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伯婆将近百岁,虽然削瘦,却是白发流光,脸色红润,听力完好,口中尚留有几颗大牙坚强地插立着,一餐两小碗饭不成问题。她平时就坐在村头的大榕树下,笑眯眯地看着村里的娃儿活蹦乱跳,到了晌午时分,稳定的生物钟一到,她便开始打盹了,这时任意一个村民从树下经过,都会扶起她来,送她回去午睡。一小时后,便又可看见她笑呵呵地搀着一根雕马手杖,来找人嗑话了。看这情势,泊婆定要成为完美的跨世纪老人了。村中的老一辈人都传说,伯婆之所以如此健康长寿,与她年轻时的一段神奇经历分不开。
话说那年七月十四,正是我们乡间的“鬼节”。按当地习俗,已婚嫁女子要在这一天准备好纸衣、冥币、牲禽花果供品,回娘家祭拜祖先,而娘家的这些活动,夫家一般不便参与,因为夫家自有祖先要祭拜,所以女子只得独自一人早早出门,再在太阳没落山之前回来。
伯婆早已为前几年去世的父母准备好了漂亮的纸衣鞋袜和大把花花绿绿的冥币,怕父母在阴间会冷着,她又特别嘱托乡里的折纸匠专门打造了一个高大的灰纸暖炉,再带上牲禽一二,花果一篮,便早早到了大哥家一起祭祖。想起昔日父母尚在世,当伯婆每次回门,父母无论多忙,定要放下手头活儿,与儿女们一起在院子里热热闹闹地杀鸡宰鹅。母亲慈爱,搬凳嗑唠家常,父亲虽然严肃,却总会因为在厨房里白切肥鹅偷吃了鹅掌,被小外孙抓个现行而忸怩尴尬,再而金牙憨笑,这时的娘家是何等温馨幸福!想不到转眼间,自己竟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娘家没了父母,自己也就失去了人生的第一个也是最宝贵的一个故乡!伯婆想到这,总要在父母的坟前伤感好一阵。
等祭祖完毕,从山里出来,已是晌午时分。再在大哥家手忙脚乱地帮忙弄了满桌子的饭菜,全家人喝了些甜酒,问了各自近况然后散去,已将近傍晚了。伯婆怕黑,只得快快拿了一双来时装供品用的竹篮子,沿着山间小草径往夫家走了。
这时人们都已经祭祖完毕,山间没有了来时祭祖队伍的人来人往,显得异常冷清安静。山道两旁偶尔会有一些撒落的冥币或供品,这是人们怕那些没人供奉的野鬼会来抢夺祖先的供品而随手撒落的“买路财”。伯婆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鞋底会粘上一两片这样的冥币,被野鬼跟着回了家。再转过一个小山坳就可以看到村子了,不知家里那几个要追着来喂饭的“二世祖”(一乡对淘气小孩的昵称)吃饭了没有……伯婆想着,便转入了两山交界树木丛生的山坳。太阳虽未落山,但这样温和的夕阳已经难以照进这叶蔽天日、幽昧险隘的两山缝隙了。
就在伯婆急匆匆地将要走出山坳之时,背后忽然传来了一声阴侧侧的呼唤:“等等我……”
伯婆脚步一个停顿,下意识地正要回头,忽而想起乡间一个禁忌:“七月十四山里走,不见日头不回头。”虽说这可能是迷信说法,但此时此境,祖上的传言还是宁信其有吧。伯婆想着,正要惊慌地继续赶路,背后声音却又响起:“小妹,等等,哥找你还有事情咧,我这也是追了你许久才追上。”伯婆一听,这分明是大哥的声音,原来是大哥!定是大哥还有事情没交待……伯婆想着,欣喜地回过头来……
哪里有大哥的影子?只见近处一棵虬枝干枯的大树下,定定地站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瘦小老妇人,全身用腐烂发黄的粗麻布包裹着,眼眶、脖子上都流下黑臭的浓浆,就这样赤着脚站在树下洼地水渍处……伯婆惊恐地睁眼看着,全身一阵寒冷,双脚已挪不开来,老妇人张开空洞黑暗的嘴巴,也不见有舌头,却发出嘶哑的声音:“这山里好冷啊,跟我做个伴一起走吧……”说着,向伯婆招了招手,转身向另一个山窝深处里走去。
伯婆呆呆地迈开步子在后面跟着,全身不听使唤,却还保留了几分意识,她想:“这一定是梦,一定是梦……”闭了眼睛,感觉脚步却不停地向前走动着,她又怕又急,睁眼看了看四周,这山路,这山景如此真切……
越向前,伯婆的意识也越模糊了,沿着山路不知走了多久多远,只感觉那晚的月光又圆又低,照得路面苍白,那老妇人一路上只絮絮叨叨地怨说着儿孙不孝,已多年不上坟,老木棺材被水渍泡,尸骨腐烂,只能做个阴冷的孤魂野鬼了……不知何时,前面那个苍白佝偻的身影回过头来,肮脏疆硬的脸面怪异地一笑,坐在路边的野草堆上,拍拍身边的位置,让伯婆坐下,说:“饿了吧?这年节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将就着吃两碗米面再赶路吧。”只见她拿出两片大树叶,弯折成了一个小碗,碗里不知何时竟盛满了白花花的面条,端到伯婆面前……
吃完那白花花的一碗面,两人又走了许久,将要经过一个又长又窄的山沟,感觉月亮就挂在那山沟之上。伯婆正要跟着转进那山沟,这时阴暗处却闪出一个衣着华丽的白发老人,那老人一手挡住进口处的伯婆,厉声吼道:“别走了!回去吧!再过去你就真的回不来了!”浑浑噩噩的伯婆这时一惊,热汗涌上,顿时清醒了一半,抬头看看四周,圆月正在中天,山间一片苍白,自已站在一个大山口前,四野无人,虫声偶发,哪里还有那老妇人和白发老人的影子……
伯婆大惊,惘然无措,只沿着苍白的山路,往回撒腿便跑。才跑出一小段路,顿觉头晕目眩,肚子鼓涨,胃里翻江倒海,如锥心般疼痛。伯婆捂紧肚子蹲坐下来,口中黑臭的涎液如粗线般挂落嘴边,她只得躺在草丛里小憩,依然喘气不已,不一会,伯婆便晕睡过去……
话说这边夫家眼见天色已晚,伯婆迟迟未归,几个孩子啼哭着要娘,全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丈夫不再望眼等待,叫上几个本家汉子,拿着手电、火把便沿着山路要到大舅家问讯。几个大汉走到村外阴暗的小山坳处,前头的丈夫火光一照,便看到了山路中间那一对散落的小竹篮。这个魁梧的男人捡起篮子一看,正是妻子出门时所带之物,心里不免一惊:“难道妻子回到这里便出事了?”众人用火光四周扫照着,四野除了密林和一棵干枯的大树,却什么也没看见。众人急匆匆地沿着山路边寻找边故意发出大声响,就是不敢在此时黑夜的山野里呼喊伯婆的名字,怕山野邪祟记了伯婆的名字。直到众人赶到大舅家,一路上也再未见伯婆踪迹。
从熟睡中起来的大舅一家,听闻妹子失踪,俱是大惊,急急披了衣服,便叫动全村汉子上山找人。夫家这边也派几人回去叫响了全村人的门,两个村庄几十条汉子,举着大火把,牵上家犬,浩浩荡荡地上了山。顿时两村之间的大山野上人声鼎沸,犬吠声此起彼伏。众人披草翻石,山野踏遍,忙了大半夜却也没能发现伯婆一丝踪影。
众人无奈,只得扩大搜索范围,火把队伍沿路直入深山,走过几个山外山来找人。第二天早上,火把早已烧尽,阳光普照,众人睁着充满血丝的大眼睛,口中干苦,准备叫几个大汉回去打些粮水上山,继续寻人。此时,吠声响起,走在西北山口方向的几个大汉突然喊来一声:“鞋子!这里一个鞋子!” 声音刚落,接连又喊来一声:“啊!人在这里!”众人惊喜万分,冲向山口。只见距离山口不远处的伯婆蜷缩着身体,躺在茂盛的草丛中,身上盖了些带叶小树枝,衣服上沾着黑黄的泥浆,口中黑色涎液慢慢流出,光着一只脚,全身汗渍粘稠,已晕迷不省人事。丈夫眼眶血红,二话不说,抱起伯婆便往山下赶,众人有的帮忙拾起伯婆的鞋,有的帮忙扶正伯婆的头,有的在前面开路,一行人翻山越岭,急匆匆地到了山脚村子里。村中赤脚医生不敢接收这样的病人,众人只得借来一辆自行车,驮着伯婆送到了镇上卫生院。
卫生院化验了伯婆口中黑色涎液后,只一句话:“立刻洗胃!”医生刚把药液灌进伯婆肚中,伯婆便抽搐着吐了起来,开始是粘稠的黑水,接着便“哇”的大呼一声吐出一堆红白相杂的虫子来!众人一惊,捂着鼻子靠近一看,嫩红的是不停触爬着的蚯蚓,粉白的是相抱扰动的蛆虫!病房里顿时一阵恶臭,有几个戴着口罩的小护士走出门外吐了起来……
伯婆在卫生院里躺了整整一个星期,才勉强恢复精神。至于伯婆为什么会吐出一堆蚯蚓和蛆虫,医生的解释是伯婆患有夜游症和轻度妄想症,病发时有可能吃入一些幻想中的食物……
在家休养一个多月,伯婆的脸色终于由黄白变为平日里的润红。伯婆始终记得那夜蓬头垢面的老妇人和那个吼叫挡路的白发老人……两夫妇找来乡里术士,挑出一个日子,到事发的小山坳里找到那棵枯树下的水渍洼地。掘地数尺,便挖出了一副被水渍泡的腐朽棺木,轻轻揭开棺盖,里面的尸身早已腐烂,乱骨中留着一些发黄的粗麻布片,头骨上长出黑霉来……在术士的指引下,两夫妇找了块风水宝地,捡齐老妇尸骨重新埋好,买来漂亮的纸衣纸裤鞋袜,再叫了乡里的折纸匠打造一个灰纸暖炉,摆上众多供品,虔诚地祭拜一番……
说来也怪,那晚伯婆便梦见了那个老妇人穿上漂亮的冥衣鞋袜,站在远处的山上对她慈笑着……而那个站在不远处的严肃的白发老人,像极了自己日夜思念的老父亲……伯婆醒来,已是热泪盈眶,不知那是梦,还是来自对另一个世界的愿景……
那事之后,伯婆病痛极少,以至今日如此高龄,也还是白发流光,脸色红润……有人说,也许这就是以德抱怨所积的阴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