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西凉县又恰逢十五花灯之夜。苏家十六岁的小女儿苏锦因耐不住寂寞,偷偷带着侍女从后门溜到了花灯街。两人疯玩了好几个时辰,才顺着柳堤往回走。
柳堤上挂满了花灯,亮如白昼。突然,有个瘦削的中年人提着一盏花灯迎面走来。那花灯跟其他的花灯不一样,似一个鸟笼,开片是四个布景,画着鹊登枝的四个跳跃姿势,若把花灯转起来,那只登枝的鹊便犹似活了在笼中跳跃不停。古怪的是,那柳枝做成的花灯骨架因留有孔隙,花灯一转起来,风吹过孔隙,便发出了清脆的鸟叫声。
苏锦看得着迷,侍女压低声音说:“小姐,你觉得那只鸟像府上的金翅不?”
金翅是苏家养的一只异鸟,它全身羽毛金翠,只有鸟嘴是红色的。六年前,苏员外捐资西凉县,建了一个民心工程。西凉天台山下的道庵慧永师太见苏员外之女苏锦是个哑女,便赠给她此鸟,教授她学舌之法,就是每日学鸟儿鸣啾之态,之后必可开口说话。果不其然,不久苏锦便会说话了。
正当两人全神贯注地观赏鸟笼花灯时,不料有个莽撞之人,略带酒意地撞向苏锦,顺手摘走了她头上的玉钗。等苏锦发现时,那人已没了踪影。苏锦无奈,只能自认倒霉。倒是那提灯笼的中年人,对苏锦说道:“都怪在下的灯笼造得太过诡异,吸引了小姐的注意力,害小姐丢失了玉钗。”
苏锦料不到提灯人竟说出这番话来,忙摆袖道:“贼手难防,怎能算到你头上?不过,你的灯笼确实精绝。”那人道:“小姐若是喜欢,在下便把这灯赠你吧。”说完,他把灯递给了苏锦,便往贼逃的方向追去了。
因为苏员外容不得下人摆弄灯笼,所以从小到大,苏家没有挂过半个灯笼,苏锦也只能每年十五这天偷偷去赏灯。这次她得了这个奇怪的花灯,自是舍不得丢掉,于是把灯笼偷偷带回了家。
不料,苏锦的灯笼被金翅鸟看到了,它顿时鸣叫起来,鸟声引来了苏员外。当苏员外看到那个灯笼时,脸立刻变成酱紫色,指着那个灯笼道:“快扔掉它!谁叫你把灯笼提回来的?”
这次,苏锦却任性了,她一直不明白苏员外为什么这么忌讳灯笼,便嘟着嘴说:“爹,整个西凉县都沉浸在花灯的海洋里,只有苏家死气沉沉的。花灯自古就有,为什么不能挂在家里呢?况且这灯多透亮,造得多巧啊。”
苏员外提过灯笼,手抖着说:“想不到,他还是来了。”
原来,苏员外年轻的时候跟拜把子兄弟栾三在洛阳开了间灯笼铺。而最拿得出手的灯笼,便是用人皮做成的灯笼。用人皮当灯笼的罩皮,灯笼发出的暖光才如此透亮。他们专门抬高价格,只把人皮灯笼卖给那些豪门官绅。
而一旦接下人皮灯笼订单,他和栾三就要去偷挖死人的坟穴,盗取刚下葬的死人皮,然后用特制的药水浸泡后,做灯笼的罩皮。
有一年,有一个姓宫的官员,他家里的宫老太太很喜欢这种暖白色的灯笼,便一下子订了一百盏。量这么多,苏员外可发愁了。谁知过了不久,有伙强盗在伏龙山下劫杀了一队商旅,尸横遍野。面对这幕惨景,苏员外跟栾三没有悲天悯人之心,而是利益熏心,抢在官府到来之前剥下死人皮,偷偷运回灯笼铺做成了百盏灯笼。没人知道,宫府挂满的灯笼是用血腥的人皮制成的。
不料,宫府这些灯笼在七月中旬无故自燃,把整个宫府烧得面目全非。苏员外得到消息后,收拾金银细软自个儿逃命了,留下栾三做了替死鬼。苏员外从此隐姓埋名,决不碰灯笼,连苏家也禁止挂灯笼。
可是这几年来,苏员外老是半夜三更被恶梦惊醒,梦里是惨死的栾三向他索命。由于经常做这样的恶梦,苏员外瘦成了皮包骨。
如今,看这灯笼制作的手法,怕是栾三没有死,来向他讨公道来了。
第二天清晨,管家来报,外头有個瘦削的中年男子,指名道姓要见苏锦。苏员外让管家把人带进来,当来人出现在苏员外的面前时,他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栾三。
栾三道:“阔别多年,听闻苏兄在西凉可是个大善人啊!”
苏员外尴尬地说道:“那是西凉百姓抬举。”
这时,栾三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说:“物归原主,昨晚栾某的灯笼吸引了令千金,害得令千金丢失了此玉钗。还好,栾某把它从毛贼手上重新取回了。”
苏锦闻声,从卷帘门出来,接过玉钗道了一声谢,便站在一旁,好奇地盯着这个赠灯笼的中年人。
栾三道:“听闻苏家养有一只金翅异鸟,叫声清脆,可替人治伤。”苏员外讪笑道:“那是道庵的造化,跟一只鸟有何干系?不知栾弟此番来此,是为报前仇旧恨,还是为了看鸟?”
栾三摆手道:“苏兄折煞栾某,你我早已改邪归正,此番来西凉县恰遇花灯节,顿觉手痒,便做了盏灯笼。不过你放心,那盏灯笼用的不是人皮,而是西凉县自产的天竹的竹膜。用此物仿人皮,亦可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然后,栾三又黯然神伤道:“人皮极阴,造下的孽,岂能在这世偿还完。昔日在宫府放火的真凶找到,我才得以逃脱死罪,可人皮一案,活罪难逃,便在狱中呆了几年。出狱后,在下娶得贤妻,也真是报应,唯独生下的女儿,生来就长满痘斑,让人不忍目睹。我听闻金翅鸟之异,可否借来一用?”
苏员外忙道:“锦儿,去提鸟笼过来。”不一会儿,苏锦提来鸟笼。栾三见金翅在笼中跳来跳去,他取出一支笛子吹起来,笛声如浪涛起伏,竟让金翅鸟安静了下来。
在笛声中,一位娇小的娘子牵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走了进来。那女孩痘斑满面,丑陋不堪。
栾三再次吹响笛子,金翅鸟在笛声里安静极了。当栾三的女儿把一张红痘脸凑近鸟笼时,那鸟竟把鸟嘴伸出笼外,啄起小女孩脸上的红痘。也是怪事,当鸟嘴一啄,小女孩脸上的红痘顷刻间就消散了,看得苏员外目瞪口呆!
事毕,栾三再三向苏员外道谢才告辞。看着三人走出苏家,苏员外竟如坠梦中,原先一直设想的恶梦之境被击碎了。
而苏家巷外,苏锦挥手向栾三一家道别。原来,苏锦不忍苏员外夜夜恶梦,当她得知父亲的恶梦之源后,便千方百计地找到苏员外当年的合伙兄弟栾三,恳请他来演了这一出戏。其实栾三之女脸上哪有长痘,倒是栾三不做灯笼后醉心于驯鸟,他的笛声方有如此神力,让金翅鸟听他摆布,完成了这一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