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一片空荡。
但江微仍旧空空地抱住了面前的空气。
“师兄说会帮我报仇,你不会再委屈自己,”他的头微微侧着,轻轻絮语,“我会等你,但也得动一动。”
他会随机应变的。
少年站起身来,看向来人。
江兰亭面色苍白,握剑的手却尤其稳。
那剑气像剑尊,而不像他所熟知的师兄。反正他本来就是个假货啊。
心魔幻境后面的事情,江微不难想到。
师兄在鬼渊里受尽苦痛,在没人知道的角落痛苦地死去。可这个替代者,和他与兄长,还在演着一场恶心明媚的戏。
江兰亭是个什么东西呢?无故享受了师兄辛辛苦苦积攒下的地位与名声,平白让江微信任喜爱了那么久。
一想起来就觉得生气啊。
骗子。
少年笑靥如花,轻轻歪头:“你来救我啦……兰亭仙尊。”
这句兰亭仙尊里,又有多少是面前这人自己得来的呢。
见着江微,江兰亭的瞳孔微微缩起。
他已经找了江微许久。
江止已经在逍遥仙宗里,无声无息地替代了江微。思缘坚持要救江微,却在逍遥仙宗各处都碰了壁,走投无路之下,去了思过崖找他,却一无所获。最终绝望地跪在他的洞府前求他。
江兰亭在闭关中分了一丝心神,观察外面的事,这才知道,江微已经被江止拐走。
以江止对江微的执念,若是放任他继续下去,他这辈子都可能见不到小师弟了。
可小师弟与江止,他一个都不能失去。
白色的身影,难以自制地靠近了江微,狠狠搂住他。
江微没来得及躲开。
江兰亭箍住了他的手臂,连带着后背……那些地方发起烫。
每个被碰的地方,他都觉得恶心。
少年强硬地挣脱开了他的怀抱:“别碰我!”
江兰亭的身子僵了一瞬,狠狠往里箍紧,直到江微受不住痛叫出声,才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松开了江微。
他朝江微道歉:“是师兄唐突了,小师弟没事就好。师兄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是师兄疏忽了。这里太过凶险,江止很快就会追过来,我带你回家。”
他的语气温柔而坚定,装得很像从前的江风凛。
少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紧紧盯着他的眉间。
“你入魔了?”
江兰亭的眉心,一抹鲜红的心魔印记朝着江微张牙舞爪。
江兰亭轻笑一声,并不正面应答:“说来话长,我们还是先走吧。”
少年的指尖,在空中虚虚点了一下那抹鲜红。
他轻轻笑了:“你说得对。”
说来话长便不用说。他也不关心江兰亭是怎么入魔的。
他只关心,入魔后的兰亭仙尊能不能多在他兄长手下撑几招。
半个时辰到了。
兄长该来了。
江微婉拒了江兰亭要抱他的邀请,乖顺地随着江兰亭往外走。
江微今日有些沉默,但江兰亭知道他不待见自己,也知道他必然在江止那里受了折腾,又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便没有注意。
他温柔地问江微:“江止有没有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
少年沉默着,不想回答。
江兰亭循循善诱:“说出来会好受些。”
可在说出来之前,要先回想起本不愿回忆的痛苦。
残忍的安慰。
少年瑟缩了一下,唇瓣都在颤抖。
他终于轻轻道:“兄长说……要与我结为道侣,他给我下了魂咒……”
江兰亭面上的笑容,骤然僵住了:“他已经下了?”
“是……”少年痛苦地捂住了头,蹲倒在地,再也不愿意挪步,“好难受啊,为什么要给我下那种东西,我又不是你们谁的东西……”
他痛苦的絮语,江兰亭只听懂了一句。
小师弟会变成江止的东西。或者说,已经是他的东西了。
他要带别人的东西回逍遥仙宗。
江兰亭眉心的红色,乍然浓艳起来,鲜艳欲滴。
他狠狠握住江微的手腕,将他朝秘境的方向拽:“你随师兄回去,师兄让他为你解咒。”
少年拼命抗拒着:“可是你说过,要带我回家!骗子!”
江兰亭温声安慰他:“若是不解了魂咒,小师弟回了仙宗也不会安稳……随我去!”
言语有多温柔,行动就有多粗.暴。
江兰亭拽着少年,问他:“告诉师兄,江止现在在哪里?”
像是受了过大的打击,少年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江微轻声问:“你真的想知道他在哪?”
“快告诉我。”
少年轻呵道:“他已经来了啊。”
铺天盖地的凤火,席卷而来,越过了江微,将江兰亭卷入其中。
江微迅速挣开他。
他装作瑟缩地躲到了一旁。
江止从火海之中走出,还握着江微那具小守灵鸟的身子。
那身子里全是风凛注入的鬼气。
鬼气侵蚀着他的经脉,但他一刻也不愿放下江微。
江止看也没看江兰亭一眼,朝着江微勾起唇角:“阿微真不乖,都跑到这里来了……兄长该怎么罚你呢?”
他说着,朝江微走去。
少年恐惧地后退。
一袭白色的身影,挡在了江微面前。
眉心的心魔印逐渐扩散。江兰亭的眸中带了暗红。
他轻声笑着:“把小师弟当成傀儡对待,还指望他乖顺。江止,关了二百余年,你越来越疯了。”
江止看向他。
忽然想起了江微说的,江兰亭以梧桐子做刑具罚他的事情。
弟弟身上染上了这个人的气息。
弟弟需要被清洗,而这个人需要死。
他冷笑一声:“师兄管什么闲事?我想起来了,你染指了阿微……那不如今日就把命留在这里,当做庆贺我与阿微姻缘的薄礼吧?“
·
看见江微与江兰亭两人一起,自然以为是江兰亭来救了江微。
而为了等待他的救援,弟弟不惜欺骗他,自愿与他结为道侣,甚至私藏了凤凰最厌恶的鬼气,来拖住自己的脚步……
看来他在消玉峰的时候,这位好师兄,哄骗了他的小师弟良多。
江兰亭见着江微对江止的恐惧,又想起之前,江止利用欺骗了他二百余年,如今从他手下逃走……若非他受心魔烦扰,无法使出全力,定然要将江止带回仙宗。
但只带回江微也是一样的。
以江止对江微的在意,不日便会前往仙宗找回弟弟。
两人的目标都盯紧了江微,却都很想先击败了对方,再把人风风光光地带回去。
那两人打了起来。就像江微期望的那样。
江微喘着气,观察着一丝一毫逃跑的机会。
那两人的交战陷入胶着,他的脚下忽然出现一个传送法阵。
萦绕着鬼气,是熟悉的师兄的手笔。就算逍遥仙宗那边出了事,也要为他安排好后路的师兄。
江微大喘着气,放松了身子,任由自己被传送走。
传送阵的灵力波动,江兰亭再熟悉不过。
在反应过来以前,他已一剑朝着传送阵扫去——他不容许像江风凛的气息,存在于这世间。
这世上只有他一个江兰亭。
传送阵的灵力被剑光破坏,却与剑光交缠着,一时间光芒大作,将江微与江兰亭一同吸进去。
江止体内的鬼气骤然发难,他慢了一步。
便眼睁睁地看着江微消失在自己面前。
他握紧了手中柔软漆黑的守灵鸟,无论如何也感应不到江微的气息。
他为弟弟设下了魂咒,可弟弟拼着放弃了这具身躯,也要摆脱他。
江微轻笑了一声。
他的乖弟弟死了五百年,胆子倒是大了些。不过还好,他还有一生的时间,让江微重新成为那个善解人意的乖弟弟。
可怖的魔气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指引着一条通路。
那是他留在江兰亭身上的魔气。
和心思简单的弟弟不同,江止习惯在处处埋下伏笔,将危险控制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上次在消玉峰见到江兰亭时,他在这位师兄的身上种下了魔气的种子,诱发他的心魔。
循着这种子,他便能找到江兰亭的影踪。
此时故意放走两人,也不过是看看他可爱的弟弟还有什么后手。
·
传送法阵偏离了原本的目的地。
江微坠落在一片荒无人烟的田野。
地上生满了灌木荆棘,在江微坠落之前,江兰亭垫在他身下,没让他再受伤。
少年爬起身来,冷眼看着这个坏了他好事的人。
江兰亭面容苍白地笑:“那日在师祖面前,没能接住你,如今算是补上。”
可若没有这一遭,他已经到地宫了。
少年毫无诚意地笑:“那可真是谢谢仙尊了。”
而后转身便走。
白色的身影跟了上来。
“此地多有蹊跷,鬼气连绵不断,应是在鬼渊附近,”江兰亭知道现在不是他对小师弟下手的时候,压下心中不断嘶吼的情愫,对江微表露诚意,“小师弟神魂不稳,找出路前先吃些稳固魂魄的丹药较好。”
他取出了安抚神魂的药物。
江微没接,声音里还带着笑:“不敢觍颜当仙尊的师弟,仙尊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江兰亭不在意他的小脾气,温柔地注视着他:“阿……”微。
刻意占便宜的话没能说出口。
一缕殷红的凤火从江微指尖漫出,烧坏了江兰亭的白衣。
少年生气时,眉宇间有一丝平时藏起来的矜傲。
因为江止的占有欲,江兰亭不常见到江微的真容,只把他当宠物把玩。更没见过他如此活色生香的模样。
江止遮住了他的容貌。
江兰亭想,如果他是江止,也会做同样的事。
他探出手去,似是想触碰少年的面容。
却被溅了一手的血。
江微如今的身躯,是抽取了一部分神魂强行凝成的。他强行动用凤火,吐出的看似是血,实际上是他神魂中的生气。
虚耗了一点,他便难过地蹲下身去,单膝跪地,蹙着眉,脆弱得像一副极薄的糖风。
江兰亭下意识去扶他。
却没注意到身后另一道带着杀意的凤火。
江兰亭的身子没支撑住,往前踉跄两步,跪倒在地,好险没压在江微身上。
他眉间的心魔印记时明时暗,眸光涣散了。
少年朝后躲了两步,眉宇间的痛苦缓解了些许。
他仰着头,望向追来的人,脆生生道:“兄长来的好快。”
江止唇边还有新鲜的血迹,是强行用凤火摧毁了体内的鬼气所致。
江微知道他如今受伤了,有些如释重负。
他依旧打不过兄长,但对于鬼主来说,受伤没受伤的江止,就全然不一样了。
“阿微,”江止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微,许是意识到江微再无可逃之机,宇间轻松的笑意看起来有些可怖,“兄长有些话想与你谈。”
谈一谈,日后要怎么抛弃一切痴心妄想,做他安分的好弟弟。
看见他这幅带怒的模样,往日的少年,该缩成一团默默哭泣了。
可今日江微没有。
他甚至还有演戏的余力。
用演技骗过他可怖的正在生气的兄长。
真可怕啊。江微想。
师兄怎么还不回来。再不回来,他就要伤心了。
少年没有掩藏眼底的担忧,朝着江止道:“兄长,我可以先与仙尊说几句话吗?”
是仙尊而不是师兄。江止注意到了称呼的改变,沉默了一会儿。
江微真诚地看着他。
江止笑了:“这点要求,兄长怎么能不答应你呢?”
江微勾起唇,整个人都洋溢着甜意:“谢谢兄长。”
他就以这样温暖的语调,笑着对江兰亭道:“仙尊辛辛苦苦跑出思过崖来救我,真是有心了。”
江止来时,便催动了魔种。江兰亭分心对抗魔种,一时说不出话,只有瞳孔微微睁大。
似是感动。
江微不觉得有多感动,眸中仍是一片空洞,笑着道:“可是你连我兄长的一招都接不住……来拖什么后腿呢?”
江微知道,应当是兄长对他做了什么手脚,他才会这么不堪一击。
毕竟二百多年前,还是他击败了动用魔气的兄长,把人带回了逍遥仙宗。
可谁又会在意呢。
就像江微几日前也在传经大典上,做了一只受人敬仰的凤凰……如今又有谁还记得呢?
江兰亭的面色变得更苍白。
他恨不得将耳朵闭上,假装从来没有听过那句话。
小师弟……从来不会对他说重话的。
他只会对他言听计从,就算痛了,也只会求他轻些。
小师弟不会反抗。
可如今的小师弟,变得让他有些陌生。从前的那些接近的方法,全都没有用了。需要……重新计划。
江微轻轻歪头:“就算是换成七百年以前的师兄,也不会这样吧。你还比不上那时的师兄。”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笑出了声:“对了,那个时候,师兄还叫江风凛。兰亭仙尊,你怎么连那么久以前的江风凛都比不过呢?”
江兰亭的瞳孔猛地睁大了。
小师弟的目光过于透彻,他一瞬间以为自己最大的秘密,已经被他看透。
他声音沙哑:“不……我比他强千万倍——”
少年仍歪着头,像是不在意这个。
但江兰亭放弃了抵抗心魔,眉心的心魔印记殷红如血,印堂隐隐散发出黑气。这让江微的笑多了点真诚。
说什么心魔是他和兄长,真是好听的说辞……其实是在嫉妒他师兄啊。
嫉妒他与兄长会对师兄好。
“你配么……”江微唇瓣微动,给江兰亭最后一击,“连我兄长都打不过。”
江兰亭终于无力抵抗魔种,周身升腾起煞气。
魔种的气息,江微不陌生。
魔种种下后,轻则破坏修士识海,修养三五百年。重则勾连心魔,让修士走火入魔,气血逆流爆体而亡。
他看向江止。
世上最纯净的青鸾尊者,使用肮脏的魔种,却自然得如同呼吸。
江微不意外兄长会用此等下作的手段。
更下作的手段他也见得多了。
他朝着江止笑了笑。
江兰亭缓缓站起身来,手中重新握起了剑,满身杀气地对着江止。
被心魔支配着,他要手刃江止,证明自己不是个一招就倒的废物。
“兄长,养蛊也要当心反噬自身呀。”少年眸色平静,轻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