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渊无奈看了他一眼,巫嶙立刻道:“我不是不想走正门,这不是怕师兄没空给我开门么,师弟我是不是特别贴心?”

云渊放下手中的书册,视线落在巫嶙抱着的被子枕头上:“来借宿?”

巫嶙点头:“对,我突然觉得床板硌得慌,师兄你收留我一晚呗,反正我们小时候不也经常同榻而卧?”

他们铺床都是用的上好雪绒,云渊惯睡硬床,巫嶙贪软床,还比别人多铺一层,什么床板硌人,完全是睁眼说瞎话。而云渊也知道他在说瞎话。

一个敢说,一个敢听。

云渊却不问,把巫嶙被子枕头接过来安置好:“你先休息,我去外间再看会儿书。”

“哎那不用,就在这儿看吧。”

“灯火通明你怎么休息?”

“不妨事。”巫嶙道,“点着灯我也能睡。”

云渊也不再坚持,就在里间坐下看书,然而他很快便发现看不进去——黏在他背后的视线太扰人心神了。

云渊合上书卷,回头对上巫嶙满含笑意的眼睛,他扬眉:“不是要睡?”

“这就睡,这就睡!”

巫嶙裹着被子翻了个身,背对云渊,他依然是没有睡意的,心里想着待会儿再转身过去看师兄,这次看得收敛点,不打扰他看书。

正想着,背后的半边床铺却微陷,巫嶙愣了愣,是云渊躺下来了。

云渊拂袖熄灭了屋子里所有灯火,盖上自己的被子躺下,两人背对卧眠,一时间屋子里静得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好像整个世界都只剩他俩了。

巫嶙攥紧被子,片刻静默后,他在黑暗里突兀的开口了。

“师兄。”

云渊:“嗯。”

又是一阵沉默。

“师兄。”

云渊耐心应着:“我在。”

本想与他倾诉,本该有千言万语应说,可是话到嘴边,却是牛头不对马嘴,巫嶙自己也不知道怎么问的是这么一句:“要是明晚我依旧觉得我屋里床板硌得慌,怎么办?”

床板硌人当然是多铺褥子,实在不行索性把床也换了,不然还要怎么办?

云渊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太轻了,以至于巫嶙分不清是不是自己臆想的,他紧了紧手指,几乎是屏息等着云渊接下来的话,他听到云渊唤:“子舟。”

“什么时候觉得床板硌了,随时过来,我这屋子总能有你一半。”

巫嶙鼻子眼眶登时一酸。

“当然,你要是嫌弃我的床板也硌人,再也不想过来——”

“不会不会!”巫嶙忙道:“我觉得特别舒服!”

他说着,连忙翻了个身,动作太大,差点直接撞上云渊后脑勺,还好反应力不错,及时收住了。

巫嶙悻悻摸了摸鼻子,干咳一声:“真的,师兄,在你这儿我特别安心。”

——可我却不知你为什么不安。云渊眼神微黯,背对着,巫嶙也看不见。

“睡吧。”他轻声道。

“嗯。”

巫嶙答应一声,这回真没再作妖,不一会儿便传出清浅安眠的呼吸声。云渊静静听了片刻,这才合眼入睡。

云渊睡在外侧,早上他醒的时候,巫嶙果然还在睡。云渊起床动作放的很轻,完全没有惊扰巫嶙。他的师弟面朝着他,眉眼舒展,看来昨晚是得了个好眠。

云渊坐在床边侧身看他,未束起的发丝垂下,稍微凑近些,有几缕落在巫嶙手心,看着就像是巫嶙虚握着他的发丝。青丝绕在指尖,黑白分明煞是好看,云渊看了一会儿,不动声色起身,发丝从巫嶙指尖滑落,巫嶙手指无意识颤了颤。

他在云渊身边确实睡得安心,做了个说不上好坏的梦,梦中他以旁观者的身份,清晰看着小时候的自己。

与其说是梦,不如说就是自己的记忆。那是巫族灭门,自己刚来飞云宗的事。

巫嶙被接到飞云宗后就大病了一场,醒来忘记了部分巫族灭门当天的事,师父说是刺激过大加上病中烧过了头,可在巫嶙看来都不是理由,因为他很有可能知道凶手,但他居然忘了,把仇人忘了!简直不可原谅,巫嶙郁郁,病好后就将自己一个人闷在房中。

师父师娘,云渊云起都来看他,但他只抱着膝盖蜷坐在榻上,谁来也不理,眼神空洞。十二岁的他已经辟谷,索性不吃不喝,累得撑不住了,就保持蜷缩的姿势躺下去,与其说睡,不如说是昏过去,醒了又继续坐着,一言不发。

他不吃饭不喝茶水,唯独药来的时候会张嘴,毕竟身体还没好全,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死了,可要怎么继续活下去,刚经历灭门惨痛的他还没想到。

巫嶙看着同样年少的云渊端着药碗,拿起汤勺细细吹凉了递到少年巫嶙嘴边:“子舟,来,张嘴。”

小巫嶙眼珠子一动不动,闻到药味后木讷的张开嘴,把苦涩的药汁面无表情咽下去。

小云渊看着小巫嶙张嘴喝药,趁机想给他喂些吃食,然而只要不是药,小巫嶙就说什么也不肯张嘴,任云渊怎么劝也不听。

巫嶙瞧着小云渊神色落寞的将手里桂花糕放下,他啧了一声,评价小巫嶙:“不识好心。”

这口气,活像他骂的是别人不是自己。

这种情况持续了近一个月,大伙儿都很急,但心病还得心药医,小云渊天天都会准时来看他,后面常会跟着云起,他则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完全不说话。

“唉。”巫嶙叹了口气,目送小云渊情绪低落出门去,“你别不理他了,要是没有师兄,你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是云渊锲而不舍守着他,把他心里那扇门打开了。

小云渊再度折返的时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把小巫嶙屋子里的门窗全都打开了。巫嶙从到飞云宗起一直住的就是紫竹苑,曾经他和爹娘来做客时住的也是这间屋子,只是现在他不再是客人了。

小云渊还把床榻与窗户之间的屏风撤了,如此一来蜷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的小巫嶙跟窗户间没有阻拦,一眼便能看到外面。

“我可以把你强行带出这个屋子,过这扇门。”小云渊指着屋门道,“但心里的那扇门得你自己肯走出来才行。我便在这儿等着你,等着你出来。”

那日起,小云渊竟然把书案都搬到了庭院中,习武修炼小憩全在院子里,院里只有池塘花草,连个遮阴的树都没有,烈日炎炎,就算他修炼天赋极高,到底还只是个孩子,连着几日下来也吃不消。可小云渊硬是咬着牙撑着,不过他不再进小巫嶙的房间,一切行动只在屋外。

小云渊在外面日晒七天,小巫嶙就透过窗户看了他七天。

如果这不是回忆,自己不是当事人而是个真的旁观者,巫嶙肯定冲出去把小云渊抱回屋里好好供着,真是看一次心疼一次,再朝小巫嶙骂上一句:“等下有你哭的。”

确实有他哭的。

第八天的时候,天降大雨,声势浩大,仿佛要把攒了七天的暑气猛的刷干净,瓢泼大雨不要钱的砸,院子里花花草草都被砸蔫了。

雨刚下的时候小云渊也是一愣,立刻起身,但他透过窗户对上小巫嶙无神的双眼,咬咬牙又坐回去了——当了一个月木头人的小巫嶙终于有了点反应,他微微睁大了眼。

只见小云渊以法术护住了书案,书册滴水不沾,但他自己却不避开雨水,顷刻间便被大雨浇了个透,从头到脚,乌黑的头发失了光泽,湿漉漉的贴在身上,雨水顺着他脸颊滴下,脚边溅起的泥水将雪白的衣摆弄脏了,小云渊就这么默默坐着,时不时以手拂去眼前的雨水,可雨实在太大,免不了糊住眼。

巫嶙站在他身边,过去的雨淋不到现在的他,他站在这儿,也只能看着小云渊在雨中固执的把自己身影烙在小巫嶙眼底。

实在是印象深刻,巫嶙现在想起来,都能细细描出师兄当时的模样。

有侍从实在不忍心,想给少宗主撑伞,都被小云渊劝走了,师父师娘也来过,叹着气,竟也不阻止他。小云起想跟着哥哥淋雨,也让他叫人带走了,人来人往后,窗内依旧只有小巫嶙,窗外也只有一个小云渊。

雨足足下了一整天,傍晚时候转小,终于舍得从瓢泼大雨化成斜风细雨,端坐整天的云渊起身,神情恍惚,摇摇晃晃没站稳,踉跄两步,一脚踩滑,跌进满水的池塘中。

巫嶙下意识伸手去接——当然是接不住的。

他接不住,可有人终于肯动了。

小巫嶙发出一声怪异的惊叫,太久不说话,破锣嗓子漏风出来不似人声。他满脸惊骇从屋子里冲出来,蜷了一个月,竟是走不稳路,连滚带爬摔进池塘,最后说不好究竟是他去救人还是被人救。

两个半大的孩子狼狈的爬上岸,咳得撕心裂肺,把眼泪都咳出来,少年人相拥在雨里,依偎着痛哭了一场。

那还是巫嶙第一次看云渊哭。

小云渊哭得克制极了,他抱着小巫嶙浑身都在打颤,死死咬着牙关,实在忍不住了才从嘴里泄出一两声啜泣,雨水池水混着泪水砸下,他还得哽着嗓子,安慰怀里更伤心的小巫嶙。

“你、你出来了,别怕,别怕……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在呢,子舟,你还有我呢,呜……”

云渊也只比巫嶙大一岁而已。那扇门是巫嶙自己走出来的,可屋外要是没有云渊朝他伸出手,仅凭他自己恐怕只会在门内兀自腐化。

确实是个说不上好坏的梦。巫嶙醒来时床铺已经空了一半,被子整整齐齐叠在旁边,被褥间和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

云渊惯用的香是添加了几味药材的特制檀香,名为云檀,香味清冷,有静心安神的功效。云渊用来熏衣物被褥和屋子里点的都是云檀,时间一长,他身上随时都是云檀的味儿,清且幽深,仿佛已经被浸透了。

巫嶙轻轻嗅了嗅,心满意足感叹好闻。他用香是换着用,不过极少用云檀香,他总觉得还是云渊最适合云檀的香,而且奇也怪哉,别处的云檀跟云渊身边的味道总是不一样的,只有云渊身边的檀香才会特别好闻。

云渊回屋的时候屋子里已经空了,巫嶙显然不在,他行至床边,看清榻上物什后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他的床榻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两个枕头,两床被子。

看来借住的暂时打算赖着不走了。

云渊让人再送了一床雪绒褥来,用云檀香细细熏过,铺在了自己床榻上。铺成软床是为了照顾谁,简直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