    “老爷,你在找什么?”程四爷身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程四爷回头一看,竟然是丫环绿绸。

    “你,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程四爷腿软了。
    “程四爷,你不认得我了?”绿绸袖子在脸上一挡,露出一张清秀的男人面孔,带着诡异的微笑。
    “你……”程四爷指着他,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太阳穴像是针扎的一样痛。
    四、痴迷
    程四爷爱戏,爱到了一种病态。
    七年前,程四爷去某地进购丝绸,闲时在街上瞎逛,看到一个草台班子敲锣打鼓吆喝着:“今个给大伙开开眼,我们的绝活变脸!”
    程四爷被吸引住了,只见—人粉墨登场了,那衣袖一挡的瞬间,几种脸谱瞬间变换,最后又变作真人面孔。这让程四爷大开眼界,看了这么多年的戏,这个剧种倒是第一次看到。
    程四爷迈不动步了,他也想学得这门本领。人群散了之后,程四爷上前拜访了方班主,并且询问自己可不可以学习这门本领。
    “我师父的本事是不外传的。”那名叫小豌豆的男孩抢先道。
    方班主笑了,虽然没有同意让程四爷学习变脸,但却和程四爷成了朋友。程四爷出手阔绰,包了方班主一行五人的食宿。
    方班主为了表示感谢,还令几个徒弟纷纷亮出绝活来。最令程四爷惊喜的是邓小男孩小豌豆,不但会变脸,竞还会口技,飞禽走兽无不学得惟妙惟肖。其实他已经十七岁了,只是身材长得矮小,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大。
    那几天,程四爷睡里梦里想的都是那一张张变幻着的脸谱,他想学习这门本事!
    可那方班主,平日怎么都好,只是一提到这个,他总是婉言拒绝,不肯将这门绝技传于人。而且,他们再表演个三五天,就要离开此地,换下一个地方表演了。
    得想个办法才是!程四爷拐弯抹角地问过方班主的几个徒弟,无奈大家都守口如瓶,不肯透露一点关于变脸的机密。只有小豌豆偶然一次说过:“其实变脸的方法有八种,师父祖传秘笈里都有记载。”
    程四爷的心在蠢蠢欲动,想到那神秘的秘笈,想到那一张张变幻的脸谱,程四爷的心就直痒痒。

    小豌豆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他半夜偷溜出去玩,回来的时候,师父、师兄几人已经躺在血海里,同时被杀的还有掌柜那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儿子,一共五人。
    他和掌柜一起去警察局报了案,最后得到的结果是一伙山贼劫财,恰好那段时间,警察抓到几个山贼处死,就匆匆结案了。
    小豌豆在料理师父、师兄几人的后事时,发现师父的那本变脸秘笈不见了。他当时就疑心那个程四爷,但没有任何证据。
    后来辗转来到萧城,小豌豆去了杨老板戏班打杂,看到了表演变脸的程四爷,确认了凶手就是程四爷。他仗着身材矮小,模样清秀,摇身一变,成了丫环绿绸,伺机报仇。
    程四爷惊呆了,被小豌豆狠狠地掐着脖子,咬牙切齿道:“今天你的死期到了!”说完,一用力。将程四爷的脖子掐断。熊熊烈火让程四爷和他的书房灰飞烟灭。
    程府的大火烧了一夜,萧城的人们说,听见火里有人唱戏的声音,特别的凄惨。
    杨老板听后,长叹一声道:“儿子,爹给你报仇了!”说完,老泪纵横,他永远无法忘记,当年自己年幼的儿子也和戏班一起被害。
    “你的儿子可以安息了,咱们的儿子怎么办?”云竹抱着呆呆傻傻的程风偎依在杨老板身边。
    “嘿!”杨老板爱怜地抱起程风说,“乖啊,爹一定带你去找最好的大夫给你治好病。”
    五、后记
    每天这个时候,萧城的小酒馆都是人满为患。小豌豆拿着一本发黄的旧书放到桌子上说:“这是变脸的秘笈,你学了去也能把这门艺术传承下去。”
    对面的人扶着帽檐,露出一张比女人还美的面孔来,拿出一叠纸给了小豌豆说:“这个就是鬼腔戏词,曲调听了与正常戏文差不多,但实际上会影响到人的情绪,出现惊恐烦躁的反应,还会出现幻觉,甚至有人听后自杀了。”
    小豌豆叹道:“真是杀人不留痕啊!”
    “比起你那真人般的脸谱还是略逊一筹!”那人甘拜下风,“他是心中有鬼,才会中计的。”
    “不过有一点我不懂,程狗贼心中有鬼会中计,为何那程风会因鬼腔戏词变得痴傻?”小豌豆有着一丝忧伤,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将程风从小带大,虽无血缘关系,却胜似亲人。
    那人道:“兄台不必担心,程风年幼,性情单纯,一时受到鬼腔刺激,日后长大自会痊愈。真是想不到,这小人儿也会成为复仇的一个工具,亏得他对你言听计从,你教他做的全都执行,吓得那程狗贼丢了魂似的。”那人满脸得意。
    “也罢!”小豌豆轻叹一声,突然问道,“你本名就是晚金秋?”
    “本姓何,若不是被人迫害夺去家业,也不用做了戏子。”晚金秋叹道,望着一边呆坐着的老妇人道,“若不是当年我乳母拼死将我救出,我恐怕早巳和我姐姐、母亲等人_起被姓程的害死。”
    晚金秋起身拱拱手道:“后会有期!”说完,搀扶着那老妇道,“娘,咱们走吧!”
    老妇人有些痴傻,穿得破破烂烂,与身边衣着光鲜的儿子形成鲜明对比。
    老妇人颤抖着手,端着一只缺口的饭碗自顾嘀咕:“每个人都有好几张脸,面对这个人时候是这张,面对那个人时候是那张,时间长了,连自己是什么样都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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