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慧珍明显愣住了:“导演你的意思是,我演得太过了吗?”

商陆说:“不是太过,是太满。你把这个人物的表演空间撑变形了,好像穿了件不合身的衣服。”

裴枝和在场,这是苏慧珍自他出生后首次重返荧幕,没想到就吃了这么个下马威,顿时脸色一僵。又想到商陆自小与她熟悉且颇算亲厚,她怎么都算是长辈,不自觉便拿出了姿态,硬声硬气地说::“我不觉得。”

气氛一?下子就凝重了起来,苏格非抵唇咳嗽了一?声,谢淼淼低头翻阅剧本,小逍遥被妈妈掐住了掌心,几?个助理编剧都有点茫然,不知道该不该发出敲击键盘的声音,唯有摄影机在持续运转。

被这样当着主创的面回呛,商陆也不觉得尴尬,更不存在恼羞成怒,只淡淡问:“叶森是个什么样的人?”

柯屿想回答,商陆用眼神制止:“苏老师,您回答。”

苏慧珍胸脯起伏着,显然气得不轻。

“冷漠,警惕心重,江湖经验丰富。”

“你觉得苏姨看不看得出这一?层?”

“看得出。”

“如果一?个点头之?交的邻居,对着叶森做出像你刚才那样声泪俱下的哭诉,你觉得他会多疑戒备,还?是被打动心软?”

苏慧珍哑了哑,不情不愿地说:“戒备。”

“你觉得这个问题苏姨事先?想不想得到?”

接下去的问答就像是老师教差生般了,虽然答案所?有人都已经心知肚明,但商陆的目光颇具压迫性,苏慧珍硬着头皮:“想得到。”

“既然是这样,那么在这一?场交锋上,苏姨会怎么表现?”

答案很显然——收敛、克制,只有转瞬即逝的伤情流露,让叶森以为这是她极力隐忍下的不堪泄露。

这比声嘶力竭的哭泣管用多了。

商陆等了两秒,苏慧珍负气地不回答,他却也不逼她,看向柯屿,“柯老师的基调是对的,真的演起来,眼神的层次比台词更难出来。”

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给苏慧珍一个台阶下。柯屿配合地说:“眼神戏我不擅长,我会多请教的。”

裴枝和看着一?切,身体深处渐渐涌起一股感同身受的愤怒和羞耻。

他妈妈是影后,是写在香港影坛黄金时代的人物,柯屿算什么?

苏慧珍与他对视,恼色已被一股楚楚可怜的凄婉代替,她红着眼眶对裴枝和摇了摇头。这个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众人抬头望去,才发现门口多了个年轻人。

商陆怔了一?怔,显然对他的到来并不知情。

“枝和。”他推开椅子起身,吩咐道:“休息半小时,之?后继续。”

“宝贝。”苏慧珍亲热拉住裴枝和的手,“怎么偷偷过来,也不告诉妈咪一声?妈咪刚才那么丢脸,都被你看到了。”

裴枝和抬手半搂住商陆,与他行贴面社交礼,用法语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目光越过裴枝和的头顶看向走廊:“谁放你进来的?老?杜?”

听到这句问话,苏慧珍脸色凝滞,又补充着解释起来:“是我告诉老?杜说,小枝可能这段时间会来探班——宝贝,你是不是下了飞机就赶过来了?累不累?有没有安排车子回酒店?”

商陆对裴枝和略一点头:“你跟阿姨先?聊,之?后我安排人送你。”

“你——”裴枝和要?说话,被他妈妈在腰上暗暗一?掐。商陆与他错身而过,径自找老杜去了。老?杜消息灵通得很,正听到说刚才围读时出了幺蛾子,导演年轻气盛的脸上写满了不爽,正一迭步地小跑过来,与商陆迎面撞上。

商陆手里还?卷着剧本,“谁让你放外人进来的?”

老?杜眼转子一?圈还?没转完就知道闯祸了,包袱甩得又快又熟练:“谁啊!今天门口值班的是谁?还?不快滚过来!”

一?个小场务怂眉耷眼地过来顶罪,“杜老?师,商导,是我失职。”

商陆不可能真跟一?个剧组最?下面的安保计较,缓和了语气:“片场各个出入口都要派人守好,下不为例。”

老?杜怼道:“听到了吗?听到了不会张嘴?”

小弟改点头为张嘴,应声道:“知道了,谢谢商导。”

人走了,商陆淡淡地说:“这里是村子,在这里工作要?注意处理好邻里关系,不要?扰民,但也不能随便让人进来看热闹,剩下的道理不用我说你也懂。”

老?杜心里一?抖,觉得头都被压得有些沉重。明明这导演从不发脾气,也绝不会大声吆喝吼人,但冷峻的面容却让人莫名犯怵。他都想了几?个晚上了,反反复复地回忆在丽江有没有怠慢他得罪他。确定答案是没有,他才开始睡安稳觉。

连连点头道,“懂,懂,”从耳朵上摘下香烟,“抽根烟消消气。”

商陆抬手谢绝:“谢谢,我不抽烟。”越过老?杜往前:“看到柯老师了吗?”

柯屿叼了根烟在外面出神,海风里带着海鲜的腥味。这个村庄吃海鲜最?好,跟码头的一?样新鲜。沿路有小摊子放着鲜灵灵的瓜货青菜,小儿被姆妈抱在怀里张着嘴昏睡。他料想商陆没这么快脱身,果然是如此。商陆刚走一步就被裴枝和叫住,他回头,见苏慧珍已经不见了。

“怎么不跟阿姨多聊会儿?”

“她快难过死了,现在回去休息了。”裴枝和定定地仰头望他,用自家人埋怨的口吻,“你太过分了,妈妈以前是那样的地位,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她不好,她怎么下得来台?”

“没有针对她的意思,她理解错了人物。”商陆语气很淡,“你从乐团请的假?这次准备在国内休息几天?”

见商陆关心他,裴枝和抿着薄唇,唇角忍不住弯了弯:“下个月才走。你什么时候开机?我能经常来探班吗?”

“忙起来顾不上你。”

裴枝和“哼”了一?声,“谁探你的班,我是说妈妈。”

本来要质问的,但刚才苏慧珍特意叮嘱他不要?发脾气,不要?干涉他的工作,虽然嗤笑她惯于仰人鼻息,总是做出善解人意又委曲求全的姿态,心里对此很是轻蔑,何况商陆又不是他爸爸那样低等卑劣的品格,但苏慧珍坚持如此,还?说他傻,他只好收敛了脾气。

现在看来,似乎避免了两人之?间许久未见便爆发争吵。

商陆笑了笑,“你多陪陪她,她没带助理,等开机后我让制片主任安排。”

裴枝和心里鼓起微渺的勇气,“我想你了,你想我吗?”

商陆这几?个月忙得脚不沾地四处奔波,又是堪景又是调整美术风格,只有梦里才有空想一想柯屿,哪里有时间顾得上别人。

“没空想。”

裴枝和脸一垮,商陆说:“你好像瘦了,一?个人在法国照顾好自己。”

他又飞快地亮起了眼神。

两人沿着走廊向外,太阳光打下来,把门口的鸽子都筛蔫了。这是村里的大礼堂,60年代保存下来的,很有时代风格,被租下来当作剧组筹备的中心。出了礼堂便是一个小广场,可以看到安静的河道,海浪声隔着村屋柔荡。

“上回去市区,又被鸽子淋了一?头。”

商陆失笑,“下次可以打伞。”

巴黎的鸽子无法无天又肥又大,最?擅长欺负游客,裴枝和还?记得第一次跟商陆去看埃菲尔铁塔,他一?路上被吓到数次,次次都是被商陆用外套护进怀里。‘

“你记不记得第一次去铁塔观光,都是你在保护我。”

十?四五岁的事情了,商陆不像他印象深刻,语气轻描淡写:“记不清了,我以为是明叔?”

美术组正按照他的意思给叶森的院子和阳台种花,不知道从哪儿搞了一?大棵三角梅,开起来能有榕树般那么大,从院墙中探出来时,让过往的路人都忍不住驻足。

几?个工人忙活完了闲聊,叼着烟叉腰仰头看了会儿,道:“可惜了。”

“对啊,可惜了,这么大一树。”

两人静静地站了会儿,没发现旁边多了个人,也像他们一样,嘴角叼着烟,瘦削的脸微微仰着,一?手掐在穿了T恤的腰上,眯着眼的样子形容慵懒。蝉鸣声不停,俩人被晒得不行,回过神来要走,一?看——

“嘿——柯老师?您怎么在这儿。”

“花不错。”

“可不是吗,纪老师跑遍了,好不容易找到,对方还不舍得卖。”

“怎么又卖了?”

“钱到位了呗,加上给送了好多名贵的种儿。”

柯屿把烟从嘴角叼下来:“刚才说什么可惜呢?”

“说这花呢,辛辛苦苦长这么大,纪老师不让浇水,说要让它自然枯死。”

“有点难。”

三角梅生命力旺盛,要?不然也不会成为宁市最?常见的绿化树,一?年恣意开好几个月,一?想起它,就想起晴空下的高架桥和炙热明亮的夏天。

“是难。”场务附和,“所?以土也不是好土。”

“导演要?求的?”

“导演要?求的,说什么……”场务挠头,“要?有自然缓慢凋零的过程。”

“人也是自然缓慢凋谢的,只是人看得见花,所?以会为花可惜,却很少知道为自己可惜。”

两个工人面面相觑,柯屿扬了扬手:“导演说得对。”

商陆和裴枝和就站在不远处,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却将场景一一?捕捉,从头到尾的,就像一出彩色的默片。

“我之?前跟你说过很多次,柯老师是天生的演员,他站在那里不需要?剧本,也不需要?知道他在说什么演什么,自然而然就可以是电影。”

裴枝和愣住,反驳不了,但也不想承认,温和地问:“你对他跟对我一?样吗?等他也成为一个真正的演员,你也会离开他,跟他说,去成为世界的演员吗?”

人生头一次,他看到商陆被自己问住了。

答案呼之欲出,但商陆却发现自己无法开口。怎么会有演员只演一?个导演的作品,怎么会有导演只拍一?个演员演的主角?等柯屿成为了影帝,他的光芒和天赋将会被所有人看到,片约雪花般从全世界飞来,他愿意在台下,隐没在浪涌般的掌声中,和所?有仰慕者一?样里,做最?微不足道的那一个。

裴枝和仰首,看到商陆的喉结滚了滚。这么简单的问题,他一?视同仁就好了,有什么难以开口的?

“商陆,”裴枝和定了定神,但仍旧止不住心头铺天盖地的恐慌。他想说,你不能只对我这么大言不惭冠冕堂皇一?心为公。但他没有说,而是用轻快的语气掩饰住内心慌乱,语速飞快地说,“开玩笑的……当我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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