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人应了一声，果然不哭了。
江风凛垂头看他。
少年抿着唇，一抽一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不让哭，倒像是在刻意欺负人了。
江风凛没忍住笑了。
风凛只有些微魂魄分出，难以抵抗心魔。他沉浸在幻境中，记忆停留在他曾经在逍遥仙宗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叫江风凛，是逍遥仙宗寻鹤真人座下的大弟子。
是江微与江止的师兄。
他总觉得面前的世界有什么不合适，只有面前的少年才是真实。
身上的经脉隐隐作痛，是散功的后遗症。江风凛的动作僵硬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常，带着江微往药峰去。
怀里的少年，却猛然抱紧了他。
“师兄，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修真界里人人畏惧的鬼主？
而且，如果无明尊者是他师兄，那兰亭仙尊……又是什么人？
江微有无数的问题，问不出口。
他在心魔幻境里还有身份，贸然出口，会刺激到师兄。
师兄因为他，在修无情道的紧要关头散了功，他不想再伤到师兄。
“江风凛……”他最终只是轻轻叫出师兄的本名。
被带着笑意说了句没大没小。
少年乖巧地缩在江风凛怀里。
江风凛越看越觉得喜欢，笑着接受了自己修无情道失败的事实。
师祖让他只关心天下苍生，他却偏心着两个师弟。
即便……
江风凛微微偏头，看见了角落里的江止。
他在欣赏自己的“成果”。
江止朝他笑了笑，笑意却不到眼底。
江风凛眼中的笑意淡了，不再看他，抱着江微离开。
——即便，他的二师弟越长越歪，恶心人的小心思有些多。
·
这个场景结束了。
江微抱着的江风凛，身形骤然消失。
他再一睁眼，自己已经变回了魂体，游荡在一旁。
这意味着，师兄接下来的心魔与他无关。虽然不合时宜，但江微如释重负。
将江微送去了药峰后，江风凛独自回到了洞府。
他一身白衣，长身玉立，打开了一个储灵罐。
罐中冒出了丝丝鬼气。
江风凛将手插.入罐中。
一旁的游魂江微，见状轻声尖叫。
江风凛却仿佛习以为常。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竭力吸收着罐中的鬼气。
然而鬼气毫无反应。
江风凛阖上了罐子，眉宇之间阴云密布。
江微没看懂他在做什么。
但师兄好像很发愁。
他努力了很久，却一无所获。
“没有无情道便不行么……”他沉默良久，最终，他卸下了护体灵力。
仙修的身子，对于鬼气是极佳的滋养。
鬼气一拥而上，腐蚀着他的血肉。
江风凛的面色惨白如纸，由内而外地战栗。
江微忽然想起，师兄当初是在魔修的围剿下，吞噬了一整个家族的鬼气，才被收入逍遥仙宗的。
他分明以为，师尊是怜惜他的意志坚定，帮他拔除了那些鬼气，让他做一个能修炼的正常人。
可为什么，在这么多年以后……师兄还是会吸收着鬼气呢？
下一瞬，场景变到了晚上。
江风凛跪在一个人面前。
那人面色冷淡。
“师尊……”江微讶异道。
他们的师尊寻鹤真人有旧疾，常常闭关，很少管他们。他和兄长几乎都是靠着师兄带大。江风凛是两人唯一的依仗。
否则，当时听闻师兄修无情道时，兄长也不会那么焦急。
可他却是师兄的心魔。
寻鹤真人久病不愈，面色阴沉。他伸出枯枝一般的手，在江风凛面前放下一团新鲜的鬼气。
“吃下它，证明你还有用。”
鬼气夹杂着魔气，光是闻着就让人作呕。
江风凛乖顺地应声：“是。”
而后卸下浑身灵力，将肉身毫无防备地放在了鬼气面前。
鬼气愉快地啃噬着他的身体，从血肉，到灵脉。
这团鬼气比之前那团大得多，戾气冲天。江风凛之前痛苦地抽气，却抿着唇，死死不肯透露一声软弱。
但他的痛苦显而易见。江微冲上去抱住了他。
指尖却穿过了江风凛的身体。
寻鹤真人对他的痛苦无动于衷：“原本你修了无情道，便能永远为仙宗吸收鬼气，一劳永逸。如今却和我说，你无情道破了。落得如此下场，也算你咎由自取。”
江风凛咬紧牙关，对他的态度习以为常：“是……师尊教诲的是。”
“不经无情道保护，直接吸收鬼气，你这具身子撑不了多久，”寻鹤真人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声音粗粝沙哑，不带一丝感情，“等你彻底撑不住的时候，为师带你去鬼渊。坚持百日再死，用你这具身子吸干鬼渊的厉鬼，便当你报了为师养育你的恩情。”
江风凛的头深深埋下，声音里竟有些如释重负：“是……只是徒儿有一事相求，我忽然消失，那两位师弟……”
寻鹤真人冷笑一声：“自会有人代替你，好好照顾他们。”
江微知道那人是谁。
是日后的江兰亭。
可师尊在撒谎，江兰亭根本没有好好照顾他们。
他让江微很疼，很痛苦。
江风凛此时不知以后的发展，否则怕是拼了命也要带江微杀出一条生路。
他撑着剑，已痛得神志模糊，连寻鹤真人走了都不知道，仍维持着僵硬的跪姿，不敢失力昏过去。
尊师重道，他不可大逆不道……逍遥仙宗一直如此教他。
他一直遵守，默默承受。
直到在鬼渊中受尽折磨死去，才算偿还了师门的养育之恩。
江微在风凛身旁坐了下来。
他很难过。
就像自己被全心信任的江兰亭伤害时一样难过。
师兄在师尊眼里，就是一个帮助逍遥仙宗除去鬼气的工具。
他的师兄曾经光明磊落，温柔至极。
他会收留闯进慕道峰讨食吃的小灵鸟，会温柔地给友人写信，附上香甜的花瓣，会高高举起江微，让他摘树上的竹实。
他每天都会取竹上的清露泡茶，摘下满满的竹实喂给两个师弟。
他会笑得很开心。
那段时日，是江微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光明。
可是……他的光明与欢乐，建立在师兄的痛苦之上。
他难以去想啊，那么多日日夜夜，师兄都活在“报答养育之恩”的枷锁下。
江风凛面色还平静，江微却不忍再看。
他阖上了眼睛。
两行清泪从他的面颊滑下。
半个时辰快到了。
可师兄没有挣脱幻境。
幻境里的师兄，情绪没有失控，但也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
他的师兄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是本体出了什么事吗……江微回想起了苍穹剑尊对师兄的态度。剑尊也曾是师兄的枷锁，师兄的本体还在逍遥仙宗，在剑尊的监视之下。
江微头皮发麻。
场景再度转换。
时间一息一息地过去。
寻鹤真人喂给江风凛的鬼气越来越大，越来越暴戾。江风凛却吸收得越来越慢。
他终于承受不住鬼气，跌倒在地。
寻鹤真人眉头微皱：“既然你已经放弃了，那你今日焚香沐浴，明日就去鬼渊——”
江微再也无法忍耐。
他夺过江风凛的佩剑，一剑贯穿了寻鹤真人的心口。
在这一瞬，他的身形显现在寻鹤真人与江风凛面前。
寻鹤真人死气沉沉的面上，露出了狰狞与暴怒。
江微——
他喉头动着，却已喊不出饱含愤怒的话。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会死在一个小小的伴生凤凰手下。
少年对他难看的死相毫无兴趣，他转过头，声音有些哽咽。
“兄长快来了，我快来不及了。对不住师兄，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江风凛忽然看见了少年的身形。
他眼中闪过一抹茫然，而后是心魔幻境被强行破解的痛苦，最后归于平静。
风凛的目光恢复了清明。
他刚想开口，却见一道剑光猛然从幻境外射入。
眼看就要贯穿无知无觉的江微。
他的手还有些颤，身子却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
他抱着江微，受了那一剑。
他的血流到江微身上，与少年血红的衣角相融。
少年在他怀中，面上满是难以置信，指尖颤抖着，试图捂住他汩汩流血的伤口。
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涌出。
“小傻子。”风凛忍不住笑了一声。
外面还有许多道剑光，风凛用身子护着江微，帮他全部挡住。
他很快体力不支了，头昏脑涨地倚在江微肩上。
少年想挣脱他，把他护在身后。风凛笑着，轻声交代：“别乱动。有人在从外面破幻境。不是江止，应当是有人来救你了。我这具身子是虚假的，给你挡着，你不会被剑光扫疼。”
“可是你好疼啊……”江微拥住他，颤抖着落下泪，却没有乱动。
他一向很听话。
风凛顿了一下，咽下逍遥仙宗出事的话，淡淡道：“我不疼。你待会随机应变一下，我很快会摆脱幻境找到你……”
“我不要。”少年的指尖颤抖着，沾着血的手不自觉地抚上了风凛的面颊，他几乎快要哭出来，“别……别丢下我。”
他很快摇摇头：“不对，是不是逍遥仙宗出事了？你快些从慕道峰出来，逍遥仙宗不是好地方，你不要……不要忍了啊。”
他满眼都是师兄痛苦的模样，不想再看见师兄被逍遥仙宗的人胁迫了……
风凛想笑。
明明他才是修真界人人生畏的鬼主，怎么到了江微嘴里，像是他被迫害了一样呢？
“没事的，”借着无力的身子，他比平常放肆了些，与江微的身子紧紧相贴，“我会把欺负你的人，都处理掉的。等我回来。”
在剑光的轰炸下，幻境破开了。
有人持着剑从外面走进来。
风凛在江微怀里，失去了声息。这具幻境中的身子慢慢消散。
江微手上的血迹也消失了。
他的指尖，轻轻点在修长的脖颈上。
那里有一处红痕，还在发烫。
江微愣了。
师兄刚才是……咬了他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