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爸~”有人在戚九耳畔轻声细语,恐惊扰,因而小心翼翼地分外谄媚。
戚九周身要散架了般,勉强从虚无缥缈的梦魇中抬了眼皮,屋里昏暗,唯有灯台曳烛,视野尚能看清一丝。
就瞧见青衣人闭着细长眼睛,阿谀迎笑。
“怎么会是你……”戚九好累,可是青衣人手里端着热腾腾的稀粥,闻着好香,肚子也紧紧饿了起来。
“就是我啊,爸爸,”青衣人断不肯由他再合眼,一句一催道,“儿子在花园里闲逛时,爸爸化三十二相妙,八十随行好,通体光泽笼罩精芒,顾盼生姿体孔含香……”
“请说人话。”
“啪叽一声,美美地掉到儿子面前来了。”
戚九被他逗笑了,瞌睡一溜烟去了九霄云外,但是四肢乏力,仿佛无筋无骨。
“那我躺了多久?”回忆水底与水人殊死一搏,恐着大人他们该担心了,不免焦急起来。
青衣人掐指一算,“约是两个时辰吧。”
并不很久。
戚九盘算起身,结果发现对面的铜镜中,幽光斑斓,黑影横斜,自己从头到脚密密匝匝缠了无数道疏凉透骨的药纱,除了眼睛洞,什么洞也没有留下。白森森得仿佛骷髅。
“我!”戚九四肢僵硬,连自己的脸都摸不到,“我是被毁容了吗?”
“不不不,”青衣人轻声宽慰道,“正相反,爸爸您的肌肤宛若新生,腿丰体满,娇嫩多汁,最是新鲜可口的时候。”仿佛吞了一口津液,喉头发出咕咚的声音。
戚九当即惊觉,“你为什么吞口水?!”
“因为儿子是镜子里的人,话说多了就会如此,可能是脸太僵了,”青衣人连忙端起雪兰地珐琅卉彩花碗,“爸爸,您该用膳了,否则饭冷,就不好吃了。”
戚九再三推脱,可惜盛情难却,只好舔着脸被喂了食。
茶余饭后,戚九终于才问,“我这可是落在了小铜夜香壶里面了?”
青衣人收拾碗筷,“啥?”
戚九赶紧闭嘴,暗骂自己愚蠢透顶,落到了旁人的地盘里,怎么能随便再提旁人的恨处。
不由改口道,“我想出去转转。”
青衣人立马高兴得非常,摧动掌内夜极鸟幻印,蓝光乍泄,编织出一架竹轮椅,躬亲抬着戚九坐下,口内连拍马屁,“爸爸能大驾光临来到本壶游玩,实乃儿子的三生荣幸。”
推着竹轮椅吱呦呦得往屋子外滑去。
谁知屋子外更黑,堪比蒙着布的鸟笼,沿途偶有香气馥郁,闻了觉得十分清甜,振奋精神。
当空中一轮圆孔孔的皓月,是整个世界里唯一的微光。
青衣人的眼睛一直打不开,但是仍旧举头望去,约如感慨万分道,“闻日几时有?夜月当空照,吾心自祈明,举首待鸡叫。”
戚九最能体会,那个透光的圆月,可不就是放鸡进来的洞嘛。
估计真是憋久了,都把人憋出诗情画意来了。
不禁尴尬笑道,“真是好诗,意境深远,惟妙惟肖。”
得了爸爸夸奖,青衣人益发迎谀起来,推着戚九在空洞投来的光环里停下,问道,“爸爸,转了半晌你可累吗?”
戚九被他唤得有些心力交瘁,直言不讳道,“其实你的年岁比我要大,之前隔着……壶不好交流,今日面对面正好跟你纠正一下。”
青衣人反不以为然,“是又如何?咱们不以年岁论英雄,且以本领称短长,想我如此修为,竟被你轻松击败,便该尊你一声爸爸大人的。”
戚九也不知如何再辩驳,倒是青衣人兴致勃勃,再以幻印招来一桌酒菜,准备要与戚九对洞畅饮。
戚九还是寻不到拒绝的理由,对方的热情高涨,如烘似炀,只好舍命陪君子,由着对方强灌了几杯酒。不过喝酒的地儿,在他心里始终是个障碍,害得戚九多少有些懊悔,应该当初给青衣人换个更好的地方。
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些微醺,戚九迷迷糊糊地想睡,青衣人旋即恭恭敬敬道,“爸爸今日累了,且先睡吧,儿子替您驱除肢体间的乏累来。”
酒兴上头,累眼昏花,戚九的口角亦囫囵不清,“好,孝顺的好儿子,且辛苦你了。”侧头睡了过去。
青衣人的笑容加深,趁戚九半寐不醒时,幻出了一桶温热的水,先把戚九双腿上的绷带层层敞开,露出皮肉来,搁进温水里浸泡片刻,取出来后摸上皂膏,再以长剃刀刮毛,嘴里嘀嘀咕咕道,“轻一点,慢一点,若是剐破就要废了。”
直到清除去戚九四肢间的细毛,滑溜溜得宛如剥壳的鸡蛋,再用新浸的药棉包裹起来,竭力保养得宜,谨慎苛刻。
待一切完毕,后把昏昏欲睡的戚九送回屋休息。
期间规规矩矩,并未有半点图谋不轨,连续两日皆是如此往复,戚九始才降低戒备,想着纵然如此,也不必费心提防,应该找个恰当的机会走出小铜夜香壶去。
某次,他在吃饭时提出了倡议,希望能与外面取得联系,熟知一项言笑晏晏的青衣人居然哭得伤心,说自己一人孤独,原先的主人也只是利用他,实在是这世间最可怜的人。
如今,有幸能得到爸爸的陪伴,终于不再可怜兮兮,只希望戚九能体恤他的凄苦心情,再陪他几日。
如此三番,对方总是寻各种理由拒绝。
戚九心里焦急,但是整座小铜夜香壶的幻都是他亲手编织,若是在幻中擅自用幻,强强对激,或许会导致整个幻境破裂,得不偿失。
苦苦思索许久,突然又想起了自己在外面时,青衣人也能对话无碍。
或许自己站在距离洞口最近的位置,再使用幻法呼唤,一定能引起外面人的注意。
第三日,戚九说自己想再去屋外转转,青衣人欣然同意,等到了地方,戚九佯装东西落在了屋里,劳烦青衣人回去取一遭。
青衣人欣然同意。
趁他走远,戚九才对着半空中的圆孔大叫道,“喂!有人吗!”
“喂!!”
小铜夜香壶外面静寂无声。
戚九不敢多喊,左右探首,恐着被青衣人发现。
还好没有。
松口气,头颅仰靠在竹轮椅的靠垫间。
一簇乌黑的长发飘飘,宛若幽怨的瀑布在半空低垂。
青衣人微笑的表情,正悬挂在上方!
他的脸在混沌溟濛的光里又平又展,真如镜中的影子,可是渗透出的恐怖,却是如此饱满又立体。
他的眉儿弯弯,细眼紧闭无睁,张开嘴阴阳怪气问,“爸爸,你是在喊我吗”
幽荡荡的空旷里,只有他的头,在回音里陡然加入了杀伐的血腥味。
……
“阿鸠!”上官伊吹猛地惊醒,从床边爬了起来,目光自悚然里缓缓落定,就见到一屋子人,横七竖八地挂在椅子上,许是熬了三天三夜,每个人都极近疲态,谢墩云的眼睛熬得最红,连昏睡过去都不能完全闭上。
轲摩鳩睡得浅,被他一叫最先从地毯上跃起,连忙爬过来问,“土包子可醒了?”
怎么会醒啊。
连脉搏都没有了。
只因为上官伊吹铁心说戚九绝对不会死掉,否则此刻早已化成灰烬了。
十天逝去,就是守魂也只用七天。
可是上官伊吹说戚九太笨,没准要在还阳路上多走几天。
众人觉得他是伤心过度,也都愿陪着他。
上官伊吹婉转回眸,床榻上的戚九挺得笔直,皮肤从里到外透着灰蒙蒙的死白,肢体间被砸伤的淤青久久不散,已经汇聚成一片暗紫色的疮斑,肩头的创口永远不能结疤,连着骨头慢慢有腐烂的迹象,隐隐发臭。
上官伊吹一瞧就心疼得紧,转手取来药液,一滴一点往戚九的伤口敷,轻缓送气吹拂。
就怕他疼。
轲摩鳩深深望了半晌,忍不住道,“阿官,世间我只信你,可是最近几月发生的事情实在偏离轨道,许许多多都是极不正常的。”
“我真怕土包子他……”
“嘘……”上官伊吹把戚九冷冰冰的尸体搂入怀里,给予他脉脉的温暖,“别胡说。”
“你了解我们的过往,知道我做一切的原因,所以你若接下来敢再多说一个字,便是质疑我的所有决定,或者,你干脆觉得我是疯了”
轲摩鳩脸色聚变,并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垂低的眼睫。
“阿鸠他绝对没有死!”上官伊吹亲亲戚九发青的脸庞,“否则一切都会毁灭。”
“轲摩鳩,你应该清楚知道。”
“我知道,非常知道,我只是……只是不希望你……如此难过。”轲摩鳩取来棉衾盖着两人,手伸向上官伊吹绝丽却明显清瘦的脸庞。
最终还是滑向了他的肩头,暗示性地拍了拍。
上官伊吹可不难过,他紧紧拥抱着阿鸠。
十天前,他还温暖着自己的心房。
十天后,依然温暖如初。
上官伊吹对着戚九的耳沿靡靡道,“我们经历了无数的磨难,这次终于能守着你醒来。”
翌日,画舫由阮河河道转去了堘洲霖山,依照谢墩云的转述,与烨摩罗人交易的龙竹焺,手里掌控着水人,嫌疑最大。
上官伊吹抱着戚九僵硬的尸体,给他穿了件宽阔的灰袍遮挡着脸庞。
自上而下,只有他能看见就行了。
避开他,东佛的情绪也不太高涨,甚至可以说与上官伊吹不相上下,轲摩鳩走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垂头躬身,仿佛初见时的佝偻模样。
自他内心里,懊悔倍加。
几人之间流淌的氛围极其压抑,甚至不再交谈或是面露笑意,谁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谢墩云远远瞧着上官伊吹怀里的纤细身影,他内心的五味杂陈恐怕最难与旁人诉说。
白式浅忍着被发现后的各种危险警告,默默地靠过去,对他低语道,“一群人里你最有胆识,应该去跟上官伊吹提个醒,人死如灯灭,他这样抱着个尸首不肯撒手,莫要耽搁了小九轮回的路。”
谢墩云周身剧颤,凭他那没心没肺的性格,竟也红了眼圈,压抑感十足道,“他俩已然是拆不散的了,何况小九未死,谁都不能把两人拉开,就是打断骨头尚连着筋的,何苦总叫咱先做那恶人。”
“你竟也说起疯话了,”白式浅攥紧手里纸伞,“这又不是幻,小九的确是死了,我们都在看着他日日腐烂,为什么你们都被蒙住了双眼,看不清真相呢?”
“真相……”谢墩云将此二字置入口内细细咀嚼半晌,幽幽吐露道,“真作假时假亦真,情为深处无胜有……”
“不懂的,是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