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正音下去了没过多久。

身后的房门又传来了被推开的声音。

姜勤武还在想,这水果洗得有点快呀。

她一回头,却看见了她妈,姜虚怀姜女士。

姜女士现在的状态有点不太对劲。

眼眶湿红,蓄着眼泪,像是要哭,颤动的嘴角却控制不住上扬,又像在笑。可以看出她已经极力忍住不笑,想要表现忧心愁苦模样,却效果不佳。

神情相当诡异。

感觉精神状态是需要去看一看的程度。

姜勤武被吓到了。

她没敢吱声,担心要真有什么毛病,她一吱声,病情可能要恶化。

毕竟是亲妈,她肯定是得多为她妈着想着想的。

姜勤武保持不动声色。

姜虚怀见她没个反应,表情又扭曲了一下,扭头多挤了两滴眼泪出来。

她慢步走到姜勤武面前,垂着含泪的目光,慈和又怜爱地望着姜勤武,抬起手,轻轻抚上姜勤武的脑袋。

姜勤武突然一个寒颤,连忙起身,让出位子:“妈,您坐。”

姜虚怀愣了下,又很快反应过来,维持住脸上哀痛的表情,心里想着,没白养,还是很自觉的,也不客气就坐下了。

她拉过姜勤武一只手,双手握着,有种特殊时刻,要委其重任的凝重感。

她抬眸泪沾沾,继续望住姜勤武,过了会儿,捏着嗓子,强行慈爱地说:“你蹲下来点。”

仰着头看人,脖子怪累。

姜勤武:“……”

姜勤武:“哦,好。”

姜勤武老实蹲了下来。

姜虚怀视线随之下移。

视觉角度舒服了,姜虚怀很快又进入了状态。

她拉着姜勤武一只手,拍了拍她手背,问她学习辛不辛苦,累不累,也不等她答,便开始自顾自地回忆起自己的往昔璀璨青春。

姜虚怀说,自己从小就长得漂亮,高中更是当仁不让成了校花,才艺出众,学习成绩亦是拔尖,但就是太优秀了,所以也时常招人妒忌。

高中同届,另一个女生也是人人夸赞的小白莲花一朵,当然,那个时候,白莲花还没有反讽的意思,完完全全还是一个称赞出淤泥而不染的词。

小白莲花明里暗里总想着跟校花姜女士比较,显而易见的,回回落败,次次铩羽,从长相样貌,到家世背景,再到学习成绩,日后发展,姜女士一贯赢得毫无悬念。

但是——

就在刚才,她们高中同学群里,小白莲花……哦不现在应该叫老白莲花了,终于赢了她一回。

老白莲花的女儿只比姜勤武乐正音大一岁,高中跳级,如今已出国留学去了,还是以省优秀毕业生的身份,据说TOEFL成绩也相当不错。

本来还算其乐融融,刷屏恭喜的氛围。

谁知道老白莲花突然来了句:我记得虚怀的女儿是在明尚私立吧?那可是所好学校啊,以后有出国的打算吗?要有的话,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不过我女儿留学主要是她自己弄,她主意大,我就帮着收集点资料,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处……

然后就有人跟了句:虚怀的女儿,貌似刚从山上习武下来吧?

又有人跟:的确是刚下山。虚怀对她女儿管得好像不严,也不太会抓学习,初中毕业就随了女儿心意,让她上山学习武术去了。进明尚……好像也是托的其他关系。

托得什么关系,没人接话。

毕竟这么一说,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了,再往下说深了,似乎就有点故意揭人短的嫌疑了,不体面。

老白莲花也适时发挥白莲精神,说了些因材施教,有教无类,学习成绩也不是唯一指标,聪不聪明都是其次,最主要还是自己要脑子清醒,努力上进,虚怀的女儿肯定也是很优秀的之类……

短暂的插曲在老白莲花的一番“谦虚”下过去了。

群内画风又朝着恭喜和讨教育儿心经的方向发展。

姜虚怀声音柔柔,叙述完,手肘支在姜勤武的书桌上,包养精致的纤长指尖,半遮住了眉眼。

她语气哀伤自责:“都是妈妈不好,要是妈妈当初为人再低调点,长得不那么漂亮,成绩不那么好,少学几样才艺,平凡点普通点,她就不会处处都想着跟妈妈比较,现在你也不用被她拿去衬托她女儿的优秀……”

姜虚怀一边说,一边视线从指缝里偷偷溜出,观察姜勤武反应。

她当然不会说,你妈当初的确是校花,只不过是能变身霸王花的校花,没人敢惹。

老白莲花也确实是存在的,只不过老白莲当初用尽心思比较的对象,不是你亲妈,而是你干妈,沈家沈若谷。

至于那段高中群里的聊天,也是真实存在的,就发生在几天前,只不过也要把主语“虚怀的女儿”改成“若谷的儿子”,当然后面的什么下山不下山就是胡扯了。

因为自老白莲花提到小音音的开始,就是被打脸的开始。

都不用她和若谷出面,群里稍微对明尚,对沈若谷或乐正钟书,或对国内几所TOP高校实验室有所关注了解的人,就已经把乐正音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天才是藏不住的。

要不是乐正音自己的意愿,加上若谷和乐正钟书也不愿孩子过早脱离常态生活,投身冰冷的实验室里,初中没毕业那会儿,乐正音估计就已经被几所高校抢破头,抢走了。

谎言的艺术,就是要说得七分真三分假,有虚有实,难以分辨,才最能深入人心。

姜虚怀当年靠这份卓越的演技和洞察力,俘虏江先生都是绰绰有余,增长十多年阅历,对付个年轻好几岁的小版“江予诚”,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姜虚怀非常自信,维持着愧然模样,偷瞄几次,眼看姜勤武没什么反应,想到不久前楼下那声“干妈”,她磨了磨牙,决定加注。

姜虚怀泫然欲泣:“妈妈知道,都是妈妈的错,要是妈妈不那么开明,多管管你,不给你那么多零花钱,及时纠正你学武的兴趣爱好,当初果断阻止你上山,你肯定能——”

“妈!”

姜勤武突然喊了一声。

“妈妈!”

姜勤武字正腔圆又喊了声。

“你不能这么想。”

她一脸不赞同地摇摇头。

姜勤武眼神真挚,原本听着听着已经盘腿坐地上的休闲姿势,也立马改成了孺慕而虔诚的跪坐模样。

她双手握着姜女士的一只手,落在姜女士膝上,望着姜女士明明没什么眼角纹,却疑似早更妇女的明媚大眼睛。

姜勤武拍了拍姜女士的手背:“妈妈你不能这么想,真的。”

“你是你,她是她,人是没必要比较的。再说现在厉害,不代表以后也厉害。我们初中就学过一篇文,叫伤什么、什么永……”

姜虚怀:“伤仲永。”

姜勤武恍然大悟,松了口气:“对对对!就是那伤仲永,小时候也特别聪明,但长大后不也……什么什么人了吗?”

姜虚怀脸色逐渐僵硬:“……泯然众人。”

女儿,人家也不姓“伤”。

突然很想下去劝劝小音音,要不咱们还是算了吧,我觉得我女儿的脑子,不太适合学习。

姜勤武眼一亮,又松了口气:“对!妈妈你真聪明!难怪那朵老白莲比了一辈子也比不过你!”

姜虚怀:“……”

虽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但莫名被夸得有点飘。

姜勤武继续苦口婆心:“妈妈你看,那伤什么永的,小时候那么聪明,最后不也泯什么人,没那么厉害了吗。所以人和人真的没什么好比较的,比来比去,也不过是一时之气。”

姜虚怀:“……”

虽然伤仲永这个故事,是旨在告诫后人,即使天赋奇佳,也不能不顾后天学习,否则也终将泯然众人矣。

但听姜勤武这么说,竟然觉得也是有点道理……

姜勤武:“而且妈妈你这么聪明,身为你的女儿,我的学习能力肯定不差,以前那是没这方面心思,要是认真起来,以你的基因,绝对很快就有非常明显的进步!”

姜虚怀:“……”

虽然觉得不对,但我真的有种莫名被安慰到、虚荣心被强烈满足的愉悦感。

飘了飘了,该收尾了。

姜虚怀清了清嗓子,勉强维持住愧疚自责人设形象,愁眉道:“真的吗?你真的要开始认真学习了吗?”

姜勤武一脸高深玄妙且诚恳地颔了颔首:“绝对的!”

姜虚怀:“不会太累,太辛苦,坚持几天就放弃吗?”

姜勤武:“当然不会!”

姜虚怀觉得,差不多应该可以交差了。

她慢慢起身,一边往门外走,一边留恋地伸长手,似乎舍不得放开女儿。

“那你千万不要太累呀,注意休息,想吃什么,想买什么,妈妈给你打钱……”

话音还没落,姜虚怀已经走出姜勤武卧室,顺手关上了门。

乐正音端着盘水果,正倚在不远处的楼梯道上,修长的指尖捏着颗草莓,慢吞吞地咬着。

他见姜虚怀出来了,直起身,迎面走上去。

姜虚怀一边轻手轻脚下楼,一边冲亲干儿子笑着点点头,比了个OK的手势。

乐正音微笑起来,压低声道:“谢谢姜姨。”

姜虚怀笑容可掬:“不——”

用……谢……

姜、姜姨???

可掬的笑容倏然僵住,姜虚怀顺手捏了串的葡萄,被乐正音瞧见了,拿了回去,换了一片西瓜塞她手里。

葡萄姜勤武要吃。

乐正音道完了谢,塞完了西瓜,脸色不错地继续上楼,进了姜勤武的房间,再把门关上。

拿着片西瓜,人定在楼梯道上,脑子里仍回放着那声“姜姨”的姜虚怀:“……”

啊!心口疼。

平生第一次,有种被渣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