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不过短短几息,连一刻钟也不到,巫嶙对出尘的印象一变再变。

真是个奇怪的和尚。

“你就没找个人问问路?”巫嶙说。

“说来也奇,小僧一路走来,只遇见巫施主一人。”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巫嶙没了脾气:“禅宗住在哪儿?”

出尘道:“怜月居。”

飞云宗住在观月居,好在去怜月居的路巫嶙认识:“离这不远,我知道,往这边——”

巫嶙刚想伸手指路,看了看面带微笑的和尚,泄气放下手臂:“罢了,左右无事,我领你过去吧。”

“那便有劳施主了。”

出尘客客气气,乍一看是个十分平和的人,若说云渊温润君子让人产生只可远观的崇高感,出尘和尚则让人很想与他亲近,在他身边,凡尘的烟火气都能涤荡一净。

若不是巫嶙知道他将会跟云起拼个不相上下,还真当和尚无欲无求。

巫嶙一路将他带到怜月居前,这才告辞,出尘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多谢巫施主,施主若不嫌弃,可于院落品一杯茶,以表小僧谢意。”

巫嶙婉拒:“好意我心领了,不必麻烦。”

出尘不急不慢道:“可我观施主有心事,想来需要一杯茶。”

巫嶙扬眉,顿住了脚步。

他微微眯眼,嘴角挑起一个带着些许冷淡的笑意:“道友慧眼如炬,瞒不过你,可知有些人是不愿意被道破心事的。再者,一杯茶,难道就能消尽诸多烦忧吗?”

“茶或许不可,但人可以。”

一语双关。巫嶙愣了愣,被戳破心事的倒刺收敛,他站在原地,仍是不动脚步,若有所思:“总有人力不及的时候。”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追往事,那便谨记,随心而动。”

出尘抬眼,一阵清风拂过,撩动了他的袈裟,叶子簌簌作响,树影婆娑,他站在月色底下,却仿佛随时能乘风而起,踏月归去。

烦恼本不断,可心终究是自己的,拨开云雾见明月,巫嶙竟难得觉出松快。倒不是事情就不用他操心了,而是跟出尘说上两句,确实难言的舒畅。

“道友是个妙人。”巫嶙叹道。

出尘:“施主也是。”

“哈哈,”巫嶙笑出声,“你倒是爽快接受夸赞。道友修佛,又有菩提明心,就真的六根清净,远离红尘了吗?”

“入尘方可出尘,受锢方可勘破。小僧佛法不过皮毛,离证道尚远,说来惭愧。”

巫嶙:“好比你参加宗门大比,是也想夺个头筹,有好胜之心吗?”

“参比乃师门所愿。若真能激起小僧不服输之意,那想必也是棋逢对手,不出全力是为不敬,以武会友,小僧私以为未尝不可。”

所谓的不打不相识么,也在理。云起那孩子嘴上不说,要真遇上旗鼓相当的人,便是一身热血,也得叫他咬牙拼个全力。多少得有些相似处,才能与对手产生共鸣。

“这盏茶暂且欠下,他日再朝你要。”

出尘这次不再挽留:“施主慢行。”

“出尘师兄!”

两个小沙弥急急跑出来,围在出尘身边,两人你一句我一句——

“你回来啦!”

“再不回来我们就得去找你了!”

“无事,”出尘一手一个牵起他们往里走,“有贵人相助。”

“怎么不见贵人啊?”

“贵人长什么样啊?”

“贵人走啦。至于长相,”出尘道,“貌若天人。”

“哇那一定很好看!”

“哇比师兄还好看吗!”

貌若天人的巫施主此刻只觉得,他出门前该看看黄历,方才在观月居前捡了个迷路的和尚,现在又碰上个他十分不想单独面对的人。

可避是避不过去了,巫嶙硬着头皮笑笑:“月少主。”

没错,此刻站在观月居前的正是月婵,月婵颔首:“子舟。”

巫嶙:“月少主是来找师兄的?”

“是也不是,”月婵道,“既然碰上你,我便不找他了。”

“……此话何解?”

“有些话问他不如问你,他拒我千里,肯定不愿告诉我,可子舟不至于这么小气?”

月婵说着,玩笑的朝他眨眨眼,巫嶙只觉得笑得快僵了:“不知始末,不敢随意保证。”

“就一些简单的问题。”月婵叹了口气,“我也想多了解他些,我知道他已经拒绝了我,但既然他身边没人,就代表我还有机会。”

月婵脸上落寞:“不是没人劝我放下,但你要知道,爱慕不是说放就能放的,心给出去,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收回的。”

巫嶙:“我无法感同身受,但你的话在理。”

“等你有了心上人就懂了。”月婵笑笑,“好了,说回来,我就问几个问题,很简单的。”

“溯行他平时除了修炼,作画,可还有别的喜好?”

原来是问这些。也不是不能说,巫嶙不假思索:“品茶、赏景、看书。”

师兄的喜好他是再熟悉不过,云台山上景色百看不厌,他们在竹林中烹茶,去山顶上赏雪观梅,兴致到了,师兄还会陪他在雪天中温一壶小酒,描一幅美景,他再题两句诗,怡然自得。

“都是些雅致的喜好,”月婵点头,流露出赞赏神色,她将一缕垂落的发丝撩到耳后,微微顿了顿,才接着问,“那他平日里,可和谁走得特别近?”

这是旁敲侧击想问有没有对手了,巫嶙还仔细回忆了一番,可思来想去,跟师兄形影不离的也只有自己,要说最亲密,那可没人比他们更亲密了。

于是巫嶙道:“月少主不用担心,师兄没有顾秋的玩弄心思,他待人有分寸,不该逾距的,师兄不会让人多想。”

月婵知道他听出来了,难得露出一丝羞赧:“咳,那便是真的没有心上人了……唉,有时候我倒是希望,他不会那么在意分寸,比如对我……”

这就不是巫嶙能帮上的了,他刚噤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

“月少主想知道我有没有心上人,不妨直接来问我。”

巫嶙吓了一跳:“师兄!”

云渊朝他颔首:“你久去未归,我便出来看看。”说罢他转向同样被惊到的月婵:“月少主。”

月婵神色几乎是窘迫了:“你、什么时候,我竟没有察觉。”

别说她,就连巫嶙也没察觉,师兄的修为竟已经与他拉开这么远了?

“无意偷听,只是碰巧听到了。月少主,你待子舟如友人,有疑直问,其实你也可如此待我,我也会告诉你。”

如友人?月婵抿了抿唇:“你明知道,不可能。”

“月少主人中龙凤,只是云渊与你无缘,你一直不肯放下,如果得到答案,便能放下了吗?”

“可你分明没有——”月婵倏地顿住,她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的睁大眼,迎着云渊平静而坚定的目光,她整个人突然颓然起来,她摇着头向后踉跄两步,“不,不会,难道……”

巫嶙也意识到云渊想说什么,同样意外的睁大眼。

云渊在两人震惊的目光中以柔和的嗓音道:“是的。”

月婵:“不,等等——!”

“我有心上人。”

云渊重复一遍:“我有心上人了,月少主。”

字字掷地有声,尽数砸在月婵心上,巫嶙看着她骤然破碎的表情,仿佛也听到了心脏碎裂的惨痛声响。

“你,不,不可能,等等……”

月婵肩膀止不住颤抖,她眼眶顷刻间红了,努力呼吸压低了嗓音,用最后的力气道:“你即便看不上我,也犯不着拿这种事骗我,你、你……”

要知道不久前,顾秋对他说用“有心上人”作借口,师兄看着是不赞同的,怎么……

“我无需撒谎骗你。”云渊微微低头,目光与她直视,“是真的。”

巫嶙觉得,他虽然不可能伤心,但此时此刻若要论震惊,绝对不比月婵少,没准更胜。那是因为他与师兄朝夕相处多年,是真的没有察觉出师兄居然有了心上人!

什么时候?谁?巫嶙脑子迅速过了一圈,依然没有发现师兄身边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一个,一个担得起“心上人”三个字的人。

可观师兄神色,不似说谎。况且他拒绝月婵从来是直言,还没拿过什么荒唐理由来搪塞。

若是真的,那就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看不到的地方,云渊已经默默对谁交付了真心。

原来自己对师兄也不是尽知啊……这个认识让巫嶙的心中突然空了一块,不疼,只是茫然无措。

巫嶙无意识伸手拽紧了胸口前的衣物。

至于后来月婵又说了什么,是如何离开的,他都无心去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