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身上那股突然就迸发出来的杀气让我心里迟疑而且畏惧,脚步不由自主的慢了。走了好半天,他吼完了巡河调子,回头看看我,皱起眉头道:"你这个娃子,有时候让老子看着烦气的很,怎么?一听要去抱柳村子就怕了?陈老六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孙子?"
"谁说我怕了!"我年轻,受不得人挤兑,听老鬼说的不客气,心里也微微有点冒火,一挺腰板,小跑着跟上他,道:"走就走!"
去**的外人,没有不怕的,我心里不是那么安稳,不过怎么说,既然事情是我爷爷让去的,那就没错,他不会害我。
"这就对了嘛。"老鬼看我有点发脾气,随即就舒展眉头,咧嘴笑着,边走边道:"陈老六和你这么大的时候,那一身血性,老子也佩服的很,提刀追人三百里,不把对方剁了绝不罢休,你练练自己的胆子,不要给你们陈家丢脸气。"
我看着老鬼,心里有点无奈。这老货其实也贱的很,我好好的恭恭敬敬和他说话,他又是这又是那,横眉竖眼的拿架子,真要带着火气跟他顶撞,他倒很开心。这么想着,我干脆就把心里的那些畏惧和忌讳全部都丢下了,无遮无拦的跟他聊。
我很想多问问爷爷年轻时候的事情,我们陈家人丁单薄,在小盘河就扎根了三代,说起来算是外来户,对于家里过去的事,我几乎一无所知。但老鬼说归说,一到紧要关头就岔开话题了,看样子,他不想跟我提及这些。
绕梁沟离这里不近,走陆路太慢了,到了半上午的时候,我们在河岸遇见了载人的船,老鬼根本不问价钱,带着我就跳上去。我琢磨着,老货从石头棺材里爬出来的,身上可能有钞票吗?反正我是穷的叮当响。那时候脸皮薄,生怕坐船到了地方没钱给船家,被人家说风凉话,所以私下里就问老鬼:"咱们坐船,你带着钱么?"
"钱?什么钱?"老鬼愣了一下:"袁大头还是国票?"
"算了吧。"我咂咂嘴巴,猛然想起来,老鬼有多久没有上岸了?他说的袁大头,普通人都知道那是银元,至于国票,就是民国时候发行的法币,日子太久了,老鬼其实已经跟社会脱节:"你没钱,我也没有,等下怎么给人船钱?"
"屁的船钱。"老鬼眯起眼睛,抱膝坐在船边,朝茫茫的大河望了一眼,道:"半条河都是老子家的,还用给船钱?"
我们低声交谈着,行船的人一无所知,随后就开了船。老鬼神态自若,白坐人家的船而且坐的辣气壮,我就没那么洒脱,看着船家,心里微微发虚。
小船一路朝绕梁沟走,老鬼就一路和我说话,昨天他不怎么搭理我,估计是嫌我唯唯诺诺的不对他的胃口,现在完全放开了,话倒是稠了起来。
"老乡,坐稳了。"船家回头对我们道:"前头就是望山崖,水急,我加把力气,稳当点过去。"
"望山崖"老鬼的眼睛在白天总是眯着的,几乎看不到眼珠子,他听到船家的话,独自吧嗒着嘴,像是在回想什么。
望山崖,在我们家乡那段漫长的河道上是个挺有名的地方,河道在望山崖有一个转弯,所以水流比较急。有个传说,不知道在两岸流传多少年了,望山崖是黄河的小龙门,因为水流急,到了冬天水位锐减的时候也是不结冰的,鲤鱼化龙要跃龙门,小龙门是第一道坎,所以一年四季里,望山崖前后大概六七里的河道中鱼影不断。但是望山崖河道水流猛,一般的渔家很少会过来捕捞,如果真有手艺精熟的老渔家,在这儿时常可以捕到大鱼。
"你载着他朝前走,不用等我。"老鬼回过神,望山崖已经近在眼前了,河道紧缩,水流加速,无形中也把河底淤积的泥沙给冲到下游去,所以这段河道一直很深,水花不断拍打着小船,水珠子溅了一身,老鬼不等船家多说什么,一把扯掉自己身上的烂衣服,身子一歪,头下脚上的就扎进水里。
"这!这!"船家顿时就傻脸了,急的冒汗,望山崖这段河道连驾船都难,谁敢大大咧咧的就跳进去?但是连声吆喝也来不及,我急忙转头一看,哗啦啦的水在不断流淌,老鬼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
"听他的话,朝前走。"我有些心慌,不过心里并不是很担忧,老鬼又不傻,不会自己作死。
船家完全没主意了,可能觉得遇见两个怪人,下意识的点着头,全力驾驶小船。我们在浪花里逆行了大概两根烟的功夫,小船后头的水面呼的冒出老鬼的脑袋。
啪嗒
老鬼踩着水,两只手和两个铁钩子一样,死死的抓住一条大鱼,用力扔到船里。那是一条望山崖特产的金丝鲤,一尺五六长,离了水还在不停的甩动尾巴。这条鱼被扔到船里,老鬼并不罢休,转眼就没入水中。
前后不到二十分钟时间,老鬼又从水里赤手空拳的抓到两条鱼,浑身水淋淋的翻上船,一抖水花,像一只刚刚收翅的鱼鹰。
"走船的。"老鬼摸摸脸上的水,道:"老子没钱,这条大的给你当船钱,剩下两条,拿锅炖了当饭。"
"中!中!"船家一辈子第一次见到能在望山崖水道赤手下水抓鱼的人,心里早就服了,连声答应。其实,他不赔本,望山崖的金丝鲤在宋朝的时候就是贡品,古都开封的名菜糖醋黄河鲤鱼焙面,就来源于宋朝皇室的宫廷菜,正宗的糖醋黄河鲤鱼,用的就是一尺八长的红尾金丝鲤子。
河上的船家有时候一天飘行上百里,入夜了来不及回家,小船预备着柴米油盐,随时可以做饭。船家只有一口锅,我动手把两条鱼洗剥干净,河鲜无需多么高超的烹饪技巧,白水一炖就是一锅好汤。
炖鱼吃饭浪费了些时间,等到吃饱喝足的时候,小船恰好就走到了绕梁沟子旁的水路上,我们下了船走陆路,我没来过这个地方,但老鬼看样子还是熟悉的,五十年风尘岁月,当地的人变了,但那片土地不会变。
"娃子,先和你说一声。"老鬼道:"宋家人的头皮一向很硬,老子估摸着,直接谈是谈不拢,那帮王八蛋都是属驴的,顺毛不听话,就只能动手揍。你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要说,陈老六叫你过去,只是混个脸熟。"
我懵懂的点头,但是不怎么能听懂老鬼的话。我心说这都是爷爷的交代,老鬼怎么说,我怎么做就是了。
抱柳村离绕梁沟子大概有十二三里的距离,河两岸的居民对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很信,抱柳村被传的邪,而且一村子捞尸人,普通人不愿意跟他们打交道,怕沾染晦气,平时也不会到抱柳村的地头来,所以除了抱柳村本村的人,极少有外人在这里出没。我跟老鬼顺顺利利走了十多里地,已经能够望见不远处的**。说实话,民间传说不一定都是空穴来风,走到抱柳村附近的时候,一股很淡但是难闻的味道,就在村子周围的空气中飘荡着。这是**特有的味道,多少年没有变过。
那种难闻的味道都是从村子外面一座露出地面两米多高的地窖里散发出来的,那地窖常年存着冰块,从河里捞出的尸体都是有主的,得暂时放在地窖里,然后通知家属认领。
黄河上各种古老的职业,都有他们的故事,我讲的事情跟捞尸人没有太大关系,不过既然提到这儿,就啰嗦两句。宋家这种捞尸人,和现在黄河长江上的打捞队不一样,比如长江上的打捞队,什么尸体都要捞,不管有主无主,全部捞上来,有主的让家属领走,无主的,过去裹张草席子埋到浪尸山,现在则送进火葬场。而宋家那样的捞尸人,只接受死者家属的委托,在河道上寻找家属指定的尸体,如果是无主的尸体,宋家人动都不动,任由尸体继续随河漂流。
捞尸人有多少故事,没人知道。前几年,电视台和报纸报道过一个长江上的老捞尸人,老头儿大概六十多岁了,捞尸几十年,记者采访的时候,老头儿说的平平淡淡,好像那些尸体就老老实实的浮在江面,绳子一拖就拖走了。但实际情况呢?我不想惹麻烦,所以也不能讲的太详细,毕竟很多东西在现在都是受到限制的。其实,被电视台报道过的那个老捞尸人,是我一个朋友三服外的远亲,去年路过武汉,专门拜访过,我们请老头儿吃饭,酒过三巡,老头儿私下讲了一些过去的事,他的一生都在看似平静的江面上度过,但是经历的事情,不比我少。举个例子,大概十年前,老头儿遇到过两个投江自杀的女孩子,尸体手拉着手浮在水面,就因为这两具尸体,老头儿的船在原地被困了三天,差点就交代在哪儿。
不在这一行,不操这个心,这些事情当成故事听听就行了,其实没必要刻意的去探知真假。
我和老鬼就顺着那股淡淡的臭味继续朝前走,抱柳村不大,估计六七十户人,在进村的村口,有一个非常大的木头架子,上面搭着六七个五米长,三米宽的小筏子。
"娃子,知道那是什么不?"老垢着木架子上的筏子,道:"说出来你又要浑身发抖。"
"不就是下水的筏子么?"我咽了口唾沫,隐约感觉老鬼不会说出什么好话。
"是筏子。"老鬼撇了撇嘴,吓唬人似的在我胸前指了指,道:"人皮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