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向东山镇的半途山腰处,立着一座巨石像,叫黑风神,面相凶恶,粗髯横生,单手持刀,另一只手抓着条大蛇,放入嘴里咀嚼,寓意除恶,令人望而生畏。
早年间,一支流民逃难至此,后面追兵撵到,千钧一发时,突然刮起一阵黑风,铺天盖地,风中黑砂,将贼兵吹得魂飞魄散。待风停后,众人发现,凡是贼兵,一个不留,全都死了。死状甚是可怕,全身干枯,似被吸干了精血。而流民们则一个也没有伤着。
流民在此定居下来,感黑风救命之恩,在入镇路口,立了一尊极其威猛的黑风神像,以佑村镇。
近百年来,东山镇共计刮过二十八次黑风,每回定要死人,还都是怙恶不悛之辈。
单说隔壁县郡,有个老汉,叫郑思果,一夜做梦,幻乡之中,逢旧友高百川,这高百川囚首丧面,颤巍巍跪下,要郑思果施援手,救救自己的儿子。
高百川昔日和郑思果一起在牙行做经纪,贩骡卖牲,日久天长,高百川暴露本性,爱耍小伎俩,坑骗客商,郑思果瞧他不上,两人分道扬镳,已有多年,那时对方尚未有嗣。郑思果心里奇怪,为何高百川今日会寻上门。
高百川解释说,他偶尔听到消息,自己的儿子明日有难,因郑思果为人良善,头顶三尺清气,可以庇护儿子,挡挡祸事,所以无论如何,要郑思果念在昔日旧友情面,出手救救儿子,免得高家断了香火。
郑思果生性敦厚,闻言,亦是鼻子一酸,搀起高百川,询问如何才能帮他。
高百川说道:“明日儿子要路过东山镇,落脚镇口客栈,逢黑风神显圣。全因儿子年少,曾犯下罪业,虽然侥幸躲过缉捕,但被神明察觉,明日会刮起恶风,伤我儿性命。这黑风耗时甚短,若儿子逃过这一劫,便平安无事了。明日午未交汇之时,只要老友你在我儿身边三丈之内,那黑风便不敢下手,免得伤及好人,也只有你能救我儿了。”话说到此,已是老泪纵横。
郑思果辛酸无比,问高百川儿子什么模样,高百川刚要回答,忽地虚无之中,现出一个旋涡,将高百川吸了进去。
郑思果打个激灵,醒来,方知是一梦。
高百川早在三年前就离世了,今日梦到旧友,是何征兆?郑思果再难睡下,披衣趿鞋,屋中踱步,心里忖道:“人常言,睡梦之中,阴阳难辨,浑沌不分,于是梦中可见鬼神,我那旧友梦中托事,我岂能坐事不理,眼睁睁看他家独子遭害?”
那东山镇距此有六十里,郑思果不敢耽搁,洗漱完毕,租下一辆马车,急急赶往,尚有大半个时辰才到午时,也就是说,离午未之交,还有两个多时辰。郑思果在镇头那处小客栈休憩,等老友儿子前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
郑思果越发焦急,老友梦里没有告诉该子长相,也不知黑白丑俊,如何去寻,眼下,只好一个个的问来客。可惜问了十余人,都不姓高。
又过一会儿,几个年轻人进店,有说有笑,要了些吃食,旁边桌子坐下,听得另外三人冲那个稀须汉子叫“高兄,”郑思果心里一动,越瞅这人,越和旧友有几分相似,正要上前询问,突然,没由来的,一阵眩晕,肚腹之中,升出一道浊气,冲出喉头,恰恰压在舌尖,竟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郑思果伸手去捋舌头,但舌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这时,屋外刮起一阵大风,飞砂走石,少顷,乌云蔽阳,黑压压一片,天色顿时黯了几分。
掌柜急冲冲去关窗子,向外瞧了一眼,道:“这天气也怪,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似要下雨哩。”
话未说完,一道黑风从云中降下,屋外盘旋,嘶叫声宛如千军万马,怒驰而来。
“黑风神来了!”掌柜大叫,“黑风神来了!”缩脖堵好窗子,一脸苍白。
店中客人,闻言俱是一惊,这黑风神的传说,他们自是听过。“黑风起,恶人毙,”但这黑风与东南西北风不同,它进不了屋,是以只能在外面徘徊。
这黑风,围着客栈不停打转,直刮得房梁吱吱惨叫。主客们议论纷纷,定是众人之中,有那恶徒,才招致黑风。
郑思果心中一悸,口中难言,只得换个座位,和这四个年轻人坐在一桌,特意挨着那高姓男子。
这几人顿时用警惕的目光,盯着郑思果。郑思果焦急万分,但舌头似打卷了一般,说不了话,看到桌上茶水,机灵一动,心生一计,伸出手指,打算用筷子沾水,写出来龙去脉,哪知,刚刚写了一个字,手脚抽筋,不由自主哆嗦起来。
此举,更令诸人生疑。
一年轻人说道:“咦,我们刚说黑风专伤恶徒,这老汉就跑到我们桌上,这般哆嗦,不是害怕又是什么?”
这时那店伙计说道:“这位老人,来了良久,长得慈眉善目,俗话说面由心生,他不似坏人,眼下哆嗦,怕不是犯了病吧?”
刚说到这里,掌柜的狠狠瞪他一眼,小声说道:“你好好擦你的桌子,话这么多干甚?还怕别人当你是哑巴吗?”
店伙计满脸通红,不再言语。
那稀须的高姓汉子,指着郑思果道:“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这老汉来历,此人晚不犯病早不犯病,一听黑风神显圣,马上哆嗦起来,哪有如此凑巧?”
他似是这四人的首领,是以说了这话,众人纷纷附和。
风更大了,整个客栈摇摇晃晃。
掌柜脸色刷白,“我的亲爷爷呀,怕是再吹的话,这房子要倒了。”
高姓汉子霍地站起来,“诸位,这老汉定是作恶多端,躲于店里,惹得黑风老爷不快,若累及我们,岂不遭殃,房倒墙塌,我们都一同陪这老家伙死了,我倒有一策,把他扔出去。”
剩下那三人,登时同意。
店伙计阻道:“不可,不可,外面风这么大,误伤了老汉怎么办?”
掌柜一脚将他踹到灶房,啪的一声锁上,回头歉意道:“我这侄儿口无遮拦,诸位客官莫和他一般见识。”
这时,还有一桌客人,有五人之多,从郑思果“犯病”开始,一直旁观,窃窃私语,待高姓汉子提议要将郑思果扔出店外时,仍是看戏一般,不置可否。
高姓汉子瞅瞅他们,咳嗽一声,道:“这亦是情非得已,店中加上掌柜,一共十人,我们不妨表决,若是同意将这老汉扔出去,就举右手,不同意的,就举左手。”说罢,高高举起右手。
随即,剩下的那三个同伙,也一并举起右手。
他们瞅向掌柜,掌柜是个人精,急忙摆手道:“这种事我就不掺合了。”背过脸去,左右手都不举,只用眼角余光盯着他们。
另一桌的那五个客人,也学掌柜,不举手。
高姓汉子见状,一脸严峻道:“既是如此,就将这老汉丢出屋子!免得连累我们受害。”
四人打夯一般,将哆嗦不止的郑思果扔出客栈,又将店门关上。
郑思果被飓风一吹,地上滚了多时,忽地全身轻松,腿脚竟不抽筋了,舌头也没了压力,可毕竟上了年纪,这么一跌,着实不轻,蹒跚起身,再瞧那客栈上方,依旧风浪云海,而自己所处之地,则是一片寂然。
几乎同时,黑风怒嚎,客栈轰然倒塌。
除了那个小灶房,整间小客栈都变成了废墟。
风停了。
望着残垣断壁,郑思果号啕大哭。
那灶房缺了一壁,原先替郑思果说话的那个店伙计,杵在原地,喃喃自语:“死了,全都死了,”砖瓦堆底,露出掌柜脑袋,已然风干。
因为还有多人目睹黑风午袭客栈,官署自然无法追纠谁的责任,便依天灾定论,当然,要例行公事,找上幸存的两人,问话一番,而郑思果和那店伙计的答辞,更令人啧啧称奇。
人们都说,被黑风神夺去性命的这十人,一个不冤,全是恶徒。高百川的儿子自寻死路,受了天谴,那三个同伙助纣为虐,那冷漠旁观的六人,又何尝不是作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