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哥呀向南看!一道丛林迷人眼,二月洞天巫山现,山中可有巫家冢——”

耳边是女童清脆的嗓音,正唱着他们巫人的歌谣,巫嶙张张嘴,想说“念念你唱的不对”,歌谣里不是“巫家冢”,而是“巫家人”,然而他一张嘴,涌出的不是声音,而是大口的鲜血。

对啊,我这是要死了……巫嶙意识模糊的想着。

他率领飞云宗上下抵御荒妖,没想到抗过了几番妖物大举进攻,却最终死在自己人手里。荒妖入侵,修真界上下全力伐妖,不分门派界限,混战起来除了荒妖都是自己人,巫嶙还记得被冲散时他顺手将一人护在身后,刚斩杀荒妖,还来不及歇口气,就被人从身后一剑穿了个透心。

若在平时他不会注意不到身后的偷袭,可他今天本来心神不稳,状态不好,连续应战更是疲惫不堪,能撑到现在已经非常难得,加上全副心神拿来对付荒妖,对修士没什么防备,这才着了道。

直到听到歇斯底里的控诉,巫嶙才注意到自己护着的人是谁。

“巫嶙!你杀了云渊,飞云宗的人竟还肯听你号令!他们不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要杀了你给云渊报仇,去死!去死!”

言辞凄切又狠厉,看来是真的将自己恨到骨子里……是啊,我杀了云渊,亲手杀了自己的师兄,是该有人替他报仇,让凶手偿命。

巫嶙轻轻闭上眼,他累极了,意识随着血液飞速流失,疼痛已经逐渐麻木,感受不到了。他不禁想,若是这么死了,其实算得上便宜了自己。

再强的自愈能力,也抵不过致命一击。

若无求生之意,黑暗便会来临的更快。巫嶙受这一剑,从不可思议到了然,没有不甘和执念。云渊死于他手后,他已经如同行尸走肉,全靠一口气吊着命,如今竟生出一种痛快的解脱感。说自暴自弃也好,不负责任也罢,反正……都快死了,还惦念那么多做什么,惦念着横竖也没用。

若是死后能见着师兄就好了。

巫嶙知道,云渊从来不曾怪过他,只是他真的,真的很想再和云渊说说话,说声抱歉。

抱歉是我害了你;抱歉,不能再照顾着飞云宗子弟;抱歉……没能按照你的遗愿活久些,这么快就来找你了。

咒骂的声音远去,女童的歌声愈发响亮,巫嶙眼前原本模糊一片,此刻竟然散去朦胧清晰起来,巫嶙看见一个垂髫女童,那身影分明是自己早夭的妹妹,巫念情。

“念念。”

巫嶙走上前,想拉住巫念情的手,不料巫念情却后退一步,躲开了。

巫嶙愣了愣,随即失笑,他蹲下身看着自己的小妹妹,用近乎轻快的声音道:“你是来接我的吗?抱歉,我——”

巫嶙声音戛然而止,他因失血糊涂的脑子突然清明起来,整个人狠狠一震,剩下的话卡在喉头里,再吐不出来——

执念,是了,谁说他没有执念?他这十多年本来就凭借扎根到骨子里的执念活着:血海深仇,一日不敢忘。巫族灭门之仇尚未得报,他居然就这么死了?有什么颜面来见自己的妹妹,有什么颜面见父母!还有那些不得安息的族人魂魄!

巫嶙扣紧手指,一丝疼痛也感受不到。他愚蠢又无能的过了一辈子,灭门之仇不得报,珍惜之人一个没护住不说,世上最后一个把自己放在心坎上的人居然还死在自己手里,家人也好云渊也好,自己凭什么见他们!凭什么和他们说话!

他既没资格活着,更没资格死。

悲到极致,巫嶙掩面,竟然是笑出了声,他跪在地上,从指缝里漏出比哭还难听的笑声,苍凉的在梦境中环绕,似有杜鹃啼血呼应,声声哀恸。

他连痛都感觉不到了,因此手腕上忽然传来的温度让他一愣,困苦汲干了他的眼,可这温暖让他溃不成军,几乎立刻落下泪来。

巫念情将他的手从脸上移开,小手捧着哥哥的双手,张口再唱。

“山中可有巫家人,巫家虫儿夜夜歌,阿哥可知歌所何?”

女童拔高声音郎朗唱出:“巫山藏云云藏心!”

巫嶙只觉得随着这句歌声落下,丢失的五感突然狠狠砸向自己,心脏猛的收紧,他险些喘不上气,他整个人被狠狠掼在地上,犹如泰山压顶,动弹不得,唯有那双被巫念情捧着的手还僵硬的抬着。

巫嶙感觉自己掌心被捏了捏,然后双手被轻轻放下了。

他心有所感,费劲的想要抬头看一眼,却无论如何挣扎不起来,周围似乎爆发出刺眼的白光,只有一瞬,巫嶙的意识彻底陷入完全的黑暗。

※※※※※※※※※※※※※

“……嶙哥”

有声音隔着浓雾远远传来,某一刻骤然清晰,震得巫嶙痉挛的一颤。

“嶙哥,嶙哥?该起了。”

云起好不容易叫醒了熟睡的巫嶙,却发现巫嶙状态不太对:巫嶙睁眼后,瞳孔狠狠一缩,似是不解、似是迷茫,还掺杂着一点惊慌。

云起只当他是做了什么梦,尚未完全醒透,又唤了一声:“嶙哥。”

巫嶙缓缓扭头,安静的瞧着云起。

云起毫无所觉,将他的衣服捧过来:“嶙哥,快起了,等下该你授课,再不起就迟了。”

巫嶙张了张嘴,嗓音有些沙哑:“……现在是什么时候?”

云起:“辰时了。”

“不,我是说……”巫嶙艰涩道,“你,你今年什么岁数?”

云起奇怪道:“十八啊,嶙哥,你真睡糊涂了?”

十八,十八岁的云起。

云起乃云渊胞弟,也是巫嶙的小师弟,死的时候刚过二十,亡于荒妖腹中,尸骨无存。

然而现在活生生的云起站在他面前,带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表情,以少年云起在他面前惯用的口吻,催着他起床。眼前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却又离他遥不可及。

“嶙哥,快准备吧。”

巫嶙讷讷起身,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的顺着云起的话动作,手脚不跟着思考走,手上穿衣服,脑子里一片混乱:怎么回事,我不是死了?回光返照、走马灯?走马灯原来这么长的?

他刚把外袍胡乱披上,还没来得及系腰封,就听云起道:“今天兄长讲道,你授医术,我领法术,这会儿讲道快结束了,嶙哥你有什么要准备的——嶙哥!?”

云起被吓了一跳,话没说完,被巫嶙突然扣住他肩膀的动作打断,云起只觉得骨头被捏得生疼,似有响声,而巫嶙死死抓着他,猛的凑近,云起看到他放大的脸,也感受到巫嶙分明的颤抖。

不止是抓着他的手,巫嶙激动得浑身都在颤。

巫嶙:“你,你刚说什么?”

云起寻思着自己说的话稀松平常,并不能懂巫嶙为何突然做此反应,甚至连眼眶都红了,像极了一个濒死的人,忽然抓住了求生的稻草。

云起总算发现了巫嶙的不对劲。他斟酌了下,小心开口:“我说,今天兄长讲道,你授——”

巫嶙:“师兄在讲经堂!?”

讲道当然是在讲经堂,嶙哥你真的没事吧?——这话云起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见巫嶙急急放开他,扭头就往门外冲,因为步履不稳居然还摔了一下,把头上松垮的银簪摔了下来,巫嶙也不管不顾,脚步不停,几乎可以说连滚带爬冲出了房间。

云起瞠目结舌,嘴巴差点能塞下一个鸭蛋,他回过神来,赶紧追上去。

“嶙哥!”

云起刚跑出门,又想起什么,折回房间,把巫嶙的鞋提了起来,没错,巫嶙甚至是赤脚冲出去的。

“嶙哥!等等啊嶙哥!”

于是当天飞云宗弟子们可以说见到一番奇景:他们平日里玉树临风的巫师兄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赤着脚疯也似的一路冲到讲经堂,后面追着个提鞋的云起小师兄。

期间撞了多少人、人撒了多少东西不计其数,由于不少人捧着课业交差要用的药,因此巫嶙所过之处除了砸了一地的下巴,还惊起一片鬼哭狼嚎,余音可绕梁三日,场面非常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