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心池

    早年间,有个叫冯勉的读书人,及第留京一载,而后,到地方任职,辖管一方,执宰县郡。因出身贫苦,上任后,见识了花花世界,渐而忘却初衷,将那圣言教诲抛在脑后,徇私枉法,慢慢得心应手,任职四年,贪墨甚多。
    又用这些钱财,疏通关节,打算再往上爬几阶。
    在静候调职期间,想到家中高堂,自从抵京至今,已有五载未见,冯勉就藉此机会,衣锦归乡,探望父母。
    经数日长途跋涉,在炎炎暑时,回到位于山麓的家里。
    父母一见儿子回来,喜出望外,拉着冯勉的手,左瞧右看,冯父更是热泪盈眶,说儿子为冯家光耀门楣。
    冯勉也是一阵感叹,母亲明显衰老了,但父亲没什么变化,似乎比自己离乡前还年轻了少些。
    四邻乡亲,闻讯赶来,冯勉早有准备,将购得的礼物分与宗亲诸人,以博美名。
    忙碌两日,拜会完毕,冯勉才算彻底有空。
    到了午时,坐在昔时读书的房间,闭目养神。
    这时,冯父进来,拎一壶清茶,父子两人又闲谈半晌。冯勉无意中提到父亲越发年轻,冯父嘿嘿一乐,说道:“勉儿你自小老实敦厚,不会说谎,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一定错不了。这几年,不仅仅是你,几乎是所有熟识的人,都说我返老还童。”
    接着,压低声音道:“我觉得吧,可能跟前年那次上山经历有关。”
    前年仲夏,冯父带着猎狗,山中狩猎。白忙半天,一无所获,天气又热,一人一狗,正在休憩,却闻得一阵打闹,抬头一瞧,只见两只顽猴,在树上你追我撵,时不时撞到一起,抓上两把,乍然分开,又继续追赶。
    两猴打得眼红,亦不理会冯父,冯父饶有兴趣地盘腿观斗,其中一只前额有白毛的猴,明显壮上一圈,这猴子极易辨认,之前冯父就见过几次,几乎每回都看到它在打斗。
    剩下那猴,不甘示弱,斗了几十回合,两猴吱吱乱叫,抱在一处,从树上跌下,竟坠下了山崖。幸尔下方三丈,有处涧溪,双猴沉入水中,少顷又浮出,却见一缕缕黑渍从猴子身上流出,一时,它们忘了打斗,似是极享受,在这溪水里泡了良久,心满意足离开。

    冯父看在眼里,却不知这猴儿为何会流出墨水一般的黑渍,此刻,更觉躁热,就沿着山崖突起,来到这片溪潭,脱衣跳入,那老狗也欢叫一声,窜了下来。
    初入溪水,但觉心坎忽地被打开了,似乎世间一切都无关紧要,溪水过胸,他低头一瞧,竟然也看到一股股黑水从胸中流出,溶入溪水,瞬间消失不见,之前不快,一扫而空。
    全身三万六千毛孔,全然张开。
    浸泡良久,冯父上岸,畅快归家。
    “自此,为父感觉像换了个人似的,”冯父继续说道,“次日,我专程再来到这山涧,却发现溪水竟然干了,真是怪哉,而接下来不仅仅是我,连那日一同泡泉的老狗,性情也温和起来,再见陌生路人,也不吠了,之前,村里群狗,数它最凶哩,为父左思右想,认为那山涧溪水有濯心之效,不管人畜,经它那么一泡,各种不快从心坎流出,全都没了影子。”
    父亲讲得一本正经,冯勉也不好多说什么。
    讲到兴头,冯父接着说:“本来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哪知去年夏时,我又路过该地,再次发现溪水灌满洼处,于是又下去美美地泡了一通,翌日,还拉你母亲来呢,可惜,山涧又干涸了,前后这么一联系,为父掐指一算,前年泡泉之日,与去年居然是同一天,也这是说,这山溪每到六月初六这日,就会涌水,过期则涸,妙着哩。”
    说到这里,一拍大腿,“哟,六月初六,不就是明日吗?勉儿你这次回来的正好,赶上泉涌日,明天,为父带你去泡这山溪,将你母亲也带上,经这山溪一濯,百忧皆无,人心就会自在,你娘也会像我这般,越活越年轻。”
    冯勉哪信这个,但父亲既然开口,不愿扫他兴致,同意第二天找觅泉水。

    次日一早,冯勉带着两名随从,和父亲入山,冯母不愿出来,冯勉就让左右拎了两只木桶,好盛些溪水,给母亲捎回。
    众人来到山溪,冯父一指下面,呵呵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又涌水了。”
    下去之后,两个随从先灌满木桶,然后和冯氏父子一并跳入这山溪中。
    也是奇了,除了冯父,余者三人,俱是心坎流出乌黑墨渍,那冯勉流得最多,几乎将这整个溪涧变成砚台,黑压压臭不可闻,随从和冯父皆掩鼻屏息,不过,也就是几息功夫,溪水又变回碧清模样。
    冯勉目瞪口呆,只能喃喃道:“这个,这个,”正如父亲所言,心头污渍祛除之后,舒坦之极。仿佛一个常年禁锢在狭小洞穴里的人,突然山崩地裂,眼前豁然开朗,清风徐拂,送来鸟语花香……
    众人泡好后,将溪水担回家,然而等冯母夜里也入水浸泡时,却失了功效,一点用也没有。大抵是这溪水一离开原地,就变味了。
    冯氏父子大叫遗憾,只能再待来年。
    两日后,冯勉辞别父母,重回仕途。
    又过半载,到了冬月。
    这天,山村来了一个术士,冯父杀鸡款待,相谈甚欢,两人推杯换盏,至酣处,冯父将那山溪之事说给术士听,术士闻言,央求冯父带他入山,一探究竟。冯父点头答应。
    两人顶着朔风,一路前进,术士边走边指指点点,似是画符一般。还未到山洼处,术士就指着这个方位说道:“兄长,我猜猜,那里一定就是你说的异溪了。”
    “厉害,居然被你看出来了。”冯父伸伸大拇指。
    术士说道:“来此途中,我不断算计此山地脉,发现灵气朝一处汇聚,形成一个自然法阵,造化之工,如斯奇妙。说得太偏,怕兄长不理解,我就简单点说,这道山脉,灵气盈然,若把它喻成一个人,那么这山洼处就是人心所在,山川寿命绵绵悠长,这心脉恰好一年跳动一次,赶在六月初六,每跳动一次,就会灵力迸发,聚气成溪,人畜入溪浸泡,必将各种琐念杂想洗涤出来,劣猴变良猿,恶徒变善人,造化之工,着实是妙。”
    冯父拍掌道:“听您一席话,胜过十年书,咦,我那勉儿被这溪水泡过之后,以后该是前途无量了。”
    哪知术士皱眉道:“令公子危矣。”
    果然,未几日,传来冯勉入狱的噩耗,连年都没有过完,不明不白,死在监牢。
    正如那日术士感叹,而今世间,妖邪当道,你若良善,免不了受欺吃亏,那仕场更是艰险,个个凶残似鬼,宛如一缸黑得不能再黑的墨汁,似冯勉这类,经过濯心,变成善良之辈,周遭豺狼岂能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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