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里的怪物

    钟子美和马伯嵩自小相识,两人行商为生,这次结伴去省城贩了些特产,获利颇丰,归乡渡江之时,逢艄公夜祭水神,明日才可坐船过江。也是无事,他们就坐在栈桥处,有滋有味的观看祭祀。
    清风徐来,水波半明半晦,不远处,驻足观瞧的还有一对主仆,主人约二十年纪,钟子美一眼瞧出他是个膏粱子弟。
    至三更,看客渐疏,这主仆坐在桥板上,依然不愿归去。而同伴马伯嵩,亦是哈欠连天。
    钟子美忽瞧得一物浮出水面,黑乎乎瞅不清楚,似一滩臭泥,移速颇疾,朝那年轻人喷了一股黑烟。钟子美心里一骇,还没来及说话,怪物游至马伯嵩脚下,又是一道黑烟喷出。
    钟子美猛地击掌,吓退怪物,晃醒马伯嵩,问他身体可有异恙,马伯嵩眼睛半睁半闭,迷迷糊糊应道:“困了,困了。”
    钟子美稍稍放心,安慰自己道:“许是方才眼花了。”
    他们回客栈睡下。
    次日一早,马伯嵩全身发烫,满嘴胡话,也不知说的什么,搀都搀不起来,钟子美找来郎中诊治,煎了几副药,吃后丝毫不见效。钟子美大急,忆起夜里那喷黑气的怪物,心里一惊,难道马伯嵩是因此染疾的?
    向客栈掌柜询问,掌柜摇头,说不知道。
    无奈之下,钟子美只好暂住客栈,等马伯嵩病情转好,再思渡江。
    连着数日,马伯嵩都犯臆症。
    这夜,马伯嵩折腾够了,沉沉睡下,钟子美出了客栈,盯着满天星斗,渭然长叹。
    正忧心忡忡间,突然有个声音飘来:“小哥不必如此,老叟这几天见小哥为了同伴,奔前跑后,着实辛苦,然此疾非同寻常,吃再多药,也于事无补。”
    不知何时,一个皓首老汉出现在跟前。
    钟子美连忙拱手,道:“敢问阿公,如何才能让我这好兄弟痊愈?”
    老汉抚须微哂道:“小哥,你且听我说此疾来历。”
    他解释道,此江每年都有溺水者,有些因执念不散,无法往生,若恰好又被那江底地脉灵气滋养,日久天长,便会化为蜃人,此物无形状善变幻。寻到目标,往其身上喷射恶秽之气,一旦入体,便会寄生于神魂里,汲取活气,中者起初三日,如同患了臆症,之后虽会苏醒,却会精神萎靡,时不时犯病,满三个月后,活气耗尽,人也生生的折腾死了。
    蜃人全靠执念而为。若生前是被负心汉子所伤,投水而亡,成为蜃人后,定然会化成二八姝丽,试探渡江路人,若得知渡江者也是负心郎,此蜃人便会喷气报复;若活着的时候,是因为诸众袖手旁观致命的蜃人,则往往化为寻救者,如果路人不理,等来此水域时,蜃人就会朝路人喷射蜃气。有道是,生于斯,亦执于斯。
    听了老汉所言,钟子美恍然大悟道,“是了,白日我和马伯嵩赶路,遇到一老妪,似是染了暑气,卧伏路旁,来往马车甚多,十分危险,马伯嵩不愿多事,我将老妪扶至官道树下,马伯嵩又催我快行,我便让他先去客栈等我,马伯嵩当时还骂我呆子哩。他走后,老妪醒了,直说口干,我又在茶棚给她买了两碗糖水,老妪喝了一些,说我是好人,我回茶棚还碗时,老妪竟然不见了,我问茶棚掌柜,掌柜的说哪有什么老妪。我料想老妪是怕讨茶水钱,才不辞而别,眼下听阿公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这老妪是江里蜃人所化。”

    老汉点头道:“此话不假,蜃人不惧三光,可白日而行,一旦认定哪个路人不好,就记下来,等路人接触江水或者渡江时,定然会从水里浮出,朝其吐气,阻挡渡水,路人也会由此身患重疾。”
    言讫,掏出一个小木匣,说道:“此物名为蒙心脂,专对付蜃气,将它涂在中者七窍,少顷,就会恢复神识,每日涂抹,满七七四十九日便能痊愈。切记一点,不可让中者知道自己染了蜃气,一旦说破,泥丸宫震荡,体内蜃气便会爆开,神魂受损,早早死去。”
    钟子美接过木匣,千恩万谢。
    再一抬头,老者也不见了。
    钟子美心想,定是神明垂怜,赠我解救之法,又跪下,冲老者所站方位拜了又拜。
    心急火燎回了客栈,将蒙心脂涂在马伯嵩七窍,七窍连心,被蒙心脂这么一堵,心窍冲开,马伯嵩恢复清明,只觉四肢无力,对这三日之事恍恍惚惚,不甚清楚。
    钟子美不敢告诉他实情,只是说这油脂是一个好心人所赐,可解马伯嵩诡症。
    马伯嵩不知真相,因耽搁数日,急着归家,于是催促钟子美明日便渡江。
    钟子美忽然想到,那夜,栈桥上的那个年轻人也被蜃人喷了秽气,眼下定是求医无门,而老汉赐的油脂,足够两人份量,于是说道:“兄弟且放宽心,待明日再言。”
    翌日一早,钟子美就寻那主仆,此处有五家客栈,一家家问去,觅到第四家时,终于找到了他们,那老仆正眼泪汪汪束手无策。钟子美拉他到一旁,将夜里老汉的话一字不漏的讲给他听。老仆眨眨通红的两眼,连连点头,将那蒙心脂涂在沉沉睡去的年轻人七窍,年轻人长吁口气,从幻乡中醒来。
    钟子美分了一半解药给老仆,再三叮嘱,切莫告诉真相。老仆连忙拍胸保证。
    再度回到客栈,马伯嵩气色好了许多,见钟子美回来甚晚,抱怨他耽误事,钟子美笑而不答。
    归家后,钟子美私下告诉马妻实情,马妻战战兢兢,接过小匣子。
    不觉一个月过去。
    却有一队人马寻到钟子美,说是奉老爷之命,邀他去隔壁县郡。钟子美起初还以为他们认错人了,直到递上请柬,拆开一瞧,才知他们口中的老爷,乃是那日所救年轻人的父亲。

    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打听到自己下落的,钟子美心里纳闷,当日并未透露自家住址,由此可见对方神通广大。
    耐不住众人死命强求,钟子美只得一同去了临县。
    等到了一看,主人家儿的庄院怕有数百亩大小,房屋不计其数,奇花异草,假石荷池,令人眼花缭乱。主人约摸五旬,请钟子美上座,又将事件问了一遍,毕恭毕敬赐银票五千,说早就寻到了钟子美下落,暗中观察许多日子,发觉钟子美的确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这才邀此一聚。
    主人又说,“老李归来告知我详情,我推断是遇到了江湖骗子,哪知停涂之后,凡儿就开始呓语发狂,郡里有名有姓的大夫全都请来,也是无计可施,只得再次涂那蒙心脂,那癔症又缓轻了。我仍不放心,暗地查到子美你的住居,将你每日言行记下,细细分析,确定你乃真丈夫也,”话锋一转,又说道,“只是你那好友马伯嵩,嘿嘿……”就此打住,没往下说。
    钟子美也不是笨人,冲主家作揖,两人又谈了半晌,主家见钟子美并无久留之意,也不强求,派马夫又恭恭敬敬的将钟子美送返。
    钟子美用一部分酬金,将买卖扩大数倍。
    此举引来同行侧目,马伯嵩惊骇钟子美哪里来的银两,钟子美怕真相暴露,对其不利,故而吞吞吐吐,寻了个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理由,马伯嵩眼睛瞪得铜铃大,再三追问,钟子美执意说是一旧友赠的。
    打听到钟子美曾被一辆香车送回来过,马伯嵩更加不解,疑心钟子美交了鸿运,推测是上次两人同行发生的事。于是怒气冲冲,向钟子美讨借银两,直言不讳,说是因为自己,钟子美才会时来运转。
    钟子美想想也是,但借银之事,须缓上一缓,若此时借了,万一真相被马伯嵩得知,岂不是坑了老友?一切等四十九日之期满了,蜃气消失之后,再均他一半银两不迟。故而,支支吾吾,回答得比较含糊。
    马伯嵩气急败坏,甩袖而去,边走边骂钟子美薄情寡义。
    到了家,恚气不减,把桌椅胡乱砸了一通,折腾到半夜,气呼呼睡下。片刻后,忽然惊醒,见妻子正用油脂涂抹自己的鼻窍,登时大怒,喝斥妻子,夺过小木匣,摔得稀巴,仍不罢休,狠狠踩了几脚。
    次日,马伯嵩因为夜里蒙心脂涂得不足,发病了,抽出菜刀,满村子追自家的牝猪,边追边喊,“钟子美,你这厮给我站住,我要活剐了你,你发了大财,却不分我,还是人么?”牝猪听不懂人话,骇得四蹄乱飞,生怕被剁。
    一人一畜,追追撵撵,街坊无一人敢上前拦阻,个个大眼瞪小眼:“咦,这马伯嵩怎么管那猪叫钟子美,还问它讨钱哩,脑昏了不成?”
    那牝猪也是可怜,最终被狂性大发的马伯嵩追上,交待了猪命。
    这一切,恰被钟子美看到,顿时颓然道,“马兄弟竟恨我到这种田地,巴不得我死么?”一围观者笑道:“他是眼红了,见你发了财,妒忌得发了疯哩。”
    钟子美一算日子,今日便是第四十九天了,昨夜马伯嵩蒙心脂涂得不足,是以旧疾复发,却不知隔壁县郡那位公子还余多少,我这便去讨些来,刚想到此,那疯疯颠颠的马伯嵩又捡起石头,乱扔乱砸,有一颗击中钟子美脑袋,钟子美昏了过去。
    再度醒来,天已黑了。
    钟母泣道:“也不知怎么回事,子美你竟昏迷了三日,那马伯嵩下手也恁狠了些。”
    钟子美挣扎起身,问道:“马伯嵩眼下如何了?”
    “唉,这三日,马伯嵩疯症时好时坏,好时跟常人没多少区别,知道你昏睡在榻,还冷哼阴笑,一旦犯病,就大吵大叫,逮住谁咬谁,嘴里兀自说要杀了你。今天午时,又硬说那头牛是你,干起架来,结果被那牲口活活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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