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怪谈之鞋门

    1
    菱花糊纸的窗子上,破了好几个洞,呼呼灌风。我揉揉眼,点亮桌台上的油灯,仔细听,外面已经有杂乱的脚步声了。
    起身坐起来,我对着微弱的火光,裹了布衣,在脑袋上插上那只平常舍不得戴的钗子,准备赶集去。
    初五是个大集,村里人早早都出摊了。我刚坐下来,把草鞋摆好,就看见对过一个生疏的面孔,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双鞋子。那双鞋子大概是我见过最漂亮的鞋子了,绸缎面,上面绣着红艳艳的牡丹,绕着枝繁叶茂的青藤。
    显然,他只是个走街串巷的商人,还不了解我们这个村子。我们这里,是十里八乡最偏僻的地方了,因为最偏僻,所以也是最穷的地方,因为穷,对物质要求非常简单。不是人们不奢望拥有更好的生活,而是付不出“更好”的代价来。比如,小鞋匠的那些绣花鞋。
    小鞋匠显然还不明白,他来错了地方。日头渐渐西沉,小鞋匠一双鞋都没卖出去,他打算收摊了。我还是忍不住凑了过去。我蹲在他的鞋摊前,目瞪口呆地轻轻抚摸那双牡丹鞋,口水差一点流出来。
    “你今天的生意不错啊!”小鞋匠一边从我面前飞快地拿走鞋子一边吃味地说。
    我笑了笑,说:“怎么,你要收摊?”
    “不收摊干什么?”他郁闷地瞪了我一眼,“你们这儿的女人都不是女人,我居然连一双绣花鞋都没卖出去!我还是回我的破庙喝酒吧。”
    “你什么意思?”我有些没听懂,“什么叫女人都不是女人?”他叹了口气,说:“我走街串巷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到一个新地方,连张都没开过!你看看你们这儿的女人,个个都穿着那种破烂草鞋。我告诉你,女人就应该穿绣花鞋,那才是真正的女人,如果这一辈子连双绣花鞋都没有穿过的女人,根本就不算个女人。”

    我被激怒了,噌地站起来,指着那双牡丹鞋,说:“你这鞋卖多少钱?”小鞋匠满不在乎地继续收摊子,说:“这鞋可是我最贵的一双,棉布打底,绸缎做面,还有绣花”说着,他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的脸,那意思好像在说,你买得起吗?
    我不知道是哪根弦断了,竟然从兜里掏出了卖草鞋所得的全部铜板,哗啦一下丢在了他面前,趾高气扬地说:“这些够吗?”
    他拿一根指头,厌恶地拨拉着那些铜板,摇了摇头,说:“可惜啊,也只够买一只的。”
    我回头指了指推车里剩下的草鞋,说:“加上那些呢?”小鞋匠还没来得及说话,我的手已经被人抓住了。我回头看,是哥哥。“小妹,你发什么疯!”我哥飞快地收起散落的铜板,拉起我,推上车,就往家走。我没再说什么,只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望着自己穿的草鞋,再回头时,我看见小鞋匠冷冷地望着我笑,那样子好像在说,下辈子你再来买我的绣花鞋吧。
    2
    碗里的药已经温了,不再凶恶地喷涌着白气。哥哥一边在外面打麻草一边望着我,不时地摇头叹气。

    “快喝了药吧,都凉了。”他愁眉苦脸地说。我小声嘟囔着:“我只是想要一双绣花鞋”我哥只是更重地叹了口气。其实,我明白我有些任性了。我从小死了爹娘,是哥哥把我养大的。我们家是村子里最穷的人家了。我生下来时,不仅身体虚弱,常常犯病,右脚还有残疾,那只脚丫子完全不像人的脚,歪七扭八的,倒像一只鸡爪子。为了我的病,哥哥不得不经常上山采草药,家里稍微有点余钱,都给我看病用了。
    饭都快吃不饱了,还要什么绣花鞋?!我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咕哝一句,发泄似的将药一口气灌了下去。院子里的大门突然开了,进来的是唐丫姐。唐丫是和我哥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喜欢我哥,我哥也喜欢她,这事,村里人都知道。只是,她家不允许她和我哥来往,道理很简单,因为我家是村里最穷的。但她还是经常偷偷和我哥见面。唐丫姐一进门,就看见我闷闷不乐的模样了:“小妹,怎么了这是?”她搂住我,关切地问。唐丫姐总是很疼我的,很多时候,我把她想象成那个不曾喂过我一口奶的娘。
    所以,像抓住了救兵似的,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叙述着自己的委屈:“我想要双绣花鞋,我哥不给我买”
    唐丫姐一愣,显然,这个问题她也解决不了。但她还是安慰我说:“小妹乖,先去院子里玩,我和你哥有事商量。”
    我瞪着大眼问:“是商量给我买鞋的事吗?”她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我不是三岁小孩子了,在院子里打麻草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唐丫姐和我哥肯定另有事情商谈,果然,不一会儿,两个人的声音就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唐丫姐愤怒地叫喊:“你到底还让我等多久,你知道不知道,我家已经给我定了亲!”我哥也急了,吼道:“你要我怎么办?!”
    唐丫姐说:“你爱咋办就咋办!”说完,咣当一声撞开大门,很快跑掉了。
    我哥追了出来,追到院子门口,又停住了,抓着头发蹲在了地上,随后瞪着我骂:“绣花鞋!绣花鞋!你看看你那只脚丫子,穿上绣花鞋还是只瘸脚!”
    3
    我哥把那双绣着牡丹花的鞋,捧到我面前时,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兴奋地抢过来,抱在怀里暖了半天才套在脚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在炕上一瘸一拐地走了好几圈,边走边说:“哥,你从哪弄到的这双鞋?买的?”我哥笑道:“哥今天采了些好药材,卖了个高价,就去村西的破庙里找小鞋匠买了这双鞋,怎么样,喜欢吗?”我头一次成了村子里万众瞩目的女人,男人们倒是不在乎我脚上的鞋,女人们则像疯了似的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我昂首挺胸像个骄傲的英雄!她们的赞美之词,在耳边盘绕不止。
    有人说:“你看人家小妹命多好!”还有人说:“可不是,她哥真是疼她啊!我那该死的男人,一辈子都不会给我买这绣花鞋的。”我在村子里,足足炫耀了好几天,后来,就不敢再穿了,任何东西都有使用期限,绣花鞋太娇贵了,穿时间长了就会破。但我仍旧不肯离开它,把它绑在腰上,睡觉的时候带着,吃饭的时候带着,连上茅厕时也要带着。
    后来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这双鞋有点邪门。那天,我正在河边割麻草。河边的麻草很茂盛,大片大片、密密麻麻地拥挤成一个又一个的疙瘩,有一人多高。为了报答我哥给我买鞋,我打算多割些麻草回去,好多做些草鞋卖。我一直打到了日头西落,河边洗衣洗菜的女人们都走了,只有我一个人呼哧呼哧的干劲十足。
    我猫腰割着麻草,头也不抬,手攥住一把,镰刀一过,一捆麻草就扔进了旁边的背篓里。
    很快,一小片的麻草被我割光了,我换了个方向,继续割,刚割了第三把,就一下坐在了地上我看到了一双脚丫子,光秃秃、白花花的在草丛里忽闪了一下。
    “谁?”我盯着一人多高的麻草问,那里面藏个人是很容易的。可是,没人回答我,只有呼呼的风,还有左右摇摆的草丛。我咬了咬牙,伸手去拨拉草丛,看看是哪家小丫头戏弄我,可是没人,草丛后面还是草丛,随着风呼啸摇摆,像一个巨大的脑袋,挺着一头又乱又长的绿色头发。
    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背起背篓,向家中走去。河边离家还是比较远的,已经出了村子。太阳落得很快,好像被人一拳猛地砸进了地平线。我刚走出草丛,已经昏暗一片了。我抬头看了看天,阴天了,入夜之后,整个村子就像掉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只有各家各户的油灯,微弱地泛着一丝苟延残喘的光芒。我本来已经习惯了这里的黑,可今天不同,我总觉得这天黑得别有用心。进村口的时候,一阵冷风裹着尘土吹了过来,我又打了个冷战,本能地想遇见个熟人什么的,可惜,土路上空空如也。大人孩子们都回家了,因为,我们这里离山近,常有野狗出没。

    那东西,活人死人都吃。我加快了脚步,但一瘸一拐的,走得并不快。走了没几步,我突然听见了一种声音,也是脚步声,不过,很轻很轻,好像和地面没有什么摩擦。似乎,是光着脚丫子在走路。
    我猛地停住,扭回头去,脑袋一下就大了,我看到了一个人,只是看不清模样,只能看清是个女人,头发长长的,月光照在她下半身,勉强能看见那一双白花花、光秃秃的脚丫子。
    “你是谁?”我一边颤抖一边问。一阵风突然刮了过来,马力强劲,尘土飞扬,那个女人的身影就这样阻隔在了风中。等风停了,土路上,又是空空如也了。
    真是邪门!
    4
    唐丫姐失踪的消息,我是赶集卖鞋时,听村里的女人们嚼舌头说的。听说,唐丫姐已经失踪好几天了,好像是家里人给她定了嫁人的日子,她不答应,跑走了。家里人找了她好几天,都没有找到。也是,我们这里山高林密,想要找个人,还真不容易。我本来想问问唐丫姐离家出走的具体情况,可刚凑到那群女人身边,她们便飞快地躲开了,又跑到旁边嚼舌头去了。我只好不快地挪回来,坐在板凳上,伸直耳朵,佯装无事地继续偷听她们的话。有人说:“听说了吗?唐丫她爹连嫁妆都给唐丫准备好了。”“是啊,就这么一个闺女,老头子还挺上心,红盖头、绣花的嫁衣,还有两头老母猪对了对了!还有样东西,是一双绣花鞋。”“对对!听说就是找破庙里的小鞋匠买的,棉布打底、绸缎做面,还绣着牡丹花和绿藤枝跟小妹穿的那双一模一样!”听到这里,我不由得吸了口凉气,微微扭头,看到那几个女人正意味深长地望

    着我,眼神像见了鬼似的,说不出的别扭。她们接着说,只是简短的几句,却让我如芒在背。她们咬着耳朵说:“你说,小妹她哥真的舍得给她买那么贵的绣花鞋吗?她家都穷得揭不开锅了!”“那她那双绣花鞋是打哪儿来的?”“鬼知道”
    我坐不住了,手忙脚乱地收了摊子,一瘸一拐地往家走。腰上绑的那双鞋,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冰块子,冻得我浑身发抖。它毛茸茸地随着我身体的扭动,蹭着我的肚皮,如同一颗毛乎乎的人脑袋。
    我回到家,就把那双鞋丢在了炕上,然后,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它。
    我哥回来的时候,我一把把他揪进了屋,窗户大门关得死死的。我指着那双
    鞋,说:“哥,你说,这绣花鞋你究竟怎么得到的?”
    我哥一愣,说:“买买的啊。”
    “真的?”我瞪着他,不容置疑地瞪着他。
    “好啦。”他叹了口气,“是我捡的,我还不是怕那鞋是别人丢的,才这么说,还不是因为你太想要那双鞋了。小妹,你今天咋了,神神怪怪的,你管它是捡的还是买的,有的穿不就是了。”
    我不罢休,抓住他问:“你从哪儿捡的?”我哥说:“从后山上啊。”我一下就瘫在了地上,筛糠一般抖了起来。我哥过来扶起我,问我怎么了。我一五一十地把唐丫姐失踪的事告诉了他,他显然又吃惊又不解,吃惊唐丫的失踪,不解的是,我怎么一下把话题转到了这上面。
    我哥正发愣的时候,院门被踹开了,是唐丫他爹娘,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揪住我哥又是打又是骂的,说都是我哥害了唐丫,要是没他,唐丫早风风光光地嫁人了。
    我哥也不说话,闷着头,眼神发直地任凭他们欺负。四邻五舍都被吵醒了,保长赶来的时候,总算把唐丫爹娘拉开了。我们这儿山高水远,最近的县衙门也要翻过两座大山,所以,一般出了事,都是保长预先处理,他很有威望。唐丫娘被拉开后,还是不甘心,哭吼道:“一定是他见娶不到唐丫,把唐丫害死了,一定是他把唐丫藏起来了!”我哥吼道:“我没有!没有!”没人理他,大家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像篱笆一般围成一个圈子,把我们兄妹圈
    在里面,眼神冷冷的、恶恶的。
    5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知道唐丫姐失踪之后,我心里总是七上八下、惴惴不安的。我连续几天做噩梦,总是梦见唐丫姐,还有那双绣花鞋。
    梦里,不管是大白天还是黑夜,那双鞋总是跟在我后面,像一条甩不掉的尾巴似的。没有人穿它,它就像成了妖似的,轻飘飘、小心翼翼地在空气的带动下,一步一步踩着我的影子走。
    我想甩掉它,可没用。无论我一瘸一拐地逃到哪里,它都会跟到哪里。有时候,我的梦里还有声音,是一个女人的笑声,轻柔地说:“还给我”因为这个梦,我几天都吃不下饭去,总是神经质地回头看看,看看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跟着我。最后,我决定把那双鞋丢掉。第一次,我把它丢在了村里的土路上,趁着夜色,慌慌张张地从院子内丢了出去。可第二天一大早,我又看见了它,它安安稳稳地躺在我的枕头边,上面还蒙了一层薄薄的尘土。
    第二次,我狠了狠心,带着它去了河边,割麻草的时候,趁机把它丢在了河里,可第二天一早,它照样安稳地躺在我的枕头边上,上面绣的牡丹花,还洇着河水的湿气。
    最后一次,我决定烧了它,把它丢进了火炉里,它吱吱呀呀怪异地叫唤着,终于化成了灰烬。可翌日一早,它就出现了,崭新崭新的,如同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死了,又活了!
    我吓坏了,我发觉,这双鞋真的成了精了。它有生命,它有脸、有鼻子、有嘴、有腿脚,无论我把它丢到哪里,它照样能自己跑回来。也许,自从我得到它之后,它就注定要跟着我一辈子,从生到死,粘在我血里肉上,甩都甩不掉。也或许,是梦中的那个女人在作祟,她要我还给她的不是那双鞋子,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6
    几天后,事情有了进展。唐丫姐的尸体,是在后山的山沟里发现的。说是尸体,其实只剩下了些骨头,其余的,全被野狗们吃掉了。若不是她逃跑那晚穿着的红嫁衣,也许,根本没人能认出来。那晚,唐丫她爹娘守着那几根人骨头,哭了又哭,号了又号,整个村子都能听见他们的号啕声,就像夜里的狼嚎,在夜色里化开,让人听了之后,全身发凉。我哥要去看唐丫最后一面,我不让他去,他去了肯定没有什么好结果,可他不听,还是硬着头皮去了。我不放心,只好也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还没到唐丫家,就看到院子外围拢了一群人。村里人喜欢看热闹,唐家死了人,男女老少都围在了唐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我哥到的时候,大家像见鬼似的,自动让出了一条路。我哥走到灵堂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唐丫爹娘扑上去,又是一顿打骂。我缩在院子门口,不敢进去,只听着人们议论纷纷地说着悄悄话。“听说了吗?唐丫尸骨找到的时候,红盖头和嫁衣都在,就缺了一样东西。”“啥东西?”

    “绣花鞋!就是小妹穿的那双,一模一样的绣花鞋!”“你是说”后面的话,我不敢再听下去了,透过人群的缝隙,我看到昏黄的灵堂上,白蜡燃着缥缥缈缈的火光,一口阴森森的大棺材横在屋中央,像一只巨大的鞋子似的,好像随时会动起来。我抖了一下,掉头往家走。

    我小跑着离开唐丫姐家时,又听到了那种细碎的脚步声。我像被人点了穴一般,一下就停在了原地。我扭回头望了望,没人,这才恍然大悟,脚步声是从对面传过来的。我回过头来的时候,唐丫姐就站在不远处,浑浊的月光照在她脸上,冰白一片。
    她光秃秃、白花花的脚丫子无声无息地向我迈了几步,说话了,声音幽幽的:“小妹!把东西还我吧”
    我一哆嗦,说:“什什么?”
    “那个东西!”她说着,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我。我哇的尖叫了一声,把那双鞋迅速丢在地上,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我一到家,就把窗户大门都关得死死的,然后,蹲在炕头上,瑟瑟发抖,一动不动。我害怕,我知道,也许唐丫姐要的并不是那双绣花鞋,而是我的命。多少天来,那个漆黑如墨的夜晚,一直记忆犹新,想要挥去,却越来越清晰真实。那个夜晚,藏着我的一个秘密,一直不敢说出来的秘密。其实,唐丫姐是我害死的。我本来不想害死她,可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鼓惑我哥私奔,还要丢下我。她说得那么难听,说我是个累赘,说只要我哥一天不离开我,她就一天不会和我哥在一起。她说她受不了那种一辈子被人拖累到死的日子。
    我是个病秧子,没了我哥的照顾,没有他为我上山采药,我根本无法活下来。唐丫叫我哥抛弃我,跟直接杀了我没什么两样。
    我一忍再忍,本来不想用这么极端的方法对付唐丫,可她却一次又一次地来撺掇我哥。那天,她来送馍馍的时候,又一次逼迫我哥下决定,我终于忍无可忍了。
    我知道,我哥和唐丫夜里经常偷偷去约会,在村头的草垛上。那晚,我偷偷跟踪我哥来到了草垛边上,唐丫穿了一身鲜艳的嫁衣,一边炫耀一边威胁我哥。等两个人各自回家时,我跟在了唐丫身后。我当时并没有想杀死她,我只是想教训教训她,我从旁边捡了一块石头,冲着她的脑袋就砸了下去。唐丫扭头惊愕地望了我一眼,连吭都没吭一声,就倒下了,血流满面地倒下了。我慌了,愣了半天,最后不知哪来的力气,拖着唐丫就进了后山。
    7
    保长还是派人去报官了,毕竟死了人,这是大事。
    我哥被带到了保长家,关了起来,因为,被派去报官的人,要三天三夜才能回来。
    我哥给我准备了一堆药材,足够我吃半个月的了。可我还是害怕,害怕唐丫的鬼魂半夜来索命,更害怕我哥会被衙役抓走,他走了,我活着也就没什么希望了。
    三天后,官府的衙役还是来了。两个男人,骑着高头大马,呼啸着闯进了我们村。身后,拉着一辆空荡荡的牛车,粗壮结实的木头,在车上围成一个“小世界”,等着它的主人进去。
    衙役在保长家呆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出来了,还带着我哥。我抱住我哥的腿,哭喊着不让他走,那个衙役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拉开。我哥说:“小妹,哥对不住你”我看到我哥眼里流泪了,这么多年,他头一次流眼泪。我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吼道:“唐丫是我杀的!”所有人都傻了,愣愣地望着我。在保长家,我坐在椅子上,瑟瑟发抖地望着两个衙役,他们的眼光那么厉害,好像能看穿人的五脏六腑。我没有隐瞒,也不敢再隐瞒了,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衙役诧异地望着我,他们似乎不相信我这样一个病秧子会杀了唐丫,有什么不相信的,狗急了还跳墙呢,何况我这个大活人。
    我最终还是被带走了,临走时,我哥戏剧性地又抱住了我的腿,哭喊着:“小妹,哥对不住你啊”
    我没有勇气回头看我哥,闭着眼,听着村里人一声接一声地唾骂,上了囚车。我本来很悲伤,我觉得没了我哥,没有那天天要喝的苦药,我早晚是要死的。
    没想到,监狱对于我而言,不仅是地狱,还是天堂,郎中给我免费看病吃药,让我苟延残喘地继续活着。

    但杀人偿命的道理,我懂,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死的。一命偿一命嘛!我只是很后悔,后悔杀了唐丫姐,后悔没有成全她和我哥。我早晚是要一死,何苦拖累他们呢。他们有什么错,只不过想过比较舒服的日子而已,我知道,没了我,我哥也许早就娶老婆、生孩子了。
    可是,我想死的心,却没有被成全。
    几天后,我被通知,过堂的日子将延迟。我不明白为什么,可衙役告诉我,他们带回唐丫的尸骨,经仵作进行分析后,发现骨盆宽大,确定并非是女性骸骨,死者居然是一名年轻男性。我彻底傻了。
    8
    衙役还是把我哥和唐丫姐抓来了,听说,唐丫姐是在我们村后山被抓住的,而我哥正好跟她在一起,当时,他们两个人正准备私奔。
    我还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被放了。离开监狱的时候,我强烈要求见我哥一面,衙役同情我,最终同意了。我见到我哥时,他完全变了模样,穿着死囚服,辫子脏兮兮地挂在脑袋上。我说:“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哥僵硬地笑道:“小妹,哥对不住你”
    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我哥一直说的“对不住我”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才知道,唐丫确实没死,死的那个,是卖鞋的小鞋匠。
    事实上,人的生命没有那么脆弱,一块石头砸死一个人并不容易。我哥告诉我,那晚我偷袭了唐丫后,她只不过是昏了过去,在我把她往后山里拖的时候,她已经醒过来了。她之所以继续装昏,当然另有目的。那之后,她偷偷地见了我哥,还把我的恶行告诉了我哥,逼迫我哥离开我。

    唐丫姐说,我是个丧门星,我是个心肝坏掉的丫头。我哥听了,也气愤了。这点我很是理解,他可能做梦也想不到,他那个温柔娇弱的小妹,会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来。他终于倒向了唐丫姐那边,决定离开我。然而,离开一个人的方法有千万种,最便捷最有用的,应该就是让这个人去死了。
    而且,还要不得不去死,例如,杀人偿命的方法。村子里的人,自然不是他们下手的目标,因为,这些人只要稍加调查,很快就能查到他们身上,所以,那个唯一的外来客小鞋匠,成了受害者。
    我哥和唐丫趁着小鞋匠喝醉熟睡的工夫,把他杀了。
    他们把他拖到了后山,那个野狗经常出没的地方,又换上了唐丫的衣服,等到野狗把小鞋匠啃得只剩骨头后,也就分不清楚是男是女了。
    最后,唐丫姐“死”了,然后,栽赃给我。而那些丢不掉的鞋,自然是他做的。我听到这,有些不解地说:“不对啊,衙役们明明怀疑你的,而且,要带走的也是你。”我哥苦苦地笑道:“没错。可我知道,你一定会跑出来说清楚的。”我说:“为什么?”我哥说:“就凭我养了你十八年,我太了解你的脾气了。”我也苦笑着:“是啊,十八年,十八年啊”
    9
    我又回家了,孤苦伶仃地过日子,我这才发觉,原来没了我哥,我照样会安安稳稳地过下去,村里的人都可怜我,总有人隔三岔五地送草药给我。
    我每天都会上村口卖草鞋,望着那条一望无际的土路。我听说边关缺少劳动力,我哥和唐丫被判充军了,他们终于私奔了。
    日头沉了,三个人慢慢地凑了过来,是个老乞丐带着两个孙子。他买了我一双草鞋,套在了最小的小孙子脚上。另外一个稍大些的就哭了,哭闹着也要。我突然明白,原来对于他们来说,我这不值钱的草鞋,却是一双漂亮珍贵的绣花鞋。我拿起一双鞋,送给了那个哭闹不止的孩子。
    我真的不希望他们,因为一双鞋,走错一个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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