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中村的第三天,柯屿顺利找到了一份零时工——帮一个阿姨看士多店。

这家店藏在一个斜巷里,正对着一个繁忙的三岔路口。阿姨前些日子摔了一跤,她老公白天要送外卖,孩子也不在身边,柯屿主动提出帮忙一段时间。

看到对方眼里浓浓的怀疑和戒备,他略微思索,主动摘了口罩。

“鼻子过敏。”他笑了笑,复又拉上。

对方一看就松了口:“你会些什么?”

“会用收银系统,帮你上下架理货。”

更多的功能阿姨也不需要了。她坐在收银台后面思量,三秒后又打量了柯屿一眼。小伙子一米八几的个子,盘靓条顺看着就是个乖的,“阿姨我丑话说在前头,可付不起多少钱啊。”

柯屿这些天揭了十几张临时工小广告,对这里的薪资待遇烂熟于心,闻言眼睛弯了一弯:“一天60,早九晚七,等您腿好一点我就走。”

当下便拍板上岗。

晚上七点之后是自由时间。

他随心所欲地逛,穿过街巷,走过夜市,在小吃摊的塑料凳上喝完一碗艇仔粥。要走出这片庞大的城中村需要一个小时,柯屿试过。村子后是一条江,连着一个几乎废弃的小码头。偶尔还会有船只在这里卸货,最热闹的时候是早上六七点,会有新鲜的海鲜叫卖,沿着马路摆出一条近三十米的长龙。

他有时候晚上逛到这里,会拉下口罩点起一支烟,一边抽一边走。路灯橙黄,港口漂泊的烂渔船探照灯在海面倒映出长长一条灯影,柯屿便抿着烟,在这些灯影里慢慢地穿行而过。

商陆遇见他是在一星期之后。

明明近十一月,午后的太阳却晒得人想发脾气。周围的音浪被板车拖车所统治,到处都是令人烦躁的“刷刷”声。这儿的暗巷里不知道藏了多少个家庭作坊,缝纫机声从早到晚都不会停,这些板车便是拉着成捆的布头拉链穿梭于巷中。

自动贩卖机掉出凝着冷气的冰可乐,商陆俯身捡起,仰头灌下半瓶。视线再回焦时便看到了对面小店里人影一闪。

他采风到这儿,不是没注意那间店,因为开间不够宽而又太深的缘故,看上去很暗。人影闪过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原本死气沉沉的画面忽然生动了起来。

高大的环保桶发出重响,商陆把还剩小半瓶的可乐随手扔了进去,掏出手机打开了摄像头。

焦段、快门速度、ISO、光圈。画面在手机屏幕上流动,他不算很认真地盯着,几秒过后,眼神渐渐专注起来。

那个人一身黑,从店里走到外面时,有一种由暗至明的呼吸感。门口小三轮货车正一箱箱卸货,那人弯腰抱起两箱矿泉水,体态却还是漂亮,一看就是常年进行身体管理的人。等搬了五六趟,货卸完,他拉下口罩喝水,一边从货车老板手里接过红联对账单。

“没错吧,都在这里。”

柯屿很快地扫过:“没错。”两指夹住单子,拧上瓶盖拉上口罩,对老板笑了一下:“辛苦了。”

商陆愣了一下。

他妈的——真是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合租室友。

白天看小卖部晚上陪/睡?不是,怎么混得这么惨?商陆收起手机,往后靠上墙角,隐入一片暗影底下。

做这一行无非是爱慕虚荣又习惯了赚块钱,但柯屿哪样都不符合。他衣着简单,吃穿用度都看不出奢侈挥霍的影子。如果真是为了赚快钱,那又何必白天给人看店?给富婆伴游不好吗?

他眉心微蹙,看着柯屿回到收银台后。

小店没有客人,柯屿没有看电视,也没有刷手机,只是站着,低着头,偶尔抬头看一眼外面。

商陆很快意识到他是在记录着什么。

这里仍然是一个噪杂、市井、混乱的世界,到处是穿着拖鞋叼着烟的搬运工,他们有的穿梭于街市之间,有的躺在板车上等待下一次雇佣,或者干脆蹲在阴影下凑做一团打纸牌——

柯屿记得很快,俚语、脏话、微表情、抖腿的动作和输了钱插着腰摸脑袋的无赖窘迫。

他站着低头写字的模样漫不经心,当镜头对准他时,一种从容的孤独从画面深处涌起。

商陆眼神一凝,一股难以置信从心头窜起。

……怎么可能?

是有无数的天才可以仅凭眼神、姿态、身体动作来完成一种氛围或者故事感的营造,但这一切看似轻巧的背后是精妙的轨道机位、光影的设计、道具的陈列和背景的布置。

任何一帧漂亮的镜头,推到镜头前受功的是演员,镜头后却是无数人有条不紊的配合。电影是造梦的艺术,落脚点是梦,但发力点是“造”。

而柯屿甚至都不知道机位隐藏在哪里。

摄像机运转五秒,商明宝来电,中止了拍摄。

“商明宝,你最好是有正经事。”商陆冷冰冰地说,一边往柯屿的方向撇去一眼,发现他也拿起了手机。

“什么嘛,人家想你了不行?”

商陆冷笑一声:“钱又花光了?”

她才刚成年不久,又是砸钱追星又是买买买,零花钱又被家长卡死,每个月都要靠跟几个哥哥姐姐撒娇来度过难关,这里借几万,那里赖几万。大哥大姐虽然最有钱,但是两人如父如母,不爱惯她臭毛病,二姐做实验一闭关就是十几天,到头来每每还是商陆倒霉。

“人家今天看到一双鞋子好漂亮,羊皮摸起来比我的大腿还光滑,要五个阿嫲绣一千二百个小时才绣得出一幅鞋面,不买下来怎么对得起死掉的小羊和眼睛都要绣瞎的阿嫲……”

商陆:“……”

“借我啦好不好,下个月就还你。”

“多少?”

“十三万六千八百九十九。”商明宝乖乖巧巧地回答。

过了会儿手机转账十三万六千九百,商陆看着柯屿走出店外,边说:“多一块不用着了。”

商明宝气急败坏:“多转几万凑个整穷死你啦?”

“大小姐,从一月份到现在您已经累计欠款一百——”

“啊!我不要听!”

商陆笑了一声,跟在柯屿身后绕过巷口。他走得不快,好像并没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商陆眼看着他做了个拉下口罩的动作,而后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

点烟的时候他站住了,从背后看,他微微侧过脸,脖颈顺着低了下去,露出干净的一截曲线。

柯屿完全不知道自己被人跟踪,只是单手插着裤兜,步履从容。不抽的时候,烟就夹在指尖垂在身侧,偶尔熟练地掸一掸烟灰。

到巷口,经纪人麦安言等在黑色加长路虎里,已经快不耐烦。远远看到人影,立刻便下车迎了上去。

柯屿在墙角顺手按灭烟,“久等了。”

说是这么说,刚才的步幅可完全看不出一点要赶路的自觉。

商陆看着他上了路虎后才如梦初醒,一种莫名的烦躁从心头涌起。他妈的他跟着他做什么?以为他要回家,结果是接客!

商明宝啰里八嗦说了什么都石沉大海毫无回音,这会儿生气地威胁:“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我生气了!”

“别气,”商陆扭头往回走,漫不经心哄道:“哥哥给你买裙子。”

商明宝噎了一下,脸红红地“哦”了一声,

·

柯屿在车上边换衣服,边听麦安言絮叨解释:“是栗导忽然要介绍你,不看我的面子可以,栗山的面子你总是要看的。”

T恤脱下,露出了肌理漂亮的身体。柯屿慢悠悠地套上衬衫系着扣子,“你紧张什么。”

麦安言松一口气顺便翻一白眼:“你不喜欢应酬这我知道,你看我这不是最近都没安排你吗?哥,我对你的好你可得千万记着点。”

柯屿闻言笑了一声,低头钉上袖扣:“记着,记得比我女朋友的生日还清楚。”

麦安言要哭了:“你都没有女朋友。”

柯屿的生活助理盛果儿正开着车,忍不住爆笑了一声,被麦安言敲了个脑壳。

“没大没小,还好意思笑我?你看你哥穿的是什么?啊?吃的是什么?有没有进行碳水管理?一天抽几根烟?你知道吗你?回去就扣工资!”

盛果儿有苦说不出,委屈巴巴地喊冤:“那柯老师也不让我料理这些啊。”

柯屿对着后视镜系领带,手指修长姿态娴熟,“栗老师怎么突然想起我?”他问,又接过麦安言递过来的香水,在腕间轻点两下。

“他在谈项目,资方都在,想推你一把。”麦安言语气兴奋起来。

柯屿这大导缘啊……够他妈邪门。

栗山是国内名望最高的老导演,这一代演艺圈的执牛耳者。他钟爱柯屿,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秘密。无论柯屿戏多烂、台词多差,他的片子永远都为他保留角色。扛不起主演,他就年复一年地让柯屿在里面镶边——

镶的不是花边,是金边。

这些角色虽然戏份不重,但出彩有记忆点,不需要演员雕琢,仅靠人设、情节、台词就可以立起来,柯屿现如今的所有成绩,都是靠“吃角色”而立起来的。

而他那段有关柯屿“氛围感”的著名评价,更是成为了名言。

氛围感……柯屿笑了笑,只是点点头,说了一句“知道了”。

相比于麦安言,他的反应可以说是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