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接到电话?而扬起的笑凝固在唇角,裴枝和?急促奔跑的脚步越来越慢,直至彻底僵住——

“什么意?思?”

商陆一字一句:“苏阿姨的戏份,我准备全部删除。”

裴枝和?蓦然捏紧手机,“为什么?有?、有?这么严重吗?……”他语无伦次,眸光因慌乱无主而破碎,“妈妈她不是?故意?的,是?柯屿拉着她炒作……商陆、商陆,你听我说——妈妈她知道错了她也很后悔很歉疚——”

“枝和?,你冷静一点。”

“——你让我怎么冷静!”裴枝和?喘不过气,一声愤怒的质问从窒闷的胸口挣脱而出,“我知道是?她过分是?她的错——你答应过我的,第一部电影让妈妈演你的角色,让我为你演奏录制配乐……你不能不守信,你不能对我不守信。”

“小枝,她的行为已经严重伤害到了观众对这部电影的好感,也伤害到了柯屿的名誉和?职业生涯,这一点你不会不清楚。之后我会亲自?打电话?通知她。”

裴枝和?脱力般靠上墙。

「将来你回大陆拍电影,让妈妈当你的女主角,我给你录主题曲。」

秋天的法国是?金色的,空气里都有?葡萄醉人的香味,长风吹过乡下的麦田,他帮商陆举着话?筒,两人分享同?一只hifi耳罩,一起听那一阵风声。

他还记得商陆的笑,和?一声「好」。

商陆从来不骗人不爽约,从来都光明磊落坦荡笃定,他说了“好”,便是?真的好。豪门里的阿谀奉承虚伪谄媚,早就让这里面的人失去了诚实的美德,也让他们?失去了甄别谎言与假意?的能力。只有?商陆不同?。

苍白单薄的眼睑一阖,裴枝和?高?仰着的喉头滚了滚,想要忍住眼眶里的热流。

“我可以求你吗?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求你。妈妈很要面子,你知道的,你换了她,她连下午茶都不好意?思再去喝。我没有?求过你这方?面的事……”有?人自?远处经过,他把后半句话?噎进嗓子里,猛地背过身?去如罚站般,将额头紧紧抵住了墙。

“枝和?,你是?你,苏慧珍是?苏慧珍,你没有?必要为她做的事负责,我也不能因为你的原因纵容她。”

裴枝和?心如刀绞,笑容在他脸上已经失去了明确的意?义,而只是?如同?梦游般,“如果我坚持求你,你是?不是?会因为我原谅她。”

商陆听出他的不对劲,缓了缓:“我会,但我不能。”

“会”,是?长达十五年?的同?袍情谊。

不能,是?爱情、公义和?艺术共同?的信念。

裴枝和?不敢再追问了。

他知道,如果商陆这次真的把“会”变成了“能”,从此?以后,他与商陆这份“会”的情谊也将永远烟消云散。

他抿了抿唇,“你现在还觉得柯屿是?天才吗?”

电话?那端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裴枝和?哼笑一声,又如同?自?暴自?弃般,继续地嘲讽低笑起来:“你自?己都不敢说,我替你说,柯屿不是?天才,他不仅不是?天才,还是?有?先天缺陷的残废。你还是?想保他,对吗?”

商陆撑着落地窗,掌心似撑在一片虚空之上:“柯屿是?我认定的演员,这一点跟他的心盲症没有?关系。”

裴枝和?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下眼泪,声音平静:“你变了。”

艺术高?于一切,这是?商陆教会给他的信念。心盲症粉碎了这部电影一切表演艺术上的可能,应该被换的是?柯屿,而不是?贵为影后的他妈妈。商陆应该失望、伤心但坚决地更换主演,而不是?在这里嘴硬。

“你嘴硬给他辩护的样子,真的很让我失望。”裴枝和?勾了勾唇,“你认识了他,为什么要把我认识的商陆一起带走?”

不等商陆再应声,他毅然挂断电话?。

被晾在剧组围困颇久的制片人聂锦华终于等来了导演的电话?。

“出不去,”聂锦华看着宴会厅外里三层外三层攒动的人头,“粉丝哭记者嚎,我怀疑整个G省有?签注的粉丝都他妈来了!”

“辛苦了,”商陆抬腕确认了下时间,“一个小时后我会敲余长乐开?选角会,有?劳聂总在此?之前保持自?己联络畅通。”

“选角会?”聂锦华懵了一下,恍然大悟之中心一沉,对电话?那端的年?轻人有?了全新的审视。当初选角时能力排众议力保柯屿,现在也能说丢就丢说换就换,这份魄力和?狠心的确非凡品。

但是?作为制片人,他自?然有?他自?己的立场要操心,“现在舆论是?对小岛不利,但要是?真换了他,那所有?戏都得重来一遍,别的不说,光你那株已经快枯死的三角梅老纪就没地方?再给你搞。何?况苏格非的档期呢?谢淼淼的呢?多开?工一天就多一天的钱,我知道——”

“不是?小岛,”商陆沉稳地打断他,“是?苏慧珍。”

聂锦华彻底傻眼,半张着嘴没反应过来。

“苏姨这个角色换人演,刚好聂总也可以想想有?什么女演员可以救急。”

聂锦华闭上嘴,继而慢悠悠地打太极,“我不管是?换小岛也好,苏慧珍也好,我都做不了主,这样,我跟顾总转达下你的意?见,看看——”

商陆没有?提越级沟通的事,要是?直言自?己已跟GC掌权人安排好了一切,对顾岫的工作开?展会很不利。他点点头,“好,我想他应该不会拒绝。”

挂断这通电话?,商陆调出了余长乐的手机号,但没立即拨出去,而是?静静站了一会儿。他一肘支着落地窗玻璃,指腹深深揉压着酸涩疲惫的眉心。

甚至累得想来支烟。

柯屿从卧室出来时,便看到商陆指间真的夹了支烟。

是?云烟。

但他在片场没有?带烟的习惯,向来是?老杜敬烟给他,商陆这支烟是?哪来的?

他夹着烟的手同?时还提着酒店水杯的杯口,另一手握着手机,听对方?说了什么,他喝了口水,开?口时嗓音低沉沙哑得不得了。

“那就一个半小时后开?线上会,我这边同?步通知聂总,有?劳余老师。”

余长乐长叹一口气:“幸好换的是?苏慧珍,找人救急还算简单,要是?你真换了柯屿,那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我之前看了唐导的「坠落」,程橙这个演员不错,不知道她有?没有?档期。”

“橙子姐有?自?己的个性,她未必愿意?救苏慧珍的场,我问问。”

虽然听不到余长乐那边在说什么,但“程橙的档期”这五个字就已经泄漏了秘密。

午睡的困乏在这寥寥数句的低语中彻底消散,柯屿缓缓睁大眼睛,显出一股虽然理?智上已猜到、但情感上仍未反应过来的茫然。

商陆从落地窗浅淡的倒影中捕捉到了柯屿,回过头来用唇型问他“醒了?”,柯屿摇摇头,又点点头,商陆无声笑了起来,顺手放下杯子,用夹着烟的手将他揽进怀里。

柯屿从他手里抽走烟,自?己也没抽,在漂亮的烟灰缸里捻灭了。

商陆还在讲电话?,应当是?局面可控,他没那么焦躁,讲话?时还略带有?笑意?,胸腔随着他低沉的语句共振,柯屿贴着听着,混着他有?力的心跳。

等余长乐这边也沟通完,柯屿问:“我睡了多久?”

“一个小时。”

“你打了多久电话??”

“也一个小时。”

柯屿无语,一个电话?拨给贵宾服务处,让对方?给送点润喉糖上来。

“傻闺女呢?”

“下去睡觉了。”

柯屿从果盘里拣出一个苹果,“为什么要换苏慧珍?她演得很好。”

“她是?演得很好,但是?这几个月的绯闻透支了她。”商陆轻描淡写,“不仅仅是?作为导演,作为出品方?之一,我也很担心她后续还会出什么问题。”

柯屿啃一口苹果,“你怎么是?出品方?了?明明是?明叔。”

明叔才是?三月影视的法人和?幕前老板,届时出品人上写的就是?郑时明这三个字。

商陆被他弄得失笑:“好,行,那我现在就打电话?请示明叔。”

柯屿自?嘲地笑起来:“你帮我出头出到这个份上,算不算公报私仇公器私用昏君一个?”

“想多了,谁能帮我赚钱,我就帮谁出头,谁妨碍我赚钱,我就换掉谁。”

商陆的语气淡漠而漫不经心,仿佛在说一句无需多言的真理?。他把自?己私心都用冠冕堂皇包裹了起来,只为柯屿心里也一并?能自?欺欺人地好受一些。

柯屿侧眸看他,目光温和?而并?不躲闪,而后抿起唇角弯了弯,“我早就说过了,你的电影什么地方?都很好,剧本、故事、投资方?、班底,包括你自?己,都是?挑无可挑的,唯一的不确定性就是?我。”

“现在你好不容易有?机会修正这个风险,你为什么不做?”

商陆没直接回答他,反而站起身?,似乎是?要走向衣帽间。那里没开?灯,他高?大的身?影没入暗影间,听动静似乎是?在翻拣什么。

“你原来的房间不安全,我刚才让管家去帮你收拾了行李,突发奇想想抽两口烟,就翻了你的箱子。”

柯屿静等他的下文。

光影一闪,商陆自?昏芒处重新走到了灯光下,手里提着一个透明的塑封袋。

“柯老师。”

柯屿脸色一白,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起来。

“你告诉我,你到底是?因为抑郁症才把药当饭吃,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塑封袋里,躺着无数板氢溴酸西?酞普兰。

“我……”

他的喉结滚动,目光聚焦在药片上,又虚焦地转移到商陆脸上。

“不要骗我。”商陆在他开?口前就封阻了他的退路,“我不喜欢被你当面欺骗。”

柯屿用最艰难的决心做出了云淡风轻的一笑,“轻度抑郁,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商陆一怔,眸光晦暗而失落了下来:“我不值得你一句真话?,是?吗?”

盛果儿在属于自?己的高?级套间里辗转反侧。商陆来问了她那些药,她说了“每次NG次数一多,柯老师就要吃这个药”。那是?她自?己的敏锐观察,从未向柯屿求证过。她只知道每次柯屿吃了这个药,很难演的戏就能勉强通过,被骂得狗血淋头的眼神里也会有?属于角色的神采。

她对柯屿的抑郁症深信不疑又将信将疑。他明明看着那么一派从容,可又是?那么依赖这个药。盛果儿想,也许从容只是?表面,谁拖累整个剧组时、被导演用那样失望的眼神注视时,压力和?负面情绪不会暴增呢?那么柯老师每每总这个时候吃药,也是?顺理?成章了。

“这就是?真话?——”

“我调了你的病例。”

柯屿刻意?从容的笑在这句话?里因被拆穿而显得古怪又轻慢,他仍勾着唇,心里却一空:“商陆,你不能这么对我。”

无数次的催眠里,他不知道说了多少秘密,还有?为了骗药而乱说的颓丧到极致的自?我陈述,仿佛自?己是?一个破碎的、腐烂的、无可救药的黑洞。

“是?假的——”

柯屿的指尖神经性地抽了一瞬,“是?假的!我没有?抑郁症,病例里的陈述都是?我胡编乱造,我没有?抑郁,这个药——”

“这个药。”

“这个药……氢溴酸西?酞普兰,是?……”柯屿仰面闭了闭眼,觉得顶灯的热度似乎在灼烧着自?己,“是?我演戏时候吃的。”

“为什么。”商陆扔举着药,仿佛举着他斩钉截铁的罪证。

“为什么……”柯屿紧紧攥起了拳,指尖掐进掌心。

他要掩藏的秘密那么多,商陆只是?牵起一个线头,就已经让他左右支绌捉襟见肘。

要掩过汤野,就只能说抑郁症是?假的。

要承认抑郁症是?假的,就必须为这个药找到正当的使用理?由。

说了用药的理?由,商陆便会发现他在剧组日复一日的作弊。

什么「状态很好」,什么「进步很快」,什么「演绎精准」,都不过是?他嗑药作弊的笑话?。

“因为我只有?吃这个药的时候,才能演好戏。”柯屿静静注视着商陆,“你以为心盲症不痛不痒,觉得我孺子可教,其?实都是?我给你的假象。”

商陆垂下手,药板随着动作发出哗啦的响声。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没有?调你的病例,不知道你的抑郁症是?假的。”

柯屿一怔,蓦然生出一股自?作自?受的荒唐感和?无力。

“所以——”商陆淡漠地问,“我一直以来我对你的帮助,其?实都比不上你吞两粒药,是?吗。”

“齐大南马上会把所有?镜头送到这里,哪一条吃了药,哪一条没吃,你记得清的就说,我会跟你一段一段过。”

柯屿愕然:“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只是?想知道真实的你。“

柯屿惨淡地笑了一下:“没有?必要这样侮辱我,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每一条——每一条有?难度有?层次的NG超过五次的,我都吃了。”

商陆的嘴唇动了动。柯屿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似乎无形中被人打了一闷棍的混杂着疼痛的迷茫,半晌,他什么严厉的话?都没说,只问:“为什么要这么糟践自?己。”

柯屿不能承受他的目光,垂着视线盯着脚下地毯上机器勾出的提花,隐去了心口如涨潮般的绝望:“我不想看到你对我失望的样子。”

商陆莫名勾了勾唇,但笑意?并?没有?透出来,“我从来没有?对你失望过——除了现在。”

“柯老师,二十五年?,我一直很自?信,相信天道酬勤,相信天赋也相信专注、毅力和?努力,我从没有?想过,在我努力想要拍好你的时候,原来你一直都没有?完全信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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