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 作者:妖刀

  引言
“芊芊的脸像桃花一样美,淡淡的白,淡淡的粉,娇艳亮丽。芊芊有一头长长的头发,黑得像浓墨,好似一匹黑瀑布直垂下来。
我坐在阶上看星星,她走过来,坐到我身边,陪我一起看。
    风吹过时,她的发丝一缕缕地拂到我的面上,痒痒地。我没有动,她是女施主,我不可以碰她的头发。她看着我咯咯地笑,笑得花枝乱颤,抖动中,更多的发丝向我扑面而来,比风里的花香还沁人肺腑。”
上部
我是天宝年间的一个和尚。住在长安城外四十里破败失修的般若寺中。
去的那天是个雨天,我打扫出一间屋,笨手笨脚地给自己剃了头,换上早已准备好的僧袍。没有师傅,没有师兄师弟,只有一尊坐在殿上看着我修行的古旧佛像。我跪在殿前,发愿皈依佛门,就这样成了和尚。
我没有父母,没有亲人,连周围的邻居也不理睬我。只有一个卖豆腐的婶子周济我的生活。她告诉我,在我满周岁的前一天有个四处化斋的脏和尚在门外疯疯癫癫地说我是上天降下来的半妖,和我亲近的都是被我引来的妖精,我需要吸食妖精的精髓才能修炼成正果回入仙道。

邻人信了和尚的话,把我们一家看作是妖精,父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半年之后他们偷偷把我留下,举家迁走了。
多亏卖豆腐的花婶收留,用豆腐喂养我长大。别人见她亲近我,便开始传言说她是个妖精,她干脆改了招牌叫做“花妖豆腐”。人家爱她豆腐好吃,招牌新鲜,生意竟也红火。
有时候我猜想,也许花婶真的是个花妖,因为不仅她的豆腐连同她的房间里都散发着淡淡的芬芳。
花婶还告诉我,那疯和尚说我的名字叫佛生。
寺院的生活非常单调乏味。
早起在寺院后的溪边担水,洒扫庭院。以前常有人去那溪边浣洗垂钓,自从我去了之后,就再没人去了。
每日上午我给自己做些膳食带在身边,而后去山上打柴,中午在山里吃过饭睡在花草丛中听鸟儿的叫声。那些过来亲近我的鸟雀蝴蝶也是妖精变的么?
我只有在下午才打坐念经。经书上说的话我总是半懂不懂,很朦胧。只有那些看似简单的小故事吸引我,用它们来打发时光,顾不上细想背后的道理。现在回头看当时的日子,其实佛离我很远很远,之所以我走近了佛,是因为悲悯的上天怜惜我惹下的业障。
我喜欢晚上临睡之前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如今的天空已不如那时晴朗。但或许,如果那时的我不曾痴迷地去看星星而是去经房看书,是不是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花婶收养我时我还很小,在家一直吃些细面烂食,清素寡淡。到花婶家后,跟着她以每日卖剩的豆腐为食,配些青菜、米面。没有肉,连蛋也不曾吃过一只。
三岁时,花婶对我说:“佛生,你守戒吧。”
我不解,问她。她道,只有终生守戒才可以真的消除邪念,避离妖邪。
原来,那脏和尚的话她也信的。
我没有异议,不是因为太小,而是,我的生活也如素食一般寡淡无味,没有起伏变化。
我没有同伴。
那年春天,寺院外面的桃花开了,夜里能听到院墙后的小溪那欢快的水流声。每晚坐在院子的石阶上,星星亮亮的很好看。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重复着,可以一直到地老天荒,一直到死。
远离了人世间的一切凡俗欲念,我不懂,也不求。似乎在若有若无间,我开始用心地守戒,以求清净的一生,逃离这一世束缚我的咒语。
但,我定然曾做过什么事惹恼了上天,十几年静淡如水的生活只是一切的开始。
那天晚上,我看到比星星更好看的东西,近在眼前,就是她的脸。
她说她叫芊芊。
花婶在我十九岁那天给我煮了一碗面,又交给我一个蓝底白花小布包,嘱咐我收好。
她临睡前把我叫到床边,说等她走后去找小巷东头的老袁,他会帮我料理一切,又叮咛道事情办妥后一定要把她带到城外四十里般若寺后的山上。

“婶,你要走了?”我不懂她走去哪里,我又如何带她去山上,难道她不能自己去么?
花婶细细地看看我:“佛生,你想你娘么?”
我摇摇头:“婶,你就是我娘。”
她脸上漾出一个淡淡的笑,半晌,伸出那双比豆腐还细嫩的手轻轻地拉住我的手:“佛生,去般若寺的时候带上那个蓝布包,去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为什么?”其实,去哪里都一样,如果花婶不在了,我的家也就没有了。
“我没有让你去求过学,只教你看些经书。你没有功名,没有本事,会不会怪我?”她攒起眉尖,仔细地打量我的神色。
“不会。”我一直觉得花婶没有让我去念书学技艺是为了令我躲开别人对我的伤害。
“记着我的话,要好好地守行,不可破戒。”她急急地要我应着,“那样你才可以逃过这一世的劫。”
我忙不迭地应了她,十几年来,她说什么我都应着,从不违逆。
她却又叹了一声:“也许遇到美貌的女子,你便把应我的全忘了。”
我对她憨憨地笑:“婶,怎还有比你更貌美的女子?”
她轻微地摇摇头,对我摆下手:“该来的躲不掉。你去吧。”以往乖顺地应承她时,她都信我,唯有这一次她似乎不信,最后一次。
待要再申辩几句,见她恹恹地瞌睡起来,我只好把话吞下肚里,退了出去。
花婶再没有醒来。
上山打柴时,我常拐到花婶的坟前,为她除去杂草,整理土石。不知何时,坟上长出一条藤萝,细幼委婉。我心疼它模样娇俏,没有除去,在旁种了一株柳,不知它会不会自行攀爬。
每次去取些溪水浇灌,都见它更粗实一点,在柳身上攀附,且生出一颗嫩绿的芽,不经意中,每日壮大,含着谜一样的花苞。
至花婶周年祭日的前七天,那花苞开裂,缀出一朵碗大的白花来。我日日小心地护理它,力求它花时长些,多伴花婶几日。
七天后,我一早来至坟前,那白花全然盛放着,娇艳美丽,清晨的露珠点在花瓣上,凑近时闻到一股熟悉的芳香。我才似有恍然,取了碗溪里的清水倾在坟前,轻轻问她:“婶,你果真是花妖来的?”
晚间再来,花儿谢了,连同藤蔓也从柳树上垂下,无声无息地败落。

我颓丧地回到般若寺,明白这回花婶真的走了。
然而更为重要的是,若果花婶真是花妖所托,脏和尚的话便就此应了。那——
我是谁?
花婶给我的蓝布包袱里是一大包银子,足够我独自清静地度过很多年,还有一件她亲手缝制的僧袍。
我记着她的叮咛,没有再回城,便留在般若寺中,做了和尚。
即使不刻意记起花婶的叮嘱,也已习惯了守戒的日子。我不知守戒的辛苦,也无从体会破戒的快乐。大千世界,只有这般若寺供我容身,而我无牵无挂,并不知这一世因何而来。
芊芊是妖精吗?
我常这样猜想着,至今没有答案。
她喜欢带些山里的野果给我,有时还会捉来些小动物让我看。我总是坐在一旁看她欢呼雀跃的可爱样子,寂静的般若寺里回荡着她清脆的笑声。
“芊芊,放了它们吧。”每当她走时,我便这样叮咛,她脆声声地应了,在我面前任那些生灵逃出她的手心。
她常常在雀跃中无意地牵住我的衣摆或手臂,我不止一次地悄悄低头看过她的小手,白嫩娇柔,指根处一个个小窝儿,如婴儿一般。我不应该让她碰我,可是我却又不敢将她的手拂开。我是个和尚了,不可以碰她的手。
“小和尚……”
有天晚间,芊芊来陪我坐在石阶上一起看星星。她扭过头来唤我时,小手搭在我的腿上,清脆的嗓音柔柔的,明明从耳朵里听进去,不知为何却在心里痒了又痒。
她问我:“你相信佛吗?”
“嗯。”我信吗?我也不知道,每天在殿前看到佛坐在那里,带着安静祥和的微笑,可我不知道他的眼中究竟有没有看到我。
“修炼有什么好?”她的眼睛笑起来时会眯成一条线,抬起仰看天空时却睁得又大又圆。
我随着她的目光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修炼有什么好?花婶说守戒可以躲过这一世的劫。可我不明白这一世的劫究竟是什么,躲过会怎样,躲不过又如何。
“可能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佛。”脏和尚曾说我可以修练成正果重回仙道。那是什么呢?天上的神仙都是佛么?
她笑起来,笑声飘散在晚风中,树叶沙沙响。我讪讪地垂下头——她不相信,我听出来了。
“做佛有什么好?”
冷不丁的,她轻轻拉住了我的手指,慢慢地向我贴近。近得可以闻到她发丝中的芳香。我暗自嗅了嗅,香气弥漫开来,好象怀里抱着一捧花。

我定定地端坐着,心里扑嗵扑嗵地跳,似有一只小兔子钻到我胸前。
“小和尚……你知道不做佛的快乐吗?”她自顾自地轻言细语,我沉醉在那片芬芳中,不能言语。
“我走啦!”她松开我的手指站起身来,突然在我颊上一啄,脸上带着一丝娇羞,蹦蹦跳跳地跑远。像我心里的那只小兔子,忽地,消失不见。
我带着山里的野果去看花婶,坐在她的坟前轻轻地和她说话。那条丝萝已经败落,花婶还在吗?
“婶,芊芊长得真好看!”
我拈起堆在她坟前的山梨咬了一口,迸出的果汁清香四溢,仿如芊芊留给我的那种感觉。
索然无味的日子因这晚春时节悄来的小女子而偷偷改变。清晨汲水的溪边,水面倒影里是芊芊的笑靥,山中砍柴时,林间幻听到她欢快的笑声,经书那霉腐的气味里突然有了那花一般的香气,夜空中的星星像她的眼睛对我一闪一闪……
“婶……我喜欢她。”
看着花婶的坟茔,那晦暗的土色和经书陈腐的纸纹相似。经文里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我曾深信不疑,在此之前,我身周的一切都是空的。但如今,想到芊芊时,我的脸微微地热起来,心里象藏着块烤热的吃食,火烫得怀裹不住它。
我躺在晒得暖暖的山坡上看着天空中飘来荡去的云。日月的升落开始挂着些期盼,心思里多了些跳脱的东西,云一样淡淡的,并不分明,却又真切地飘在那儿,扫不开。
芊芊……
我开始想念她。
做和尚之前,我并不快乐,做了和尚之后,我没有想过快乐是什么。
芊芊扯着根红绳来看我,挨着我的身子坐在石阶上,于是被她挨住的那片肌肤暖暖地。
星星再亮,怎也好看不过她。我的目光悄悄地追逐着,欲罢不能。
“小和尚……你知这红绳是做什么用的吗?”她拎起那条在夜色下仍红得刺目的细线,星光在她的眼中润泽地反射出来。
我摇摇头,对着她灿若明霞的脸,在心里把熟读的经书默默地念。
佛祖在天上么?
芊芊是不是被我引来的妖精?
花婶说只要守戒一生便可以逃脱劫难,然而这芊芊,活色生香地在我眼前,一切甜美诱人。我把持不定。
守,或不守。原来,要戒一生好难。
她这样坦坦地来了,引动我心中无限欢喜,想念、盼望、牵挂……像一口深深深深的井,落不到尽头。
“人家说,用这根绳拴住的两个人一生都不会再分开。”她眼光纯美地望着我,伸过手来抚摸我光秃秃的头顶,“小和尚,我喜欢你!”

我情不自禁地笑出来。月华从头顶倾泄而下,浑身暖洋洋熏陶陶的滋味。
她喜欢我!
星星挂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像极远处人家的灯火。云都聚来了,我以为会下一场凉彻骨髓的春雨。但没有,它们只是拢来做了屏障,遮盖住天地日月。
她轻轻地偎向我,拿着那根已然拴进我心里的红绳把玩。我的手指颤了又颤……世间五欲,色、声、香、味、触。
触……不能触,一触,即发。
芊芊有一张漂亮的嘴,有各种各样的表情,笑的时候露出里面两抹贝齿,洁白得像颗颗珍珠。
我不知自己是谁,是什么。即不是在街上行走的凡者,也不是纵横天地的神,只因个来路不明的和尚三两句诳语,左右了我的一生。
我想做个人。
我想平静地渡过这一生,与花香鸟语为伴,不嗔不喜,不忧不躁,没有烦恼,没有枷锁。花婶最后的话一直钉在我的心口——该来的躲不掉!
该来的躲不掉!
它来了么?
它来得汹涌澎湃,来得缠绵入骨,它令我喜悦令我焦虑,令我引动一切妄念。戒何以要守?我只知道,离开芊芊,我便不再快乐。
“小和尚……”芊芊的手心里,卧着一卷青丝,细细的红绳将它们拴成一束。她拉起我的手,把发丝放进我热烫的手中,凉滑的,细腻的。
“明天以后,我不再来了。”她微蹙起眉,低下头去。“你是出家的僧人,若果没有爱芊芊的心,不如从此不见。”
她转了身,要走。又停。再转回来,扯住我握着那卷发丝的手:“要是还有心记挂着,就带着它来找我。有它在,就能找到。”她在我指上捏了捏。
不等我言语,走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艰涩地眨眨眼。有样东西就此顺着我的脸腮轻轻地滑落,被晚风一吹,越发地凉。
花婶骗我!什么是“该来的躲不掉”?它还没有真正地来,却已骤然远走,我还不曾躲,它已淡淡冉退。
“花婶,我要不要去找她?”
花婶的坟上长出了新草,一棵棵乱乱地疯长,乱不过我心里的草丛。
我的心中怀着重重枷锁,一道——守得住我便是人,守不住我便是妖。又一道——我想念她!
我不再看星星,每个夜晚,我总是静静地躺在房中,将那卷青丝缠在指上,任它轻柔地围绕着,绵滑得好像芊芊的手指。
白天我拿着卷经书到花婶的坟前打坐,似乎若没有经文相伴,没有花婶的叮咛,我便阻止不了自己的脚步。
“花婶,我要不要去找她?”我不知是在问花婶,还是在问自己。
一天又一天,问了又问,却从来没有回答。我不敢。
时间在我的询问中流逝,转眼几十年过去,在溪畔担水时我照见自己的容颜依然年轻俊秀,猛然惊疑:凡人的一生不过几十年而已,何以我的一生却如此漫长!

也许,我错悟了守戒的真相。
也许,我生来便是不容世间的妖邪。
也许……也许……我虽然守戒如初,但有一件事早已破坏了我戒守的律条,那就是我日复一日的思念。
念及她时,取出怀里的发丝,仍记得她一颦一笑。
怎也料不到,某一天,青丝成了白发!
芊芊,你还在不在?
花婶,你骗我来的!被我引来的是妖精变的吗?貌美的女子都是妖精吗?若真是如此,芊芊也该是永生不老的,那青丝为何会变成白发卧在我怀中?
我在花婶的坟前脱下僧袍,她当初一针一线密密地缝来,早已在岁月中磨得面目全非。我为她清理了杂草,细细地浇过一圈溪水,将那僧袍在她坟前烧了。
“花婶,我要去找她!”
回到般若寺,天上倾下暴雨,雷雨中大殿上的佛身突然裂了口,摇摇摆摆地,终于塌倒在殿堂上,碎成一块块泥。
佛恼恨了我吗?
来时是个雨天,走时也在雨里。是天上的谁为我流泪?
芊芊。
我是妖邪也好,你是妖精也罢,我要找到你。
但,没有。
我穿行于闹市、乡间,穿过山野、城镇,那卷发丝没有给我任何指引。我蓄起了头发,换回常人的服饰,只有我的容貌,经年不变。
过得几年某一天,白发忽又变成青丝。芊芊,是你来了吗?
我来到南方的大城,穿过条条小巷。青石板的小路上偶有落迫人群三三两两地赶过,听人说道,城里的大户家千金过周岁,在门前布施斋饭。
急急地,要赶去。是不是,怎么也要看个分明。
还在路上,更多的人涌走,却说那女孩受不得喜庆的炮竹,惊吓过去了。心中又惊又急。
第二日我才找到那朱红大门外,前一日喜庆的大红灯换成了丧幡,我怀内的发丝如那幡布一样白。
一次错过,次次错过。
怀里的那束头发由青丝转为白发,又从白发变为青丝,我追踪着她的消息,却从不曾相逢。
一次又一次。
终于,我又回到长安城,时事变迁,这里早已变换了世貌。
而到此时,我错过她已近一千三百年!
寒假。
我悄悄溜进书房,自从给外婆办周年祭开始,那个小桌日复一日地摆着。我趁家人外出,溜进去看她。
“外婆,你们一直叮咛着让我远离的是他吗?”我看着外婆的照片,她在镜框里瞪视着我。
“我很快乐。”是的,我的生活因为与他相遇而产生了巨大的变化,我快乐了。
“他说的是真的也好,是故事也好,我都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你们说的那些关于命运的预言。”她那双漆黑的眸子和我的视线相对,我毫不躲闪地望着她。以前从来不曾这样勇敢。
“即使是真的,我愿意万劫不复。”我插上一支没有点燃的香,转身离去。
外面下了今年第一场大雪,他等在雪里,带我去看新开的梅花。
不知从哪天开始,我变得虚弱。
开学了,我仍然每天傍晚到校外的湖边去等他,他越来越沉默,望着湖面渐渐溶化的薄冰,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漫长的岁月下来,在他的脑海中积蓄着怎样复杂的思绪。我只知道每天的这一刻,蜷缩在他的怀抱中,握着他的手,幸福而快乐。

春天慢慢地来了,我感到自己像飘在冬天的一片雪花,在慢慢地化成水,一切都离我越来越远。只觉得身体渐渐地没有力气,视线模糊,意识朦胧。
有一天傍晚我蜷伏在他臂弯里迷迷糊糊地睡去,过了不知多久,醒来时感觉到凉凉的水滴落在我的脸上。
“小和尚……”他早已不是和尚了,但我知道他喜欢他的芊芊这样称唤他。
他伸出两根手指按在我的唇上,阻止我继续说下去,继而紧紧地把我拥抱进怀内,把他的脸埋进我的发丝中。
“芊芊……对不起!”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时间的梦,睡得漫长而疲倦。在半梦半醒中听到宿舍里同学们的对话,还曾听到他在我身边的叹息。
当一切都归于宁静的时候,我才缓缓醒来。
同学们都不在,屋里静得只听到窗外掠过的风。枕边有一只古旧的信笺,上面没写字,我却知道那一定是他送来给我的。
他来找我了吗?
他在等我?
披上厚厚的外衣,磕磕绊绊地赶到湖边,他不在。在他常坐的石上倚靠着,打开那只信笺。一片墨色映入眼底,从不知他写得一手好字。
“芊芊:
对不起,我走了!
看着你日渐衰弱,我终于相信那个和尚的话是真的。每一个与我接近的人都会被我伤害,伤害得越重,我就越可以尽早离开。
所以我选择离开你,只有这样,你才会好起来,而我也可以永远留在这个世上,生生世世等待着你的轮回。
我把你当年留给我的发丝还给你,只是那条红绳被我带走了。你曾说被它拴住的两个人可以永远不分开,如今它紧紧缚在我的腕上,令我永生追随着你。
我不再需要那卷发丝来提示我你是否存在,我相信只要仍然留在这世上,就一定会与你在一起,只是我们不再知道。我不需要它的指引,因为我把心留在了你身边。
你每一次的轮回都将迎来与我相遇的缘份,那是我们前世留下的业障,今生躲不开。
芊芊,保重。
佛生  ”
信封里有一个锦布裹成的小包,捏上去柔软绵滑,轻若无物。才掀开一角,风吹了来,将它完全展开,那在他怀里珍藏了上千年的青丝像一团黑雾般飞舞而出,随风飘散。


下部
秋天快要来的时候,我上大二了。
我不喜欢秋天,我喜欢春天。父亲曾经告诉我,我是在春天快结束的时候出生的,而我从来没有在春天庆祝过生日。父亲说,在我满周岁的前一天,外婆曾去郊外的一个小庙里上香,有个和尚对她一一说中我出生的事,告诫她,我一生都不可以在出生的那天庆贺,那天不能受到侵扰惊吓,连喜庆的炮竹也不能听,我不可以随意外出,与陌生男子交往。尤其不可以到郊外去。
外婆回来说,为保我周全,对和尚的话宁可信其有,不仅从此只在我满月那天当生日小小地庆祝一下,更去户藉所变更了我的出生日期。
就这样,我的生日由晚春变成了初夏。
外婆年纪大,性格乖舛,大家都随了她。只是在我16岁时,父亲私下悄悄地告诉给我知道。为此,莫名地,我对春天有了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

那是什么?
仅仅是一个出家人故作神秘的话?还是藏着什么我们不能得知的秘密?
上学后,每一次学校组织春天郊游,外婆把我留在家中。
“外婆,我想去郊外玩。”我求她,扯着她长年穿在身上晦暗的衣襟。
“听话,不要去郊外,你乖乖地守在这里,就可以平平安安地过一生。”她总是不许我到郊外去,用一条我听不懂的理由。
“郊外有什么?”小时候的乖顺,到渐渐长大的困惑,我对外婆的教诲一直耿耿于怀。但,她的威严还在,那布满皱褶的脸上写着我读不懂的沧桑。每当她仔细地看着我时,那里没有温暖的亲情,而是极为严厉的震慑之意。
我知道,不论问多少次,她都不会给我一个完整的答案。
城外的一切是个谜,因为远离,所以更加渴望。
这一年的暖秋,阳光失去了夏日的热烈,慢慢地变得温和一点,成熟一些。我喜欢在傍晚时分坐在校园外靠近后门的那个小湖边,闻着风里那些被阳光晒过的青草香味,看鲜花在拼尽最后一点余力娇艳地怒放。
夕阳将天空中大片的云染上霞光,它们微红着脸儿在天上飘来荡去,我的目光追逐着它们,仔细打量。
我的脸也不禁微微红起来,一点一点漫过腮边,不是为了天空中的云彩,而是有一双目光紧紧地追随着我。
他有一张俊秀的脸,神情热切的眸子里有种让我欲罢不能的东西左右着我。他是谁,从哪里来,我不知道,没有问过。只知道每当他出现在身边时,心里悄悄泛起的快乐。
他将我唤做芊芊。
我十六岁时父亲之所以敢将这一切告诉我知道,是因为那年外婆去世了。
她渐渐地病重,整日地咳,家人把她送到医院,她叮嘱着让我单独去见她。
病中,她看上去越发地老,那双枯手轻轻地伸过来把我的手包裹进去,干老的皮肤在我的手背上磨擦着,像被一团揉皱的纸划过。
“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一直在怨我。”她知道?应该知道的吧。只因她一句话,夺去了我多少快乐。这些年来,我只能旁观着同伴们的欢声笑语,却无从体会。
“现在我就要回去了,不能再看顾你。你……好自为之吧。”她说得好像我有着甚为不堪的人生,要谨小慎微地度日。
“外婆,我希望能自由地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要让她知道,否则,再没有机会。
她把我的手紧紧地握住,冷不丁的,那么疼!
“你记着!记着我的话,要好好地守住自己,不可以放任胡为!”她急切地喘着,好象在把生命残余的力量向外吐露。“原本再过得三五年,就要来了。我知道,就要来了!那和尚说得没错,那是你前世留下的缘。以你现在的心性,那是万万躲不过的!”那昏花的眼中急出血丝来,她在和时间争夺。

“外婆,究竟是什么?你好不好干脆告诉我?”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分明是迷信,是毫无根据的诳语,何以她深信不疑,要以此决定我一生?
“天机不可泄露!”
他很沉默,话不多。但我知道他喜欢坐在我身边,听我絮絮叨叨地讲自己的心事。外婆的禁忌,童年的约束,十几年来无趣无味的生活。他面带淡淡微笑,倾听着。
偶尔,他自湖边采来小束野花递到我手中,手和手悄悄地一碰,他很在意地注意到,试探地用一根手指在我的手指上轻轻划过,躲开了。
我知道他是喜欢的,因为我心里也有着一份欢喜。
于是捉狭地伸过手去,捏住他修长的手指,他看着我,我脸上定然是一副顽皮欢快的神色,他便展颜一笑,展开那只手,把我的手握住。
只有他,只有他这一个人,对我如此地纵容娇惯。
外婆去世后,家人对我约束得更加要紧,好像随着外婆的离去,他们承担起她留下的责任。
我是谁?我是什么?
我悄悄地问过母亲,悄悄地问过父亲,他们都缄默不语。
我对他们冷冷地笑,难道他们不知现今为二十一世纪?
人人争先恐后地追逐着时代的脚步,我忙不迭地跟从。唯有这个家,好似倒退几百上千年,在酝酿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手机响时,他们四目投来。那是谁?这问话分明写在他们的眼里。
假期结束返校,他们千叮万嘱,一切禁忌交待再三,那些我从幼年起便能背出的条约,已然如烙印一般刻在心里,即使他们不说,也在我的生活中划出了一个圈,将我轻易地包围其中,不得挣脱。好像孙悟空去化斋时给唐僧留下的安全界限。
“芊芊,你喜欢看星星吗?”
天色渐渐暗下来,湖面有凉风吹过,我常在此时与他告别,赶回宿舍去。留下他独自一人坐在湖边,他的视线一直关注着我离开,每一次走,都好似脚下被拴了一条线,牵牵绊绊地不舍。
有一回跑远了,又偷偷转回去,见他靠在岸边石上,看着天空中越渐亮起来的星星。
“芊芊……”
他轻轻地这样唤,我心中暗自地有了些针刺般的疼痛,那是谁?拥有这般柔美的名字令他念念不忘地记挂,令他这样心疼地唤着。
“芊芊是谁?”
我忍不住去问他。
“就是你。”他温柔地看着我,带着我无从体会的爱怜。
“可是我不叫芊芊。”芊芊,这名字娇柔得拿不起,它不是我的。

“你是芊芊,至少,我这样叫你。”他疑问地攒起了眉,“你……不喜欢?”
怎么会?我忙不迭地摇头,喜欢!我真的好喜欢!
“为什么你总留在这里?”每次看到他独自坐在石畔的身影,他不孤单么?
“芊芊,你喜欢看星星吗?”他仰望着天空,转而问我。
“喜欢,可是城里的天空总不够透亮。”我听同学们说过,他们去效外野营,跋山涉水,采野花、搭帐篷。到了晚间在溪边架了篝火,置办野餐,烤着味美的山兔野鸡,各类能捕到的鸟兽鱼虾一一成了他们的食物,多美好。而比这更美的,便是夜晚的星空。
他沉默了良久,心事重重,好象有什么重大的事,在心里辗转。
半晌才开口:“芊芊,我带你去看星星。”
我低下头,心跳一下一下地撞上来,心里抑制不住地快乐。他这般地郑重思考,原来是为了约我。只觉得一切都伴着我笑开了花,他约我呢!酸酸甜甜的幸福。
“芊芊?”他见我不答,惶惑了,忙又唤我。
我暗自地咬咬唇角,真没出息,第一次听到有人请求约会,且这男人又是那样令我心动。
“嗯。”我垂着脸轻轻地点头,忽而又怕他悔了,追着问:“哪天?”
外婆去世周年的时候母亲在书房一角为她摆了个小桌,摆放起铜制小香炉,供着外婆一张稍显年轻的照片。母亲叮嘱我独自一人去给外婆上香。
临进门,母亲又莫名地说道:“她说她看得到。”
不知道外婆年轻的时候竟是那么容貌姣好的人,在我的印象里,她的冷漠威严一直纠缠在左右。
出城近二十公里,有一座山,山周少有人烟,山脚下一座破败的小庙,年久失修,连围墙都倒塌。
“这是哪里?”荒芜的景置中我跟着他磕磕绊绊地走,而他轻车熟路地,好象在这里走了不知多少年。
“这是我以前住过的地方,很久以前。”他拉我走进庙门。院子里倒着门板、石像,四处蛛网连连,只有几株参天大树挺立在院子角落,显出勃勃生机。
“以前你住在这里?”断然没有想到他会住在这破地方,换我绝不肯。“那你是和尚咯!”
我只是取笑他。
谁知他却道:“是。第一次遇见你时,我是这里的一个小和尚。”
我再也笑不出。
再向深处进,后面的大殿已被人收拾出来,干净的石阶,如洗的殿堂。只是殿堂上没有佛像,问他,他淡淡地说早就倒了。
傍晚,我们吃过带来的食物,坐在石阶上。
“芊芊,如果你信我,我便讲给你听。”其实,他该知道我是信他的,为何还要这样来问?细细地琢磨着他先前在路上的话,疑惑了。

“我信,你告诉我。”我想知道。
一直以来,所有莫名的事都没人对我说个究竟,我需要有人坦诚地告诉我些什么,不论那是什么。
他又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好像怕我听了会逃开。我不禁靠过去,贴着他温暖的身体,吞了口口水,我也怕。
“我出生在一千多年前唐朝的天宝年间……”
他的声音轻柔缓慢,象春天的下午做的一个梦,那么舒适而不真实。
“……那脏和尚说我是上天降下的妖孽……”
我握紧他的手。那和尚,什么来头,到处说人闲话。左右了他,也左右了我。
“……她说她叫芊芊……”
又听到这个美妙的名字,他这样称呼着回忆中的女子。
“……我喜欢她……”
心里怪怪地失落了,想缩回手,他停住语声,将我的手紧紧捉住。
“……她说‘小和尚,我喜欢你。’……”
夜空的星星一闪一闪地亮起来,我抬起头看着它们,睁大了双眼。一股热流从心底涌上来,冲出我的眼眶,不断地滑落。
“……她说如果我也有喜爱她的心,便去找她……”
我抬起他的手臂,用它环抱住自己,只见自己的泪水颗颗不断地落在他的衣襟上,转瞬化开,像一朵朵深色的小花。
“……青丝变成白发,转而又变成青丝……
一年又一年……”
“芊芊……”
他端起我的脸,热切地望着我,这一声“芊芊”是唤我的。
我的泪滚滚而落,聚在下巴上,一滴滴地打在他的膝头,他将我轻轻揽入怀中。
我点上一柱香,轻轻扇灭明火,看它袅袅升腾的烟雾漫在眼前,一时情不自禁只觉泪眼朦胧。
“外婆,我就要上大学了,成年时我要做个自由的人,你放过我吧。”我深深地弯下腰,向她鞠个躬。她看得到?若果能看到,那便应我一回可好?
拉开门,母亲站在门外,我从她身边侧身而过。忽地,只听到身后一声轻叹:“唉!该来的躲不掉!”
我惊回头,只见母亲正把我插在香炉里的那支香取下,我叫她:“妈!你说什么?”
她责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正要说你,怎么给外婆上香时不把香点燃就插上了?”
是的,它灭了,无声无息,连同刚才袅袅烟雾都不见。
外婆,她真的看得到,因我那句挣扎连我一柱香也不受。而且,那句突然飘来耳边的话,该来的躲不掉!出自谁的口中?
“妈,外婆说的那些话你相信吗?”从我的记忆之初起,她没有与我一起开怀笑过,没有认真地凝望过我。她总是静静地行走于我的身后,为我打点起居饮食。我感受到她身上那淡淡的哀愁,有某种东西被压制住,使她白皙的面颊上早早地划出一道苍老的弧线。

“我给你炖了汤,”她伸过手来在我脸上轻抚了一下,嘴角翘起一丝微笑,她眼中带着犹豫的疼爱。“快去喝吧。”
她是爱我的,我知道。
远远地,看到他在等。
“我来迟了?”为着将要前往的约会,我兴奋得快天亮时才睡着,沉沉入梦,连闹钟响也听不到。
“什么时候来都不迟。”他对我淡淡地笑。
“为什么?”我们坐在开往郊区的车上,单独的双人座,小小的方寸间与他紧紧贴住。
窗外吹来的风拂起他的发丝,他有一头比其他男子稍长些的头发,自由地散着,带着甜甜的青草味。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散乱地,找不到他的视线。“因为你一定会来的。”
我细细地打量着他的侧面,发丝掠过,他的面容竟显得有些沧桑。那微攒起的眉尖,饱满的前额,挺直如刀锋的鼻梁,还有那张弧线优美的嘴……哦,他下巴上有淡淡的胡髭呢。新奇地,我盯着他细看。
“怎么?”他回转过头,询问地看我。
突然间与他近在咫尺,这么地近,这么近!
立刻慌乱地笑起来:“呵,你已有淡淡胡髭了。”
突兀地,手被他紧紧地握住,只听他低低的声音:“芊芊,我等了你一千三百年!这胡髭便是为此而生。”
顾不得他说了些什么,只觉得他急切迫来的热情。他的手指紧紧地与我的手指纠缠,我轻轻地躲闪,他毫不放松。一时间,在他人不得见的座位下,两只手焦灼暧昧地辗转。
“芊芊,”他低下头,一字一字地说与我听。“我这心里也是爱着你的,你不要疑心。这一世别再躲开我。”
我停了手,由他认真地握住,听不懂他说的话。但他说心里是爱着我的,这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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