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寺的和尚月圆,一天夜里,在别处做完法事以后,独自一人赶回寺里去。
那夜明月如镜,银辉遍地,虽然路途所经大半都是荒郊野地,月圆心里却也毫无畏惧。但就在他路过一片树林时,林木深处忽然传来一阵蹚动枯叶的动静,起初月圆以为是恰巧有什么小兽在活动,可是越听越不对劲,那动静分明像是人在一步步地行走,而绝非兽类杂乱无章的足音。
月圆顿时起了警惕,他疑心是有人盯上了累年间埋葬在树林中的那些坟冢,想要趁着这夜半无人之时干些偷坟掘墓的勾当,思忖之间,那动静竟离自己愈来愈近,来不及多想,月圆一转身闪到路旁,躲在一株大树之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动静接近的方向。
不多时,月圆看到,在月光之下逐渐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地发光,又等它再走近些后才看清楚,那原来竟是一头浑身披着炭火一般赤红皮毛的狐狸,刚才见到的闪光正是它那如缎子般顺滑的皮毛反射月光的结果。
只见这狐狸用后腿直立而行,身材敦实又修长,两只耳朵支楞着,脸颊又细又长,活像个小孩子,更令月圆吃惊的是,在那狐狸的两只胳膊下边,竟各自夹着一个人类的骷髅头!狐狸走到路边一转身,月圆看见在它的尾巴尖上竟也还夹着一个!
狐狸站在路边,机警地朝道路左右望了望,似乎是担心被人撞见,确定没人之后,才将手里和尾巴上的骷髅头放了下来,之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月圆在树后悄悄看着,实在想不通狐狸找来这三个骷髅头做什么。
狐狸歇了一会儿之后,便重新站了起来,然后从地上抱起一个骷髅头,同时将身体转向北斗星所在的方位。狐狸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之后庄重至极地将手中的骷髅头举过头顶,接着脑袋往前一耸,趁势将骷髅头戴在了自己头上。
“这是要干什么?”月圆心里嘀咕。
将骷髅头戴好以后,只见狐狸先是小心翼翼地像是突然受惊了似的晃动下脑袋,头上的骷髅头跟着晃了晃,但是没有掉。狐狸一阵窃喜,之后将抖动的幅度变大了些,结果只两下,骷髅头就从它头上滚落了下来。
狐狸顿时愣住了,半晌,才一脚那已经跌落的骷髅头踢开,之后又拾起另外的一个骷髅头,重新戴到了头上。这次连晃了四五遭,骷髅头都稳稳戴在狐狸头上,纹丝未动。狐狸激动地拍了拍爪子,之后连忙跪倒在地,就要对着北斗星磕头,然而腰才刚打弯,头上的骷髅头就又掉了。
狐狸不甘心,又捡起了最后一个骷髅头戴在头上,之后连试也没试,直接跪倒在地上,冲着北斗星便拜。这回也是凑巧,一连拜了三拜,骷髅头都牢牢戴在狐狸头上平安无事。
拜完以后,狐狸似乎是有点不太敢相信,伸出爪子在自己头上摸了又摸,确定骷髅头确实还在自己头上以后,才站了起来,之后一股脑又跑回树林深处去了。
月圆此时却更加疑惑,完全想不通这头狐狸是在搞什么明堂,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动静,刚想要从树后出来,那头狐狸竟又一蹦一跳地跑了回来。月圆只得继续躲在了树后暗中观察。
回来的狐狸却又与先前有些不同,只见它身上前前后后缀满了树叶,像是刚在枯叶堆里打了个滚,头上戴着的骷髅头的两个黑洞洞的眼眶里,各插上了一朵鲜红的花,腰上则系着一整条用铜钱大小的野花编成的花环,爪子里握着一段枯木,也不知有什么用。
跑到路边以后,照例先向路左右望了望,之后将一只爪子举在胸前,掐着手势念动起咒语,念完后,身子向前一扑在地上打了一滚儿,再站起来时,原来那只浑身毛茸茸,还不到半人来高的狐狸竟已然变成了一位身穿着鲜艳华贵的衣裳,身材高挑,眉目姣好的年轻女子,头上戴着两朵红花,腰间佩戴着各色美玉。而它手里的那段枯木,则变成了一支精致的长笛。
躲在树后的月圆简直看呆了,一来是因为自己从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异性,再者是他明白自己这遭是遇到妖怪了。而女子自己同样有些吃惊,站在月亮地底下仔细打量了自己许久,原本紧皱的眉头才终于舒缓开来并露出了一丝笑容。
之后,她拍了拍衣服上沾染的尘土,又尝试着朝前走了几步,步伐虽然还稍微有些奇怪,但还不至于让人起疑心。此时的她便也全然放下心来,一脚迈到了大路上,迈开步子如风摆柳似的走远了。
将这一切全都看在了眼里的月圆暗叫不好,心知这深更半夜,狐狸幻化为人,必是要去为非作歹。此时的他已将回寺的事情抛去了九霄云外,忙不迭从树后出来,循着狐狸离开的方向追踪而去。
一路上,狐狸走快些月圆也就走快些,狐狸走慢些月圆也就走慢些,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不知多久,不知经过了几许村落几方田野,月圆只觉得周围的景物越来越陌生,自己似乎从没有到过,抬头望望天空,一轮明月却仍旧是高悬中天之心,丝毫不见迁移,又放佛只经过了不长的时间而已,可是月圆此时已经是走得两腿发酸,气喘吁吁了。
又勉强跟了一阵,前方隐约现出一座大宅,门宇恢弘,灯火通明,雪白的院墙绵延数里,一直融化进远方淡淡的夜色里望不见头。狐狸扭扭捏捏地走到大宅门前,跟两个守门人说了几句话,之后走进了门内。
月圆见状,心里愈发焦急,也没多想,竟径直跟了上去。走到门前,守门人忙上前拦住他问:“尊师何来?”
月圆双手合十道:“贫僧是圆月寺的僧人,今夜本是外出与人做法事,不想半路遇上伙贼人,贫僧只顾逃命,仓皇中迷了道路,方才来到此处。如今贫僧力竭体困,难以再行,望施主能好心收留一晚,明日拂晓便走。”
看门人笑道:“好说好说,我家主人平日里最是崇佛好僧,莫说只是住一晚,便是住上十天半月也不算事。”另一看门人又道:“尊师来得可巧,我家主人这会儿正在堂上宴请宾客,尊师可就往堂前去拜会,或许还能讨顿斋饭吃。”
月圆宣声佛号,又客套了几句,之后便进到了宅内,心下想到:那狐狸幻化成的女子特意带着一支长笛而来,莫不是知晓这家人正在设宴,便想打着伶优伴乐的幌子趁机在宴中迷人作怪?月圆心中焦急,望着宅院深处飘来的缕缕丝竹之声便行,竟对为何这偌大一座宅子里,竟然全无半点灯火,也无一个下人的怪异之处全然不觉。
走不多时,便已来到堂前,耳中隐约听到一阵悲戚婉转的笛声,又走近些,望见果然是那女子正站在厅堂正中,入神地吹奏,两厢客人全都听得如痴如醉,坐于屏风之前的这家主人脸上同样带着凝重的哀悯之色,月圆担心自己这会儿鲁莽冲上堂去,反倒招人怀疑,不如等那狐狸露出马脚之时,自己再上去戳穿它。于是便闪身站到了堂下背影处,等待起时机。
一曲奏罢,片刻宁静之后,轰然间众人一齐鼓起掌来,喝彩之声良久不绝,直到宴会主人轻击三下手掌,众人才重新安静下来。
宴会主人吩咐下人道:“这姑娘吹得不错,赏钱五十千。”之后望向女子道:“不知姑娘师从何人?学得这一手吹笛的妙技。”
女子答道:“小人并无师承,只是自家勤学苦练而已。”
主人笑道:“如此便更是难得了。请问姑娘既已身怀此妙技,以后可有何打算?”
女子道:“小女子孤身一人,并无什么打算,只是流落各地卖艺糊口而已。”
主人道:“既如此,不如就在我府上常住下吧,也免得一路上风餐露宿受苦,我府中的乐班正缺一个吹笛人。”
女子欣然答应道:“既蒙主人不弃,小人不胜感激。”
主人道:“那好,我这就安排人先让你住下。”
话没说完,堂下蓦然窜出来一个和尚,手中执条木棒,口中大喊道:“你们这帮人,眼前的分明是妖精!”说着便挥起木棒朝着女子的脑袋打去,只听霍然一声,狐狸戴在头上的骷髅头被一棍打飞到了地上,而狐狸则现出了原形,眨眼间逃得无影无踪了。
月圆丢掉手里的木棒,青筋怒目冲着宴会主人说:“看见了?这就是你要收留的那个姑娘!”
宴会主人却紧皱着眉头问:“尊师说那姑娘是妖精,可有什么证据?”
一句话将月圆问得呆了,此时狐狸已经逃走了,要找那骷髅头时也不知为何怎么也找不到了,这该怎么证明呢?月圆只得断断续续讲起之前他在树林里目睹的那一幕。
当他讲到狐狸将骷髅头戴到自己头上时,宴会主人忽然打断他道:“尊师是说,那狐狸头上戴着一颗骷髅头?”
月圆忙道:“没错,是我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主人又问:“不知那是什么动物的骷髅头?”
月圆道:“不是动物,是人!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宴会主人忽而微笑起来,抬起手招呼月圆道:“来来,尊师近前来。”
月圆不解其意,迟疑间略向前走了两步,之后只见宴会主人抬起双臂,握住自己的头,对月圆道:“尊师请看,那狐狸所戴的骷髅头,可是这样的?”说着一把将自己的头颅摘了下来,原本鲜活的面孔转瞬间化作了森森白骨,而捧着头颅的双手也化为了一对兽爪,所谓的宴会主人竟已变作了一头半人多高的巨狐,正瞪着绿幽幽的双眼盯着月圆,喉头间发出呜呜的低吼。
月圆忙不迭想要转身逃走,刚挪动下步子就立即被一哄而上的宾客们所包围,此刻的他也才发觉,这里所有的宾客竟都长着同一幅面孔,分毫无差。他们盯着月圆的眼中露出绿色的光来,一齐发声道:“尊师请看,那狐狸所戴的骷髅头,可是这样的?”说着齐刷刷地摘下了自己的头颅……
天亮后,一个放牛的孩子在一片墟墓间发现了已经昏迷不醒的月圆,送回寺里以后,休养了半个多月,才逐渐恢复了神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