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梅与银漆

    1
    凌晨时分,梅梅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全身僵硬的她扭头看向枕边,一只玩具小熊面对她静静呆着,玻璃的褐色眼珠反射着月光……
    六点半,梅梅在晨光中起身,拿过床头柜上的一只木匣子,从里面取出一盒针,将玩具小熊的脑袋扎成一朵仙人掌。
    早饭桌上,姑妈看着侄女左手那五颜六色且足有2厘米的长指甲,拇指鲜红,食指深绿,中指惨白,无名指阴蓝,小指靛紫。虽然姑妈已经看了两个多月,依旧觉得刺眼,加上刚才那仙人掌似的小熊头在她脑袋里形象鲜明,于是忍不住问道:“梅梅,咱们能不涂指甲油去上学吗?”
    “不能。”
    姑妈闭上嘴,和姑父交换了一下眼色,早饭桌恢复了平静,只有咀嚼包子与喝豆浆的单调动静。
    梅梅出门以后,姑妈姑父来到她的卧室,打开了床头柜的那只木匣子。除了针盒与剪刀,还有他们已经见过的几瓶颜色各异的指甲油,而今天,匣子里还多了一罐银色的漆。

    今天是梅梅15岁生日的前夕。坐在前往学校的公车上,梅梅看着阳光下耀眼反光的5片左手指甲,想起5岁那年她从父母身边过继到姑妈家里,已经待了将近十年。
    2
    8:00,历史课。
    这是梅梅最讨厌的课程。在所有要求枯燥背诵的课程里,历史课无疑取得了乏味桂冠。
    在梅梅的眼里,历史老师说个不停的嘴如同那一张一合正在垂死挣扎的鲶鱼嘴。枯燥单调的声浪中,梅梅情不自禁地将马尾辫抓在手上凝视着。
    在历史老师眼里,这个坐在最后一排的女生,在全班同学都聚精会神听课时,又开始古怪的审视头发分叉的举动。而她左手上那五个色彩斑斓的指甲在木质课桌椅和蓝白校服中显得格外突兀刺眼。
    下课后,身为班主任的历史老师把梅梅叫到讲台边,一脸严肃地质问她为什么上课走神,还违反校规涂抹俗气的指甲油。
    梅梅坦然告诉班主任,她之所以对她的课兴趣全无是因为自己在想“其他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情”。而说到指甲油,梅梅更是一脸诚恳地请班主任不要多问免得被吓到。匪夷所思的班主任看着面前的女生,虽然这不是她第一次在学校这么严肃认真的地方如此胡说八道,但班主任依旧难以容忍。
    “明天让你家人到学校来!” 鬼故事网:http:///
    梅梅看着历史老师,对于这个屡屡砸向自己的命令厌烦至极又无可奈何,她面无表情定定地注视着对方,直至班主任心里有些微微发毛,一转身丢下梅梅离开了。
    在走廊栏杆边俯视着前往办公楼的班主任,梅梅举起左食指远远地冲她的背影摇了摇。
    3
    10:00,课间操。
    短短几分钟的广播体操是梅梅一天之中非常难受的时刻。
    全校学生在难听的音乐和节拍声中,整齐划一地做着难看的动作。所有人的意志在几分钟内都被“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二三四,五六七八”无耻占据,被动地伸胳膊蹬腿,扭腰跳跃。拙劣得好像悲哀的木偶。
    从很小时,梅梅就对难听粗陋的音乐和众人一致的举动抱有深层次的厌恶。
    在一切外界事物中,音符是梅梅难得有好感的东西。对她而言,音乐家的用武之地不是一张由7个音符组成的键盘,而是一张几乎还完全未知的,无边无垠的键盘。这广阔的键盘中包含着温柔,激情,宁静,诡异,不安,恐惧……每一个琴键都是独一无二的,犹如一颗星星不同于另一颗一般。数百万的琴键陷在深不可测的黑暗浓雾中,只有极个别伟大的音乐家凭借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天赋偶然找到其中的些许片段。梅梅小时候对古典音乐一度非常痴迷,那些美妙难言引起共鸣的音符组合让她觉得被自己视为空虚一无所有的心灵中,隐藏着弥足珍贵,千变万化的东西。
    当年的姑妈错误理解了侄女的痴迷,兴致勃勃地帮她交了钢琴课的学费。
    很快,乏味的练习就彻底击碎了梅梅的痴迷。虽然她强忍厌恶,逼迫自己在琴凳上枯坐多时,但是美妙的音符在单调的反复练习中已经面目可憎了。
    梅梅很想停止弹琴,但是姑妈每周末骑车带她前往钢琴课的执着和辛苦,以及老师的表扬在姑妈脸上引发的笑容,这些无疑是一种温柔的压力。炎炎夏日的回家路上,梅梅坐在后座紧抱着姑妈的腰,几滴泪水常常悄无声息地和姑妈后背透出衣服的汗水混在一起。

    考级的前一天,梅梅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短发明显长长了。回想那段苦练的时间,梅梅觉得头脑里毫无喜悦和感动,只有忍耐和烦躁。
    凝视着那段长长的头发,梅梅感到发丝的黑色仿佛再直接不过地体现了无数屈死的脑细胞们无穷的愤怒与悲哀。
    就在钢琴考级的前一天,姑妈第一次发现了8岁侄女的与众不同。傍晚时分,梅梅顶着一个圆溜溜的青皮光头,一脸兴奋地回到家。
    面对姑妈的惊愕,梅梅满意地告诉对方自己刚刚在理发店干净彻底地清理了脑细胞尸体。而还是孩童的她错把姑妈一时的震惊不语天真地当成了理解和鼓励,怀着难得的亲近心情又把枕边小熊的秘密说了出来。

    “您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会做各种稀奇古怪的梦吗?那是因为小熊会在半夜趴在我耳边,跟我说它知道的不同故事。那些故事从我耳朵眼进去,跟脑细胞打招呼,梦就产生了!”
    但是第二天清晨醒来,她看到床边上整齐摆着漂亮的百褶公主裙,裙子上是一个童花头发型的假发套。
    孩子打扮得齐整漂亮去考场熟练弹奏钢琴曲的模样显然是姑妈乐于接受的,这样的侄女在旁人眼里是可爱的,在她眼里是安全的。
    但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轮到梅梅上场时,她故作优雅地先拎起裙角摆了个礼仪姿势,随即从头上扯下假发套,如同男士拿着礼帽般在空中划了个半圈后,欢快地扔向评委席。
    死气沉沉的惊愕寂静中,光头梅梅坐到钢琴边,摇头晃脑着开始随心所欲地敲击琴键。
    那些呕哑噪杂难听的音符劈头盖脸地扑向评委们,十分尖锐地刺激着他们的耳膜。但对梅梅而言,那是一段美妙时光。
    结果可想而知,有一个评委还特地跑来跟姑妈委婉地表示——“你们家孩子有点怪。”
    “我觉得自己弹得非常好。我是在用心弹。”梅梅盯着那个说她有点怪的评委,闷声反驳。
    “小姑娘,那你回家之后再用心弹奏给你家人听听吧。”
    当与考场上一模一样的场景在家里呈现后,姑妈的心“刷”地冰凉了。
    尤其是侄女的这种“怪”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因为梅梅的妈妈曾经在旁人眼里有着同样的“怪”。
    而姑妈的惊愕表情则让幼小梅梅的内心开始收缩。
    4
    课间操进行到最后一节时,梅梅的视线落在了旁边的一个男生身上。他带着不屑的劲头,懒洋洋地比划着动作,这种隐隐厌烦的样子曾让梅梅眼前一亮,以为找到了同类,仿佛大海上的一座孤岛无意间看到远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12岁那年,梅梅偶然得到了一本外国旧小说,封面上那黑色剪纸风格的花鸟装饰图案很对她的胃口,好像一扇通往神秘和不安的门。而小说里的一个情节也的确极度满足了梅梅:从前的贵妇面对心仪的对象,会把自己的经血偷偷混在酒里令对方喝下……一段死心塌地的恋爱就此展开。
    某个夏日的傍晚,去年经历初潮的梅梅欣喜地看到内裤上的嫣红后,立刻去门口超市买了一堆饮料,回家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雪碧和绿茶显然不适合,因为条条缕缕的血丝游曳其中太明显了。
    香滑奶茶也不行,浓稠的血在其中难以完全融化,在梅梅的大力摇晃中,常有诡异的红点若隐若现地滑过甁壁。
    橙汁的颜色因为经血的加入,呈现出怪诞的颜色,没人会轻易喝下。
    最后,梅梅终于找到了完美的经血溶液——可口可乐。
    第二天下午,体育课后,梅梅殷勤地把精心准备的可乐递给男生,对方在周围的哄笑中略带得意地一饮而尽。抹抹嘴后还告诉梅梅他更喜欢喝透心凉的雪碧。
    从那天起,学校里的一切在梅梅眼里就变了:教学楼好像哥特风格的古老城堡,操场是窃窃私语的散步场所,法国梧桐的宽大叶片适合遮挡恋人的亲吻,灌木丛里的玫瑰成了插进衣领扣洞里的装饰……男生成了英俊迷人的骑士,众多师生是社交圈里叽叽喳喳的各色人物。

    最让梅梅感到兴奋刺激的部分是想象来自自身的女性之血进入男生身体后的变化:那少许浓郁神秘的意义非凡的经血很快就会化作血分子进入动脉静脉大血管小血管毛细血管,流遍五脏六腑……所到之处,一切男性血分子都会在从未见过又极具诱惑的神秘外来血分子前俯首称臣。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梅梅觉得自己的几滴浓重经血好像强势的蚁后,男生的每一滴血液都要听从吩咐,在为大脑供血中,将对梅梅死心塌地的念头源源不断地输入。
    梅梅怀着巨大的希望和自信等待了两个星期,结果等到了男生牵手隔壁班的一个女生,一个在梅梅眼里毫无特色的女生。
    可想而知,梅梅头脑里校园的种种神秘幻化轰然毁灭,小孤岛明白自己曾经眼花了,包围自己的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阴郁不变的海水。

    血色夕阳中,梅梅回到家,在卫生间用姑父的打火机一页一页地将那本外国小说烧个干净。
    她渐渐意识到,与外界的接触常常会因为客观事物不同程度的独立不合作姿态打破她那小世界的精彩与完整。
    12岁开始,梅梅有了一只自己的木匣子,姑妈搞不清楚放在里面的东西是干嘛用的,但显然不是正常用途的。
    她第一次看到侄女从木匣子里拿出针来扎小熊的脑袋后,便不安地将这古怪情形告诉了丈夫。而丈夫则提醒她,梅梅的父亲曾经把妻子的毛衣针密密麻麻插在家里后院的花圃里,希望通过“针灸疗法”疏通养分僵滞的泥土,为植物带来一片生机。
    “你是说,梅梅会遗传她父母那不正常的精神……?”姑妈的手心泌出冷汗。
    “你可以去问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如果她是正常的孩子,会给出正常的答案!”姑父的语气显示出他情绪的败坏。
    梅梅的答案是,通过扎针,可以净化玩具小熊的思维,午夜时分不会凑在她耳边胡言乱语让她做噩梦。
    面对侄女的“胡言乱语”,姑妈一时无言以对,而梅梅则轻笑道:“您不会理解吧?因为您不是我爸妈。”
    姑妈紧张地看了姑父一眼,而姑父回视她的目光里隐隐透出怨毒和愤怒。
    5
    中午12:15,梅梅和姑妈回家共进午餐。
    吃完饭,姑妈回到自己卧室准备睡午觉,并且一如既往地锁上房门。因为清早在那只木匣子里发现的一罐银漆,的确让姑妈很不安。
    梅梅13岁那年,姑妈生了一场小病,捂在被窝里还浑身发寒。那天中午,虚弱无力的姑妈从床上望去,忽然看到梅梅静静地站在床脚那里,仿佛很心疼姑妈的难受:“怎么才能让您暖和起来呢?”
    “别担心,姑父去买药了。”姑妈略感欣慰,但她忽视了侄女眼底闪动的小火苗。
    冲着梅梅勉强笑了笑后,疲惫的姑妈就陷入昏昏的沉睡中……可当她忽然莫名惊醒时,赫然看到梅梅已经把脚头的棉被掀起一角,正拿着一卷透明胶一圈一圈自下往上地紧贴缠绕着自己的左小腿。
    “梅梅,你在干吗?!”姑妈挣扎着坐起身,瞪着蹲在床边的侄女从自己的小腿上抬起头来,笑容透出一种古怪的快乐。
    “您之所以会觉得冷,就是身体里的热气都从毛孔里飞出去啦。既然它们不愿乖乖呆在您身体里,我就要堵着它们的出路。您瞧着吧,等我把您全身都缠好了,您就不会觉得冷了。”梅梅欢快得意地说道:“可惜透明胶用完了,我这就下楼去买那种更宽的大胶带。“

    姑妈盯着自己那苍白发青的酷似木乃伊的透明胶小腿,病中的虚弱增添了心中的惊惧,而思绪也刹那间回到多年之前……
    那个阴沉的傍晚,她来到妹妹妹夫家,忽然听到原本放着梅梅三轮小车的客厅角落,传来低低的呜咽声。妹妹一脸高兴地拉着她的手走过去,姑妈赫然惊见那里躺着一只虚弱的小狗,全身发出异样的光泽。
    妹妹告诉她,这大概是一只弃狗,在楼道里不吃不喝好几天了,但主人对它的日渐虚弱无动于衷,于是自己就把它带回来了。不过小狗对主人的忠心拒绝了旁人的喂养,妹妹不忍心看它死去,于是用胶水将它从头到脚涂遍了。
    姑妈面对那只包着胶水裹尸布的狗,头皮一阵发麻,妹妹却说这是为了避免小狗残存的生命散失殆尽。这时从卧室抱着梅梅出来的妹夫在一旁和颜悦色地赞扬妻子的聪明做法。面对再也掩饰不住惊愕的姑妈,他耐心讲述了某些虫卵因为严寒迟迟不孵化,就是要保存珍贵生命的道理。
    在小狗难受的呜咽声中,姑妈盯着妹夫怀抱中的梅梅,看着她小苹果似的脸蛋,一股恐惧在心头弥漫。
    ……姑侄之间令人压抑的片刻沉默过后,从回忆中缓过神来的姑妈嗓音沙哑地说道:“梅梅,这么做是错误的,毛孔不呼吸会让皮肤溃烂的。“
    ““不会的!”梅梅坚定地摇摇头:“我知道把您一圈一圈用胶条整个包起来后,热气逃不掉,您很快就会好的,皮肤一点事也不会有。”
    等到准备去买宽胶条的侄女刚出门,姑妈立刻给姑父打电话,让他尽快回家,她说不好此刻的自己是不是有足够的力气对抗侄女古怪的一意孤行。
    姑父的药物让姑妈很快恢复健康,但梅梅却生了一肚子气。
    从这一年开始,姑妈渐渐发现侄女对自己的疏远。
    从这一年开始,梅梅对姑妈渐渐彻底放弃了。
    6
    5岁那年父母因为车祸双双丧生,梅梅被姑妈收养,年复一年,她越来越强烈地感觉这位眉眼和妈妈相似的女人和妈妈是那么不同,就像蜥蜴和兔子的体内流的是不同颜色的血液。她珍贵的真实心声往往只能令对方沉默惊愕和固执排斥。
    梅梅曾经努力尝试过和姑妈姑父亲近,希望自己头脑里的想法能得到共鸣和赞叹。但是他们更关心的是阳台角落里的火柴棍篝火会引起火灾而不是温暖灰尘精灵。他们也不喜欢梅梅在冬季夜晚常常打开窗户放飞一只只气球,尽管梅梅表示那些气球装满了她对父母的思念之语飞向天堂带信,但姑父显然更心疼窗户大开导致空调白白费电。

    梅梅第一次了解了色盲的概念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变得沉默寡言,在姑妈的柔声询问下,她试着再次打开心扉。
    “色盲患者常常把绿色看成黄色,紫色看成蓝色,还会将绿色和蓝色相混为白色,红色以为是灰色……”
    “怎么?梅梅你发现自己有色盲倾向?”坐在沙发上的姑妈把侄女揽在身边关心道。
    梅梅摇摇头,怀着渴望被理解的坦白说道:“姑妈,我觉得自己可能有‘知盲’。因为我常常觉得周围的东西和书本上的概念不一样,那些常识总是和我脑袋里的想法打架……”
    姑妈一时说不出话,而坐在沙发另一头的姑父动静很响地抖动着手里的报纸,毫不客气地传来一句——“什么‘知盲’,我看智障还差不多!”
    姑妈顿时感到臂弯里的梅梅全身僵硬起来,并且看到她立刻闭紧嘴巴,刷地起身离开。
    丈夫的话也许是憋了多日的爆发,但是姑妈却意识到侄女刚打开一条缝的心门从此却不会再轻易开启。并且,手脚冰凉的她对刚才那露出一条缝的房间也大感不妙……
    7
    14:35,数学课。
    今天照例是月考时间,14:00上课铃响后,学生们开始愁眉苦脸地面对课桌上的试卷,而半个小时之后,梅梅照例又是全班第一个交卷的学生。
    被一些羡慕和嫉妒的眼光送出教室后,梅梅径直走到了操场边,隔壁班的学生正在上体育课。
    阳光之下,运动的学生们开始出汗,梅梅静静地盯着他们脸上汗珠那晶晶亮的反光。因为体温比正常人低几度,所以梅梅即使在酷暑的毒日头下也很少出汗。
    看着那些汗水淋漓的学生,梅梅想到了初一那年的某堂生理课。
    为了让学生们正确对待他们脸上此起彼伏的青春痘,生理课老师过于贴心地带来了几张关于皮肤结构的高倍数显微镜幻灯片。硕大深邃的毛孔,粗壮黝黑的汗毛,沼泽形状的皮脂腺,看得学生们怪叫连连。而最令大家鸡皮疙瘩猛起的是藏在毛孔里吞噬油脂的螨虫!放大了无数倍的螨虫恐怖丑陋,头身爪尾的组合如同外星生物。

    在生理课老师慢条斯理让大家正确对待痤疮的叙述中,梅梅却感到一股兴奋从脚底直窜到头顶,然后蔓延到每个毛孔。她知道人体表面有上千万个毛孔,哪怕每个毛孔里只有一只螨虫,数量也是极为可观的。而且她以自己独特的理解明白了为什么运动之后的人会大汗淋漓且汗臭刺鼻了:那是螨虫们受不了体内温度的上升,被融化后从毛孔深处浮上来了。
    那节生理课后,梅梅变得喜欢看人流汗了,尤其是那些汗腺发达汗如雨下的男生,那些密密麻麻布满汗珠的脸庞,那些浸透汗水一丝干燥也不留的胳膊腿,还有那些湿漉漉亮晶晶的后脑勺……在梅梅眼里,他们被螨虫融化的尸浆整个覆盖了……
    可惜,梅梅自己几乎不出汗,所以她不知道那种自我杀戮自我蒸腾的奇妙滋味儿。并且,一个疑问开始困扰梅梅,为什么自己身体里那数以千万的螨虫总是藏匿在毛孔深处呢?为什么自己的身体那么不愿意正常地“流汗”呢?
    这个答案,在她15岁生日前的那个暑假,在距离地面万米的高空之上,以她的独特理解,隐隐浮现了。
    12
    10月13日的清晨,阳光特别灿烂,明晃晃的好似酷夏一般金黄。
    姑妈推开侄女的房门,尖叫一声瘫坐在地,一个银色的人形吊在天花板下,反射着耀眼的惨光。
    几个小时前,赤身裸体的梅梅将自己从头到脚刷了一层厚厚的银漆,静静等待密不透风的漆壳裹紧了她的整个身躯后,拿着一条丝绸腰带站到了椅子上……
    姑妈的尖叫让姑父循声而来,看到昏厥的妻子和银光闪闪的侄女尸体。
    姑妈在失去意识之前,一种彻底失败的可怕与悲痛充满胸膛。姑父瞪着那具银尸,有种躲过一劫的后怕:还好被刷银漆的不是自己……
    没几日,梅梅的死讯就传开了。老师们惊讶之余倒自以为是地觉得非常能理解。同学们对身边同龄人的古怪死亡感到刺激新鲜。而那个男生则略略痛惜梅梅对自己的痴恋无望引发她自我灭亡。
    只有枕边的小熊看着梅梅冰冷僵硬的尸体被抬走时,感到一股由衷的喜悦:这个特别的可怜女孩,她的脑细胞再也不会变成黑色的头发,她以指甲刀断头刑对这个世界进行了审判后,封闭住了体内无数的鲜活敏感的生命,带着猫蛀牙这颗无与伦比的美丽宝石,与这个令自己痛苦不堪格格不入的世界彻底诀别了!

    13
    一周后,姑妈姑父来到郊区的一所特别医院——他们曾打算把梅梅送来的地方。
    走进朋友的办公室,姑父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外面生机盎然的大片绿地丘陵,远处星星点点的反光表明那里有着一汪湖水,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小跑着穿行其间,或者兴致勃勃地追赶着飞虫,还有人席地坐卧在草地上呆呆地凝视天空。统一的白色衣裤显示出他们的某项共同点。而姑父的目光渐渐锁定在不远处的两张熟悉的面孔上,他们带着一脸的生机和几分旁人看不懂的喜悦。
    他们是梅梅的父母。
    “有点讽刺是吗?”朋友走过来叹息道。
    姑妈没吭声。对梅梅而言那场形同阴阳世界分割线的“车祸”,她原本认为这善意的谎言是一把双重保护伞——保护了幼小女儿也隔离了异常父母。
    整整十年抚养这个精神异常的怪侄女长大,自然不轻松。尤其是她不断感到自己期望侄女健康正常好好生活的努力越来越无力。
    现实情况是:父母确实还活着,而女儿却在10年的压抑孤独后带着对他们的无限追思死去了。
    善良的残酷往往如此。
    创作谈:成长的过程中,常常会遇到客观现实的讨厌规范,遇到长辈们的温柔压力,遇到各种自身难以挣脱的束缚。更让人悲哀的是,真实的自己不被理解甚至被曲解。每一个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一点梅梅的影子吧。
    8
    16:00,今天的最后一节课是英语。
    走进教室的是临时代班的一位老师,一位喜欢抛粉笔头提醒开小差学生的老师。
    英语是令梅梅觉得匪夷所思的一门课,她不明白自己处于连中文表达都未必出色的年纪,干嘛要投入大量精力和那些字母纠结。于是她照例摊开书本,却扭脸看向窗外。
    窗外不远处是一个居民区,高高的围墙上,一只猫正在悠闲散步。这让她回忆起去年家里养过一只猫,一只总是散发口臭的猫。
    14岁的她面对和自己无法语言交流但喜欢凝视自己的猫,有种浅浅的爱怜。而这浅层次的宠物喜爱情绪却在一个周日发生了突变。
    那天下午,原本在沙发上看书的梅梅无意一抬头,惊见猫趴在自己对面,张着嘴,吐着粉红色的舌头,长长的口涎挂在嘴边,好像一条亮晶晶的胶水。紧接着,猫开始不断地干呕,不断地从喉咙深处发出怪异的“呜噜”声,并十分反常地企图将前爪伸进嘴里掏什么似的。

    两只前爪做了一番徒劳的掏嘴动作后,疲惫难受的猫无奈地恢复了趴着的静态,痛苦地和惊讶不已的梅梅对视着。
    圆圆的眼珠,细缝似的瞳孔,像狗一般吐着舌头,像白痴一样闭不上嘴口水长流……猫这反常古怪的模样让梅梅一方面有点害怕,一方面又感到一丝奇怪的激动。
    被白痴狗般的猫注视了好久,梅梅终于带着它来到家附近的动物医院。医生撬开它的嘴,在浓烈的口臭中向助手要了一把小镊子伸进猫嘴,利落地一拔后,将镊子送到梅梅眼前,“看看,都烂了!”
    镊子尖夹着一颗腐烂的蛀牙,形状怪异,牙根那儿还沾着血。
    清除了蛀牙的猫恢复了常态,不再吐舌头,不再流口水。那颗被装在透明小胶袋里的蛀牙也被梅梅带回来了,她怀着极大的新奇和满足细细打量着它:原本埋在牙龈里的牙根暴露在光天化日中,丑陋的灰黑色和不详的蛀洞在梅梅的视线里无所遁形。
    从医生的话里,梅梅知道自从口臭发生的时候,蛀牙就已经开始潜伏了。也就是说,长达3年的时间里,猫咪表面无恙的假象中,这颗原本健康的牙正一步步发生变化,变丑变黑变危险……直到汹涌发作,让猫呈现出那副怪样子。
    梅梅对那腐臭的蛀牙很有好感,它的体积大概只有猫的万分之一,但它可以通过牙龈的小环境彻底影响整个身体的大环境,让猫彻底颠覆了正常状态。
    梅梅非常喜爱这个小东西,它的腐臭气息和坑坑洼洼的丑陋模样在她眼里别具美丽。因为她感觉到随着年纪的增长,自己对周围环境越来越无能为力。
    她改变不了姑妈姑父的“正常思维”,她充满厌学情绪却不得不每天背上书包出门,她对同学敞开心扉却发现别人渐渐对她退避三舍……
    14岁的她是如此喜欢这颗猫蛀牙,以至于将它吃进肚里。
    9
    一颗打在梅梅脑袋上的粉笔头引起了窃笑声,她从窗外慢慢收回视线,看到了直视她的英语老师,还有全班学生扭头看她的几十张面孔。
    梅梅盯着从她脑袋上弹落到课桌上的那粒粉笔头,胸中一呕一呕的直想吐……
    几个月前的暑假,姑妈姑父带着梅梅去旅游,希望体力上的奔波可以让侄女那莫名其妙的怪异精神得以缓解。
    但当飞机起飞才几分钟,梅梅便透过圆圆的舷窗看到了梦魇般的情景:随着飞机的升天高度,她看到脚下的城市急速地浓缩变小,也一清二楚地看到了它被各种工业废气和自然沙尘构成的巨大污染气团牢牢地包围着。这灰黄泛黑的污染气团让梅梅头脑里的一根筋崩断了。
    她想到平日自己面对肮脏难闻的公车尾气会用手帕捂住口鼻,原来这种举动是软弱无用的。她根本生活在一个臭气团里,没处躲没处藏,污染颗粒会时刻粘附在她的皮肤上(也许毛孔深处的虫子因此始终躲藏不出),会随着她的呼吸肆无忌惮地进入她的体内。在这种可怕的环境里,吐故纳新变得好像寓言一般可笑又残酷。

    在高空的机舱里,梅梅俯视着下面,猛然意识到自以为与世隔绝的个人世界根本不纯粹了。床头柜的木匣子和手帕一样无足轻重,只能在极短时间里挡住外界的精神污染侵扰。但只要她生活在这个城市,就不可避免地被肮脏和臭气团团包围着。就像她拿下手帕后,照样呼吸被重重污染的空气,就像她在起床之后,照样要绝望地沉浸在学业和人际关系之中。
    梅梅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人生,以5岁那年为分界线,截然划分成了如同阴阳两界的黑白世界。
    与父母永别的时候,梅梅处于孩童那天真的毫无枷锁的年纪,以自己懵懂又纯粹的头脑面对世界。春天的桃花是树枝排泄的香喷喷的粪便,夏天的玉米是十几条多体节黄色蠕虫召开圆桌会议的聚集体,秋天的雨是寒冷大军攻击前的鼓点,冬天的风筝是一条想要扎穿云层的长虫。她的梦境和现实是没有区别的,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探索和奇妙。而父母对她的奇思怪想总是乐呵呵地全盘接受并赞美不已。
    5岁的孩童,第一次面对死亡并且明白其中含义的对象往往是小动物,但对梅梅而言,则是父母。小疼会让人敏感难受,大痛则会将人打蒙……
    父母的离去对梅梅而言,仿佛是一扇她被动进入的门,通往一个她感觉格格不入却又不得不忍受的世界——所以她的黑色头发始终保持着生长。
    几个月前,梅梅就开始不断懊悔自己为什么没和父母一同经历那场车祸。对这个世界而言,他们失去生命,不留痕迹。但梅梅坚信父母在另一个世界中活得自由快乐,无拘无束。那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却在她头脑里真实存在并且有归属感的世界。如果有落入凡间的精灵,那她就是一个被遗弃在异度空间的孤魂。
    从高空俯视的那天起,梅梅不再每周修剪她的左手指甲,并且用各种颜色的指甲油在那5片坚硬的角质上涂画,看着它们以每月三毫米的速度变长。
    10
    暑假旅行结束,新学期开始后,梅梅对于粉笔就极端厌恶起来。它写满黑板后必然会被板擦多次擦掉,造成一次次灰白污染的粉尘雾。
    但此刻,这个代班老师竟然将这么丑恶的东西扔到她脑袋上!梅梅站起身,慢慢走向讲台,在一片自动安静下来的沉默中,她穿过同学的目光之网,在代班老师面前站定。然后伸手拿起还是半满的粉笔盒,劈头盖脸地冲对方砸过去……
    17:15,姑妈正在前往学校的途中,她应该感谢侄女的高效率,梅梅已经把第6次家长听训的导火索点燃了。
    上午历史老师的不满和下午代班老师的愤怒如同炸弹的双股引线,也将要把姑妈心里的犹豫不决炸得干干净净。
    19:20,姑侄两人回到家里,看到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姑父和一位客人。
    梅梅回到房间,坐在床边,盯着枕边小熊的仙人掌脑袋,凌晨噩梦再度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全身僵硬地浮在一片金色粘稠的沼泽上,肚子里的猫蛀牙从肚脐眼那儿飞射出来直冲天际,仿佛有把手枪在她腹中以此为子弹由内而外地开了一枪……她的左手指甲开始无穷地变大,巨大到渐渐撕裂了四条指缝,并急剧向上延伸,一条胳膊很快就被撕成血淋淋的五缕肉条……她的所有发丝开始过分地变粗变长,并且都势头凶猛地钻进金色沼泽扎向池底,而她的脑子随着头发的生长渐渐萎缩成一颗花生米大小,导致整个颅腔形同空罐……就在她感到自己即将被腐败发烫的金色粘稠淹没时,全身的皮肤产生了一阵密集的“嗖嗖”声,那是因为千万条螨虫难忍灼热冲出毛孔,这也令她整个人好像变成了一具多弹道的机关枪……

    此刻,客厅里,姑妈姑父面对那个客人,谈到了他们的侄女。
    “送她到我们那儿吧,反正那里都是她这样的人,甚至比她还要古怪。”姑父的朋友刚才与梅梅对视的片刻,就清晰无误地明白了这个女孩的眼神绝不寻常,“有的男人为了多骗一份饭菜,会假装自己是孕妇。有的人会把烟灰缸当成骨灰盒,而且很满意自己一天就杀了几十根小生命。有的人坚持一个比地球本身还要大的球体包含在地球里。”
    姑妈看着梅梅紧闭的房门,有点犹豫:“我侄女还没那么严重吧……”
    “不严重?你忘记她用透明胶缠你了?”姑父的语气十分坚决,“而且照她的情况看,我们被叫到学校的频率很快就要一天一次了!你还受得了?!还有她藏在匣子里的那罐银漆,鬼知道她要干什么!我想想就不舒服,明天就扔掉它!”
    姑妈回想一个小时前班主任对梅梅的强烈抱怨和退学暗示,沉默了几分钟后说道:“好歹等我们给她过完15岁生日吧。”
    “10年了,整整10年了!”姑父如释重负又极端怨恨地说道:“帮你妹妹妹夫养了10年孩子,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
    11
    23:30,梅梅立在窗前,外面瓢泼大雨,幽暗的路灯好像鬼火一样忽明忽暗。
    窗外的大雨让梅梅感到胸口很闷,就在此时,她看见了一个在大雨中狂奔进楼道躲雨的路人,形同鬼魅。很快,梅梅的视线中,所有的建筑,树木,车辆都褪形褪色了,黑暗的天地间只有充沛密集的雨点,她看着一盏因为电线短路而熄灭的路灯,仿佛看到落汤鸡般的自己孤零零的静止身影。
    从五岁那年,父母明智地彻底逃离开始,梅梅感到自己就是在用绝望的毅力,迎着乏味枯燥的苦恼,在忧郁而灰色的一片空虚中游泳,游了整整十年。
    她缓慢地离开窗台,回到床上,扭亮小台灯,最后一次细细打量着自己的左手。每片指甲都是两个部分:白生生的正常甲色和从指缘开始的浓烈五彩。

    拇指指甲——姑妈和一切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人,以亲戚的名义近距离地出现,不但毫无父母那珍贵的理解力,并且更多的是像姑父那样带着厌烦的忍耐面对自己。
    食指指甲——卑鄙的老师作为学校这个监狱的狱警,无情地掠夺着自己的宝贵时间和精力却还沾沾自喜他们的教育功德。
    中指指甲——荒唐的爱情,爱情最美妙的部分是透过另一个人发现一个新奇的令自己向往的世界。而梅梅曾经短暂钟情的那个男生最后选择的女朋友以自身的平淡乏味准确体现了他的精神空白。
    无名指指甲——无望的友情,同龄人从小学开始就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并且对她的靠近一脸警惕和紧张,看她的眼神如同打量怪物。
    小指指甲——自己的惨淡人生,还需要继续下去吗?
    梅梅从木匣子里拿出一把指甲刀,在一阵清脆的金属咬合声中开始给五彩斑斓的指甲实行断头刑。
    之后,她看着枕边的小熊,这是她五岁生日的礼物。在爸妈永远离开后,她随着姑妈去自己家里整理物品时,看到这个端正摆在床上的小熊,立刻抓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15岁生日的前夕,这个接替爸妈陪在她身边的小熊让她做了那样一个梦,是在提醒她如果继续生活下去,终将被金色日光之下这个枯燥肮脏的世界吞噬吗?……
    午夜12点,梅梅打开了那罐银色的漆。
    一周前她买下它是为了给教室的黑板换成银色,让粉笔难以在上面留下醒目标记。但昨晚的梦似乎提醒她,这个举动的意义实在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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