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嶙独自一人在卧房里,心绪还没完全缓下来,脑子已经开始整理事情了。若真不是梦,跟伤春悲秋比起来显然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去做。
他首先搞清了时间,现在是应天二十年,距巫族灭门已经过去了十年,离荒妖入侵还有两年。
师父师娘、云渊云起都尚在,自己也还没修炼残缺的功法,一切都还来得及。
上辈子导致巫嶙神志不清失手杀了云渊的罪魁祸首,就是那本残缺的夺神术。
与安神术一样,夺神术从创造之初,就只有特定血脉的人才能修炼,共有三家血脉,其中包括巫族。后来其余两家消亡,就剩巫族,而后巫族灭门,世上能修炼这两种功法的唯巫嶙一人。
不过与安神不一样,夺神术失传已久,巫嶙机缘巧合下找到了记载夺神术的古玉笺,既然找到了好东西,肯定是要修炼的。殊不知这本功法竟是残缺。
巫嶙确实是个天才,他后来竟然能找出断章部分在哪儿,并且补全了那句话。可就因为少了一句,便是天差地别,巫嶙已经修到最高重,既没法补救,废掉修为又可能致死,进退不得。即便有安神术傍身,也时常走火入魔。
也好在有安神术加持,每每失去神智前巫嶙能感受到预兆,还能控制一番,等云渊用缚仙绳锁住自己,挨过神志不清的时间。唯独杀死云渊那次,毫无征兆,突然失去意识,等他清醒后,云渊已经回天乏术。
光是想到云渊浑身染血倒下去的场景,巫嶙呼吸一窒,差点又喘不过来气,他急忙运起安神术,稳定自己心绪。
灵力转过两个周天,终于是把心境平复下来。
重生一事在修真界并非闻所未闻,但自己并不止是死而复生,还溯回了时光,若非主动逆天而行,那便是上天垂怜了。
可天道怎么会垂怜他这样的人,要施恩,也该对自己的师兄,云渊一生行医救人,除邪安世,功德傍身,为人表里如一光风霁月,跟装模作样的自己不一样。
是了,重来一回,自己已经掌握完整的夺神术,不会练功成疯子,也就不会杀了云渊,若非神志不清,他是不可能杀死师兄的,这辈子说什么也要护他周全。
但光是不会再走火入魔是不够的,荒妖入侵若是不能想办法,到时候世间生灵涂炭,变数太多。
巫嶙上辈子不想让师父师兄担心,成天装个潇洒样,心里却被灭族的深仇大恨占满,光鲜亮丽的表皮底下,阴郁至极,可巫族灭门惨案本就蹊跷,线索少得可怜,随着时间的推移更是难查,一直到巫嶙身死,也没能找到巫族被灭的真相。
巫嶙费劲心力,到头来却是血海深仇、教养之恩都不得报。能得以重来,灭族之仇当然不会放下,只是这一次除了背负着亡魂,他也该为生者而行了。
并不是让身边的人不担心就够了,得护着他们。巫嶙摩挲着手中的储物玉,想到了在生死夹缝中看到的巫念情。
储物灵玉是如今非常常见的储物器,便于携带且美观大方,除了贵没别的缺点,因此稍有财力的宗门都会用储物玉而不是袋啊囊的。正因为普遍,不知什么时候起储物灵玉跟道服一样成了各家身份的标志,门派内的灵玉由宗门统一发放,样式也一样。
如飞云宗坐落云台山,取云台翠竹,纹青竹灵玉;巫族居于巫山,取空谷兰草,纹幽兰灵玉。再比如流月宗的月环玉、禅宗的佛莲玉等等,见佩玉便知其师出何门。
而巫嶙十二岁拜入云宗,穿上了云宗的墨竹道服,身上配的却还是幽兰玉。世间佩戴巫族幽兰玉的只有他了,是怀念,也是不断提醒自己血承何方,巫魂尚未安息。
巫嶙将玉轻贴在胸口,心道:爹,娘,念念,还有族人,血海深仇不敢忘,巫嶙穷尽此生也定当抓出凶手挫骨扬灰,然师门恩情亦不能不报,你们等等我,等等我。
他总不能让自己这一次依然只能徒留遗憾,什么也抓不住。
巫嶙正想着,门口传来了敲门声,伴随着“师兄”。
巫嶙收敛心神抬头:“请进。”
来人先用扇柄推开一道门缝,瞅了瞅,这才摇着扇子脚下生风溜了进来:“巫师兄欸,师弟我来啦!”
来人是宗主亲传四弟子之一顾秋,手中的扇子可不是只会扇凉的普通折扇,还是他的武器:落花扇。
云宗宗主四位亲传弟子,按照师兄弟的顺序来排,依次是云渊、巫嶙、顾秋、云起,四人天赋奇佳修为颇高,尤其云渊和巫嶙不过二十岁出头已经半只脚踏入元婴,可谓百年难遇,修真界年轻一辈隐有以他四人为首之势,人送雅称“飞云四子”,也是对他们实力的肯定。
巫嶙脚底抹了药,还在床上靠坐着,顾秋摇着扇子不客气的一屁股蹲坐到了床榻边,左右看了看,发现巫嶙气色不错:“我刚才碰见大师兄,说你无大碍,既然大师兄替你看过,也就没我用武之地了。”
巫嶙:“嗯,身体没事。”
顾秋:“那就好。”关心的话说完了,顾秋一转眼珠,嘿嘿直笑,“师兄哟,你是不知道上午的事已经传了几个版本了。”
巫嶙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被师兄打横抱回来,眼皮直跳:“他们说什么了?”
“有说你练功出岔子发疯的,有说你被什么不干净东西缠身的,还有一个最受欢迎的版本——”顾秋拉长声音,故意卖了个关子,结果发现巫嶙好整以暇并不上钩追问,咂咂嘴,“好吧,我说。前面两个版本没什么稀奇的,传的最快的,是说你跟师兄之间发生了点什么。”
“我自己练功出问题,关师兄什么事。等等,”巫嶙从他的语气里琢磨出味道来,顶着顾秋戏谑的眼神,想明白后惊了:“不是吧,他们以为我跟师兄?”
“诶,你看啊,”顾秋收起折扇拍打手心,“‘垂泪对襟闹,搂腰打横抱’,实在非常引人遐想啊。”
巫嶙擅作诗,这两句本来是他作来调侃顾秋喝花酒的浑句,没想到被顾秋用了回来,顾秋这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记性也有烦人的时候。巫嶙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去去,我跟师兄那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想什么呢你们?”
顾秋:“这也不是我传出来的啊,再说大男人在意什么清白,师兄你就该多跟我去喝花酒见识见识。”
巫嶙呵了一声:“你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也好意思教别人浑玩。”
“洁身自好还是要的嘛,我是说名声清白不用在意,”顾秋非常棒槌,“你看,外面都传我风流多情,我说什么了吗?”
巫嶙懒得跟他一般见识:“那是因为你乐在其中。”
顾秋笑了笑,确实如此。他再度把手中折扇展开,弯弯眉眼:“唉不过说真的,师兄你要是去,还指不定谁看谁下酒呢。”
顾秋说的是实话,人对美人喜好虽然不一,但巫嶙这张脸,摸着良心绝对说不出半个丑字,他要是真去喝花酒,还不知谁更占便宜。
巫嶙长相肖母,一双凤眼开合有光,五官如画,多一分太俗少一分不足,全是恰到好处的赏心悦目,脸庞的轮廓十分英气。血蛊练成后他眉间多了一道细长的丹砂纹,更添几分莫测的美感。整个人灵动俊秀,是个从诗画中走出的美男子。
男子戴耳饰很少见,巫嶙平日里会在一只耳朵上戴上一个银质耳坠,下面坠着镂空雕刻的兰草。巫嶙不介意人议论他相貌,说他男生女相也无妨,但不能骂他不男不女,尤其是拿耳坠说事,那就是讨打。这个耳坠对他有着特殊的意义——是亲人的遗物。
母亲早早就开始一件件置办念念的嫁妆,这耳坠,图案是她亲手画的,纹路由父亲亲自雕的。只可惜他的小妹妹没机会戴上,她永远等不到出嫁的年龄了。
曾经有不长眼的指着巫嶙鼻子骂他不男不女,被巫嶙打掉了牙,对方还好意思来朝飞云宗要说法,被了解前因后果的宗主轰了出去。众所周知,飞云宗不仅讲道理,还护短。
顾秋扇子不停扇风,挤眉弄眼:“师兄,我能把今天的事写进下期《百晓生别册》里吗,肯定大卖。”
“顾无忧。”巫嶙淡然掀了掀眼皮,“你敢。”
顾秋此人记忆力超群,有过目过耳不忘之能,本人有个笔名名为“百晓生”,所书的百晓生别册,内容包括他确认的各种奇闻轶事、八卦秘闻,作为茶余饭后的读物,不仅在修真界大受欢迎,普通人也非常买账,通过书册来接近高高在上的仙人们,感觉十分有趣。
有人欢迎,当然也有人咬牙切齿,比如某些丑闻被爆出来的,还得去书局砸钱,让印书的把钱递给百晓生,把自己的故事撤下来,顾秋凭借书册可以说赚得盆满钵满。当然,顾秋不可能用百晓生的身份在人前露面,要是让人知晓他真实身份,指不定哪天就被套麻袋了,知道他是百晓生的,也就师父师娘和三个师兄弟而已。
“哎好好好,我不敢我不敢!”顾秋讨饶,“我就开个玩笑,玩笑。”
巫嶙扬眉,他觉得顾秋是真心实意想写,可惜没这胆。
不过看着他还这么精神,能耍嘴皮子,巫嶙是欣慰的。毕竟在他经历过的世界里,顾秋也没了。
顾秋和云起是一起出事的,但弟子们目睹了云起葬身妖腹,却没能确定顾秋如何,事后也派人找过,一直到巫嶙死去也没有顾秋的下落,虽为失踪,想来也已经遭遇了不测。
“我今天本来没事,准备蹲房间里写书的,结果被拉出来代授课业。”顾秋道,“师兄你要是身体无恙,你看明天我的授课……”
巫嶙了然:“我替你。”
顾秋“啪”的一声收了折扇,起身像模像样揖了礼:“那就多谢师兄了。”
“今天你代我授课,理应如此。”
因着早上的闹剧,本该巫嶙授的医术由顾秋代了,巫嶙还一还也应该。
顾秋:“明儿我在巳时领法术,有劳师兄。”
巫嶙点点头,授课内容不用提前问,反正到时候辅助的弟子们会告知。
顾秋顿了顿,疑惑的看了看巫嶙:他总觉得巫师兄有哪儿不对劲,可说不出个所以然。巫嶙看他还有话要说的样子,却半天不开口,便问了一声,顾秋犹豫半响,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摇摇头。
顾秋离开后,巫嶙脸上的表情渐渐收了:他许久未真心实意笑过,今天笑了几回,心里竟是说不尽的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