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姬在一瞬间似乎想了很多,但也似乎什么都没想。

她的鱼脑子已经死机了。

谢无淮的衣衫仍然大敞,袒露着块垒分明的腹肌,少年有着一副与斯文外表不符的精干身躯,起伏的线条蕴含着潜在的力量。他单手撑在水池边,低头看着盈满了水的洗手台。

和这一尾看起来有些呆头呆脑的鱼儿四目相对,他漆黑的眸间浮过一丝不解。

他的神情比起平时更显淡漠,但沉浸在紧张情绪中的鱼儿完全没有注意到。只听见他低声道:

“哪来的鱼?”

“莫非……”

谢无淮的表情突然变得不可言说。

他的眉皱了起来。

而明玉姬不是不知道眼前的少年在人类领域中是多么的聪明。

已、已经来不及解释了。

就在一瞬间,水台上演了一出大变活人。穿着黑色长裙的少女凭空冒出,落坐水池上,正好在他一臂环着的范围之内。而谢无淮之前恰好是俯身的姿势,少女化人的瞬间,两张面孔不过咫尺之距。

他惊诧睁大的瞳孔中,倒映出她慌慌张张快蒸熟成红鱼的脸。

“我,我我什么都没看到……”明玉姬欲盖弥彰地解释。

接着,谢无淮就被怀中少女狠狠推了一把,他没有任何抵抗地后退了两步,有些看着明玉姬像一头横冲直撞的傻鱼仓惶地下地然后啪嗒啪嗒往浴室外走。

然后,因为光脚踩水,在门口扑通一声滑跤摔倒——

“嘶,疼疼疼——”

银发披肩的少女正屈膝坐在沙发上,眼泪哗哗半抱着一只腿,另一只脚踝红肿的腿搭在了少年的膝上。她两条纤长的腿如凝脂白玉,骨肉匀称,无比诱人。

谢无淮却只皱眉专注于她腿上的伤口,对伤者的百般不配合还颇有微词。

“别动,一会儿就好了。”

明玉姬便不敢动了。

——现在倒老老实实,安分听话了。

谢无淮盯着她小腿上的几道擦痕,如见美玉微瑕,他眉头紧锁。一边问她:“你原先在那水池里泡着做什么?”

见他神情淡淡,似乎并没有把她当成是刻意蹲守在那里的偷窥狂魔。

明玉姬吞了吞口水,老实巴交地自证清白:

“鱼离不开水的……”

谢无淮抿唇不语。

是了,这个租来的房子条件并不是很好,更谈不上有适合人鱼泡水的浴缸。而她离开了海水那么久,他却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离不开水会怎样?”

“会感觉有点不舒服……?”明玉姬抓了抓头发,她也没体验过长期离水。

谢无淮用指骨叩了叩桌面。

“但是你的腿受伤了,这段时间不能沾水。”

“那我岂不是要脏死了——”小人鱼下意识吐露出了心声,内心一阵懊恼。

不就是恰好路过吗,刚才究竟为什么要紧张到结巴又逃跑!

她才没有真的想看谢无淮的身体!

少年却看着眼前气呼呼的少女,弯了弯唇。

“不如,让我来帮你洗尾巴?”

她回眸,对上少年的眼睛。

像是一潭明澈见底的碧水,坦坦荡荡,没有一丝私心。

明玉姬一直毫不避讳地接受着谢无淮各种各样的照顾,此时也并不感到唐突,想也没想便答应了,还颇有些欣喜“好呀。”

第二日上午,谢无淮主动提出趁着空闲先帮她试洗一次。

浴室内,少年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她银白的鱼尾,他的手分明冰凉如玉,却让她莫名感到一阵热意。谢无淮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鱼尾根受伤的地方,让明玉姬有些不安地拍了拍尾鳍。

在海中向来皆以鱼尾相见,明玉姬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但当他的目光停留,手也抚摸过她的鱼尾,小人鱼竟感到点点羞赧。

谢无淮的动作极轻极柔,如同在对待最宝贵的珍宝,他轻轻捧起水花,小心翼翼淋在鱼尾没有受伤的部位。用毛巾沾了些盆中早早打发出的泡沫,细致地擦拭鳞片。

暖光自背后洒落,衬得少年的面庞轮廓俊朗而温和。

明玉姬被照顾得有些懒洋洋的,她眯了眯眼。

她的鳞片本就是雪白雪白的,只不过是如今心理作用,谢无淮又是一番尽心卖力,让她觉得自己的鱼尾巴都白了一个度,都白到亮晶晶了,不免有些喜出望外。

“阿淮,你洗的好干净,比我平时搓的干净多了。”

他动作一顿,又笑了:“怎么突然这么叫我?”

“上次听见别人这样叫你,人类,不是都喜欢给对方起昵称吗?”她想了想,似乎是上次有人听见隔壁有人这般叫他,加上她也看了不少电视剧,便跃跃欲试。

谢无淮声音低哑

“那以后都这样称呼,好不好?”

“都好呀。”

一阵水声哗啦,只听他接着低声道:

“小玉的尾巴,很美丽。”

“真的吗真的吗?”明玉姬却一听人夸赞自己的鱼尾巴,立即整条鱼都轻松起来,一副骄傲无比的样子,她继续大言不惭道:“他们也都这么说,”

“哦?他们是谁?”谢无淮似乎不经意地问起。

“就是海里的男人鱼……”她托着雪腮,逐一回忆。

“小玉喜欢他们吗?”

少年的手轻轻按在有些不安分的鱼尾上,而少年的眼静静地凝视着她姣好的侧颜。

而少年的心,藏有不可告人的阴暗心思。

“啊,有些痒。”她咯咯笑了两声,声音又清又柔,还带着一丝不经意的媚意,像一把小钩子,俏皮地勾住了他的心。

明玉姬恰好回过头,面上笑意未褪,明眸皓齿,娇艳姝丽。

谢无淮望着她,如同昔日海面上被人鱼勾魂摄魄而坠入海底的旅人,但他却是明知前方有暗藏无数风浪的危险深渊,却仍然义无反顾,甘之如饴。

他自愿上钩。

银色的尾鳍又拍了拍,像是只得意的猫儿翘起了尾巴。她想凑上去反挠他痒痒,却因为一向的笨手笨尾,光是半只手撑着瓷砖也能滑了,前半身便猝不及防的倾倒,他正好搂过她的腰接住了她。

而两人的唇轻轻擦过。

她怔怔地仰头看着他,两人面面相觑,睫毛近得几乎要挨上。

明玉姬的呼吸都放轻了。

窗外的和煦的日光光线扑簌透过窗子,在她和他的身上印下斑驳的花和树的影子,她的睫如羽翼扑扇,颤动不停。谢无淮却一刻不移地静静注视她,双眸幽深,像是一头上下扫视着所有物的蛰伏野兽。

他终于再难抑制,轻轻地吻了下来。

少年的吻清新,好闻,是草木的气息,和日点一起落在她的唇上。

而他的唇瓣有些冰凉,又灼心。

明玉姬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却慢慢闭上了眼睛。两片唇瓣轻轻相抵,渐渐沉溺。

…………

那次意外的亲吻之后,即使是双唇相贴的亲密,明玉姬仍然自始自终都没有太多的反应,只是感觉到滋味似乎不错,但她无法理解这种举动在人类世界中意味着什么。

而少年却突然如梦中惊醒,留下一句匆匆的“抱歉”,就有些仓惶地退出了浴室。

只剩下她一条鱼傻呆呆地在原地拍尾巴,还愣着,从头到尾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突然凑上来,嘴巴碰上了她的嘴巴,然后就。

在此之后,明玉姬继续没心没肺地做着一条鲨鱼,谢无淮却时不时会摸着唇走起了神。

直到有一天,懵懂的小人鱼像是突然开了窍。

她不知道是看了什么,突然跑到谢无淮面前,明眸如盈秋水,声声追问:

“阿淮,下次我还可以和你唇贴唇吗?就像上次一样。”

全然不知自己以这妩媚的姿态,说出这样让人惊心动魄的话,对他来说是一种怎样的诱惑。

谢无淮看起来像是有些哭笑不得。

但出于这段时间养成的习惯,他还是下意识率先纠正了她的措辞:

“小玉……那叫亲吻。”

他吸了口气,仿佛终于冷静下来,用平常无奇的口吻回答了她。

“不可以。”

小人鱼却被勾起了逆反之心,坚持不懈地围着他问为什么,谢无淮背过身去忙碌家务,看起来全然拒绝的模样,实际上却是为了藏住眼底的笑意。

他淡声道:“因为这是恋人之间才能做的事情。”

“那我们就成为恋人好啦。”明玉姬快言快语地回答,全然不顾对方心快跳出胸膛的心情。

而小人鱼也浑然不觉,自己就这么傻乎乎掉进了对方的陷阱之中。恋人一词对不谙世事的她而言,不过是和“家人、朋友”一样的头衔罢了,这也是谢无淮所清楚的。她区分不出其中的不同,只是单纯的认为不过是口头上一个称呼的转换。

“好,那就如小玉所愿。”谢无淮缓缓勾起唇,满意地笑了。

然而,彼时不知世事的人鱼却是恋爱中更为大胆的那一方。

而在这一方面全无经验,犹带着几分青涩的谢无淮,有时甚至会被大胆又坦率的她调戏到脸红。

之后人和鱼之间的恋爱,从懵懂无知到亲密无间,持续了整个灿烂的夏日,却在夏花凋谢的时刻戛然而止。

……

十月,初秋。

明玉姬离开了。

没有任何征兆,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像是在人世间凭空蒸发,除了一片之前意外掉落的鱼鳞,被谢无淮妥善保存在枕头下,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有人鱼曾经来过。

像是一场仲夏夜之梦。

在她离去后,谢无淮也终于慢慢醒悟到——

哦。

他终究还是太弱小了

所以留不住她。

此后的七年内,谢无淮无数次回想起这个绮丽的梦,直到将梦中人的每一个细节都熟稔于心。一年又一年,他终于积蓄好了将梦境变为现实的力量。去将他的鱼儿捉回来,养作池中之鱼。

这一次,他再不会让她轻易从他的掌心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