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沸反盈天之时,苏慧珍悠悠闲闲地坐阳台上喝下午茶。香港的人居条件出了名的?逼仄,但?她有自己的?半山别墅,位置纵然偏了些,却也是实打?实的?富商钟爱的风光。太久没接采访,她一边往英式骨瓷杯里注入茶汤和牛奶,一边用心听着手机里播放出的属于自己的?声音。

表现得还是有一些紧张,不过现在这些娱乐媒体的?镜头感也不比当年,让她找不到曾经正当红时,无数只话筒对着自己的?那种炙手可热的感觉。

电话铃声响,佣工将鎏金电话座恭敬拎到她跟前。

这年头用座机的已然不多,但?苏慧珍一直惦记着小时候欧美电影时,那种缠绕着电话线浓情蜜意的画面,有富贵闲人的?感觉。她保持着座机接听电话的?方式,且电话线要够长,能够由佣人伺候到任意一个角落,“太太”二字也是不能省略的。

“太太,您的电话。”佣人说。

苏慧珍饮一口茶润过嗓子,待又一声脆铃响过后,她握住手柄轻巧提起,贴耳,声音轻柔富有气质:“你好。”

电话那头是裴枝和。

“宝贝今天怎么闲得这么?早?”苏慧珍心算时差,现在差不多是法国上午十点多,应当是裴枝和排练最?忙时。

“柯屿的?心盲症是真的?吗?”

苏慧珍轻柔一笑:“怎么了??”

“妈妈是怎么知道的??”

“嗯……”苏慧珍长腿交叉搭起,人斜斜地软进?椅背中,“你不是捡到了他的?笔记本吗?妈妈后来也看?见了?,加上这几个月看?他演戏,猜了?一些。”

“就这样?”裴枝和刚搜完心盲症,心里还处于难以置信的?状态。这是个罕见又隐秘的?症状,许多患病者甚至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有这个病。

靠笔记和演戏…在身边没有先例的?情况下仅凭这两件事推测出,恐怕心理医生也要自叹不如。

苏慧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她不会对任何人承认,其实她根本就不知道柯屿到底有没有心盲症。

心盲症是什么?鬼东西?早些年是有个黑老大想找她拍戏,令人编了?这样一个有关的剧本。剧连海渊动用关系帮她拒了?,但?「心盲症」这有意思的?三个字却刻进了?她的脑子里。

柯屿到底有没有心盲症?无所谓的?呀,这种事情,便如说某貌美女星有狐臭、某英俊男星是秃顶一样,只要按上了?,就无从证伪。

最?重要的?是,商陆的?天才只能有裴枝和一个。

只要他对他天赋一厢情愿的想象被打碎,那么失望、放弃、离开就都只是时间而已。

“是柯屿自己跟我?说的。”苏慧珍信手拈来地扯谎,“妈妈也只是猜测,只是看他演戏那么辛苦,就想着帮帮他,他感激我?,才主动跟我?提了?这件事。”

裴枝和心揪了起来:“那你为什么?要跟记者说?”

苏慧珍的目光不悦地蹙了?一瞬,嘴唇弧度却仍弯着,“我?是无心的?,你看?到了,记者这样编排我?一个快五十岁的?人,他的?经纪公司又推波助澜,我?不这么?说,谁会信我?你爸爸也要误会——”

裴枝和不客气地打断她,“你不要跟我?提他。”

“好好好,”苏慧珍哄着,“宝贝,你不是讨厌他吗?怎么现在还责怪起妈妈来了?”

裴枝和被他问愣,心口那种难以呼吸的酸涩顺着他摒着的?气息一丝一丝泄漏。

商陆觉得他是天才,他妈妈把这个天才的?泥胎假塑给摔得稀烂了?。

又想起柯屿那本密密麻麻的?笔记本,虽然在片场只略看过他几场戏,也觉得他进?入角色慢,有时候要过好几条才能摸准,但?总算是认真的?。

有时候看?他那么认真执着的?样子,心里的?不屑也收敛了?起来,被一种动容所浸染。

艺术之路蜿蜒曲折,艺术女神捉摸不定,神在这条朝拜的?道路上早就设置了?障碍重重。他不能对一个上下求索而不能的同道之人落井下石,嘲笑他的?先天缺陷。

物伤其类,裴枝和不想承认自己那一瞬间奔涌而上的?感同身受,认真地一字一句说:“商陆会伤心。”

心口被他气得滞闷,苏慧珍拔高声音:“我?看?你是傻了!”

“你不懂,你这样是毁了?他。”

“你怎么跟妈妈说话的??”

“你说他有心盲症,就好像跟别人说我是聋子,说一个米其林主厨其实早就没有味觉,一个调香师的?鼻子是失灵的,再努力,别人也要因为这个先天的缺陷质疑他,作品再好,观众也要说‘难怪是心盲症演出来的戏啊,总觉得哪里差点味道’——他信任你,你不应该跟记者说。”

贝多芬晚年听觉渐失,尚写出了命运交响曲。

可不是每个人都是贝多芬。

而每一个追求艺术的人,也都不想成为贝多芬。

苏慧珍搅弄伯爵红茶的小银匙停顿了下来,神色彻底冰冷:“裴枝和,搞清楚你的?身份,我?说了,我?不是故意的。”

裴枝和沉默了?下来:“妈妈,我?和商陆还在法国的时候,我?其实有很多机会去追求他迷惑他。”

苏慧珍也承认这一点。

是他自己浪费了?大好时光,这样青梅竹马的?深厚情谊,商陆也没有交过女朋友,他要有自己的?手腕和胆量,这个不设防的商家二公子早就是囊中之物。

“是你自己胆小。”她宠溺地取笑,带着真心的?鄙夷。

“我?也可以灌醉他,给他下药,崇拜他,哄骗他,让他意乱情迷。”

苏慧珍握紧了?手柄,严厉地念他的?全名:“裴枝和。”

裴枝和平静地说完下半句:“不要这样,商陆不是连海渊,我?也不是你。”

电话挂断,徒留嘟嘟声。苏慧珍拎着听筒半晌没有动作,佣人疑心她魇住了,小心翼翼上前一步,一只茶杯狠狠被掷飞出,在阳台玻璃上应声而碎。

·

打?给商陆的?电话做足了心理建设才拨出去。

裴枝和自嘲地笑,是什么?时候开始,他连给商陆打?电话也要这样畏首畏尾了?他以前把明叔当自己的?管家使唤,进?商陆的?卧室书房工作室就像进自己的?房间,情侣先谈恋爱再登堂入室,他在商陆的?生活里却早就登堂入室了?。

等接听时,他沉沉地舒了?一口气。

“喂。”商陆接得很快,但?气息明显焦躁。

“是我,我?刚才看?新闻……”

商陆打?断他,“我?现在很忙,小枝,不是要紧事的?话我?之后再回你电话。”

“我?很快!——很快。我?刚才给妈妈通过了?电话,她……”

商陆在监控中心看?着整个绮丽酒店的?摄像记录,略微分神但?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她的事以后再聊。”

裴枝和鼓起勇气,语速飞快地说:“她不是故意的,你可不可以不要怪她?”

商陆好长一阵子不说话,呼吸急促,似乎是在快速跑动中。裴枝和听着他的?呼吸,闭上眼时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他的?香味。商陆冰冷的话语击碎了?他的?幻梦,“进?电梯了?。管好你妈妈。”

“——对不起!我?代她向柯屿道歉!”

商陆挂了?,不知道是没听到这句话,抑或是听到了但?不想理会。裴枝和攥着手机静静地站了?会儿。指挥使经过,“枝和。”

裴枝和转过身,抬手很快地擦了下脸颊,“马上。”

·

安保总监陪着跑动,后面一长串拉拉杂杂什?么?客户经理公关客房经理,商陆疯狂按电梯下行键,十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盯着数字,二十三、二十、十七……不动了。

电话又响,这次是商明羡。

“你搞什?么??!”又是命令安保总监调监控录像,又是让前台违规操作查开房入住记录,所有安保分守宴会厅出入口,外围被闻风而来的记者和不明围观群众围了个水泄不通——

神经病!连绮逦都上热搜了?!

商陆神经质地按着下行键,抬头看?数字的?频率让安保总监疑心他耐心只有半秒长。

“我?找柯屿。”商陆对着电话说。

“找到了吗?”商明羡听助理汇报了情况,“被经纪公司带走了?”

“嗯。”电梯终于到了,商陆一个箭步闪身入内,制止了?想要尾随而上的?众人,“不说了。”

盛果?儿的手机在过去半个小时里就没停止过震动。柯屿没让她开免打?扰,她就也不敢开,每每看着震动而来的名字吃不准接不接。柯屿往往瞥一眼,应隐、唐琢和栗山的接了。

应隐在电话里大骂苏慧珍贱人,说要来片场找她干架,被柯屿好心提醒对方已经杀青离组,现在应该正在别墅里看?好戏。

唐琢唉声叹气,翻来覆去就是“这、这”,“你说这……”和“哎呀!”,柯屿听不下去,主动说:“我?没事。”

唐琢应该是为自己严厉地骂过他而愧疚的?,“你应该早跟我?说。”

“说了,你还会让我演飞仔吗?”

在他短暂的?语塞中,柯屿夹着烟笑了?笑,“是我骗了?你,希望你不要怪我隐瞒。”

栗山的电话最?迟来。他现在在新疆帕米尔高原那边取景,这部电影的?工程比他想象中更浩瀚,演员的?培训结束,进?组却遥遥无期。高反让他讲话都喘。

“我?看?了?新闻了,”栗山叉着腰,抬头眯眼仰望远处的?雪山,“是真的?吗?”

“是真的?。”

“怎么这么?不小心让别人知道?”

故事太长,柯屿无从辩白,只说:“是我疏忽了。”

栗山静了?静,“商陆知道吗?”

“不知道。”

“都不知道,你怎么选了?他?”

柯屿弯起唇角,外界喧闹狂欢,他却跟栗山在安静中闲聊,“刚开始在城中村采风认识时,刚好「山」上映,他约我一起,看?完后,我?问他,那个阿杀演得怎么样。”

“他怎么说?”

“他说角色很好,是我浪费了?。”

栗山不置可否地哼一声,“大言不惭!”

“我?问他,是演得很差吗?他说,这个演员的?问题很难捕捉,一定要说的话,是欠缺想象。”

栗山静了?下来,帕米尔高原的?风从听筒里呼啸而过。

“老师,这么?多年,只有他这么?说过。他早就看?透了我?的?本质,但?还是想帮我?,认为我?是个天才。我?觉得我?很懦弱,真话不敢说,侥幸的?心理也克服不了?,以为自己能扮演好他以为的?那个天才。”

栗山笑了?一声,“是不是还有一句话没讲?”

柯屿的?垂下首来,掌根抵着额角,灼热的眼眶紧闭上,他终于说了?后半句——

“……我也相信他真的?能救得了?我?。”

鹰在晴空下唳鸣,低矮地从草原上盘旋而过,栗山挂断电话。他的?微博一年才更一两次,今天破例了?:

「小岛跟我?合作五年,从他站在我镜头下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深信他是个好演员。他的?进?步看得见。」

这是事件发生一个小时以来,第一个对此公开发表意见的?业内人士,还是两岸三地电影界执牛耳者,很快冲上了?热搜,也被柯屿粉丝送上了?热门榜。

有人开了?口,叶瑾松了口气。她正在公关以前的?合作对象,但?大多都在踌躇观望。栗山金口一开,柯屿合作过的?导演、演员一个接一个地站了?出来:

「小岛的?演技或许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但?他的?剧本是我见过的?唯一一本因为贴标签做批注太多而厚了?两倍的?。」

「@柯屿死倔。NG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有惨你不卖,没见过比你傻的」

「拍『将死』时小岛是五番,戏份很短,都排在末尾才拍,他一整天都在片场,栗老师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在上课。」

唐琢po上了?柯屿写的?飞仔人物小传,「我?在片场骂过小岛无数次,也为成片里的?飞仔动容过无数次。」

在汹涌的?一面倒的?声援中,有一条长文飞速地被转发:

「很多年前,@柯屿第一次演乞丐,造型很真,但?神态不行,他跟影视城环卫站的?老头聊了?半个月的?天,帮他掏了半个月的?垃圾。这件事我?记得,因为我是当时的制片人,其次是因为这个角色的存在,才有了?后来他在栗山老师那里二次扮演乞丐,才有了?唐琢请他扮演飞仔。

还有一个秘密今天第一次说,当时我带一个法国留学的年轻人来片场参观,乞丐从他眼前走过,他问我这是谁扮的,我?开玩笑说是内娱第一花瓶,他仔细看?着小岛的?神态和脸,说,你们内娱要求挺低的?。很多年后,这个年轻人以小岛为主角的?短片获得了?国际知名的?布宜诺斯奖,他也继续坚定不移地选择他成为了自己第一部长片的?主演。

这个故事我?第一次说,那个法国留学的年轻人叫商陆,我?猜他自己也不记得了?,这才是他跟小岛的?初次见面。」

刚安静了?没一会儿的手机的再度嗡地震动。

盛果?儿的目光和柯屿的?同时抵达。

「商陆」

盛果?儿伸手过去,柯屿断然道:“不要接!”

她被凶得手忙脚乱,一个失手按了?挂断。世界清净,只剩下柯屿一颗心砰砰砰地直跳。没两秒,门上响起克制但沉稳的敲门声——

“柯屿,我?知道你在这里。”

“商商商商商陆……”盛果?儿语无伦次,怯生生地看他,“开吗?”

柯屿两肘支着膝盖,因为备受心跳折磨而似乎发肿发麻的?手指抵唇掩着,“不开。”

盛果?儿沉默了?下来,可怜兮兮地看着门。

敲门声再度响起。

他现在应该急得上火了,盛果?儿想,可还是彬彬有礼的,仿佛怕吓坏了柯屿。

商陆一臂撑着门,垂首而立,“柯屿,”他顿了顿,“外面所有人都在找你,有签注的?记者、粉丝都在排队过关来企图找到你,你告诉我?,我?跟他们是不是一样,是不是同样的都没有资格找到你、陪着你、抱着你。”

柯屿心里一紧,盛果?儿从沙发上站起。

“如果?你不开门,我?就当‘是’。我?会马上就走,绝不打?扰你。”

盛果?儿眨着眼的同时眼泪就掉了?下来,“哥,开门吧,让他看?看?你,就一眼也行。”

柯屿的?声音沙哑,想开玩笑,但?很失败:“果?儿,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他抹了把脸,门外静了?。

要他怎么面对商陆呢?

是若无其事地撒娇,郑重其事地道歉,还是一言不发地沉默?是对自己欺瞒的?罪行供认不讳,还是承认自己的?确无可救药劝他尽早放弃?

是热烈地亲吻他被他拥抱汲取他的?温暖,还是相隔几步之遥相敬如宾理智交谈?

盛果?儿咬着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那些什?么?冷不冷静体不体面的道理,我?只知道如果?我?男朋友出了这样的事而我?却只能空看?着无能为力,这种感觉会比死还难受。”

不知道是哪句话戳中了?柯屿,他眼神一僵,脸色苍白了下来,只有嘴唇细微地抖着。那是从心脏深处的?剧痛所牵连而出的连锁反应。

是吗,商陆会难受——

盛果?儿眼泪还没来得及擦干,便见到他霍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门口。

手拧上门把手了?,他只是细微地、最?后一次地犹豫了?零点零一秒,门上传来电子锁启动的声音,咔哒一声,门向里推开,柯屿退了?一步避让不及,被大步冲进来的商陆顺势单臂紧紧搂进?了?怀里——

“抱歉,我?犯规了?。”

作者有话要说:哎,想写6000字的,谁让卡在这里刚刚好,反正一周四万二总字数只会多不会少,入坑不亏(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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