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玉给宫无忧另分了间房,自己还是和方星剑挤在一间。

夜很静,灯花噼啪响。

赤玉躺在外间的榻上,倏地睁开眼,金色瞳孔在黑夜里幽幽发光。

他从榻上起身,静悄悄走到方星剑的床前。

方星剑的灵识很敏锐,但修为比他高的人若是想隐藏,他也感知不到对方的存在。

就像现在,赤玉的指尖已经落在他的眉头,轻轻揉开他微微蹙起的眉心,他也捕捉不到对方的行动。

外头风吹,灯火摇曳,浅黄的光印在赤玉脸上。

面如冠玉,金瞳闪烁,两只酒窝浅浅甜甜柔柔的凹着,如稚童般纯洁温和。

他的目光追随着指尖,一路从方星剑的眉头划过高挺的鼻梁,蹭到柔软嫣红的唇上,只轻轻一点便收回。

他不想亵渎哥哥。

也不会。

方星剑仿佛做了个噩梦,梦中也紧攥着床被,指节上的伤疤很浅,似乎是很久前的旧伤。

落入一双金眸中,搅得他万千情绪混乱。

夜色很浓,时间却不多了。

赤玉乖巧温顺的蹲下身子,扒在床前借着烛光看方星剑,气息交缠,心都软成一滩水。

他撑着床边,忽的稍稍站起来,俯下/身子,额头轻轻贴上方星剑的额头,鼻尖只隔着半寸的距离。

微凉的体温触上温热的身体,静的落针可闻的房间里,只有他低沉的轻笑回响。

*

方星剑是被噼里啪啦的哭声吵醒的。

隔壁的小鱼儿哭得大声,吵得他脑袋疼,只能收拾好出门去看看。

旁边房门打开。

阿奚站在桌前,哄劝道:“你不喜欢我就给你换一碗好不好,别哭了行不行啊姐姐?”

宫无忧坐在榻上,面前摆着一桌子精致可口的早餐,一口没动,只顾着哭得眼红。

不得不说,宫无忧确实算得上绝顶的美人,银发微卷披散在后肩,肤质洁白零星点着蓝金色鱼鳞,一条长尾也闪着细碎的光,不愧是海中尤物。

但方星剑看不见,多少春光都散尽,他只咳嗽两声问道:

“怎么了?”

宫无忧哭的可怜,也不说话,只用楚楚可怜的眼凝着阿奚,似在谴责他的错误。

阿奚急的脑袋冒汗,他怎知那粥煮的是鱼片粥啊,他还忙前忙后给这姑奶奶端吃的来,就怕她饿着肚子惹了方大哥不快。

阿奚自己还没动呢!

“唉,是我的不是,给姑娘端了碗鱼片粥,姑娘说,说不能同类相食......”

闻言,方星剑挑了挑眉,灵识打量着宫无忧,直率问道:

“在海里不吃鱼吃什么?海带吗?”

宫无忧哭得更大声了。

阿奚又忙前忙后的给她洗了帕子,递到面前。

“别哭了。赤玉下了禁锢,你就是想叫若君子,声音也传不出这间屋子。”

方星剑哪能不明白这姑娘的算盘,不过是想借了由头引来若君子。

她消失整整一夜,恐怕外头都找翻天了。

宫无忧哽了一下,倒也止住哭声,她长睫一眨,又想出别的点子。

娇纵威胁道:“反正,反正我不管,我都快两日没吃东西了,这里回城还得好几日的路程,你要是带个死的我回去,你看宫向笛是给你妖丹还是送你上死路。”

方星剑立在她身前,也没有动气,平静问道:

“你想吃什么?”

他没兴趣折磨俘虏,也不想被俘虏的哭声折磨,若是简单的东西,给她买来也就是了。

宫无忧湛蓝色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公主做派顷刻间端了出来,抬了抬下巴:

“这些东西我不喜欢,我要吃冬日坊里的糕点。”

冬日坊是万朝城中一间普通的点心铺子,但却是若君子的产业。

这家伙身上装了她的金珠,若君子若是在的话,一定能发现这个味道。

就能救自己出来!

宫无忧等着方星剑的拒绝,已经想好了要怎样胡闹才能让他答应,却不料,面前的男人勾了勾唇。

宫无忧湛蓝瞳孔浅浅一缩,竟然觉得心里有些痒。

方星剑不笑时,是一岭高山,冷得让人心寒,毫无亲近之意。

但他笑起来,就比若君子的玉髓香还要诱人,仿佛万绿丛中,带着露珠最娇艳的一朵牡丹。

只等人去采。

“好啊。”他轻易答应了。

宫无忧只觉自己疯魔,一时间竟然不舍他被若君子抓起来,朝前伸了伸手,又顿在半空。

阿奚忙在身上擦擦手,跟在方星剑身后,当条小尾巴。

方星剑伸手点在他的脑门,止住他的动作,又指了指桌上的吃食,道:

“东西不能浪费,你吃了吧。”

阿奚见他表情严肃,只能挠挠头赶快坐在桌前,狼吞虎咽嚷道:

“我马上吃完了就跟来,方大哥您等等我,迷路了就不好了!”

他话音落下,门也合上,也不知道方星剑听见没有。

*

酒店老板交代前方不远就是冬日坊,方星剑便顺着街道往前走。这才发现周边的店铺都装潢精致,看样子是城中繁华的街道之一。

暮云纱遮住他一半的容颜,让他看起来像一个无所事事的普通魔修。

刚这样想着,前方就传来一阵嘈杂,正好挡在他的路上。

周围人都自觉避开,反而更突出中间的人。

身边的路人低声交谈道:

“又是金衡?”

“是啊,城主什么都好,怎么对孩子如此溺爱,把他养成这幅样子!”

“嘁——金衡又不是城主的亲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呗......”

另一人牢牢捂住他的嘴,左右看看才压低声音道:

“可不能胡说!这话传到金衡耳朵里,你全家老少都别想跑掉!”

“金衡只有一个爹,就是金池。”

一道雄厚的骂声盖过众人的叽叽喳喳。

众人围住的中心,星眉剑目的男人用力的踩在地上魔修胸口上,手边还揽着一个貌美妖修,口中不干不净:

“我管她是不是你未婚妻,爷看上的女人,就算是你娘,我也得捞回去玩玩!”

倒是白瞎了一张英气脸蛋。

地下的魔修恨得眼睛发红,实力却不及金衡,只能咆哮道:“暖儿,你快跑!今日我就是送上这条命,也不能让你被他带走!”

金衡欺男霸女惯了的,对这种戏码也不陌生,甚至还乐在其中。

你放在掌心里疼爱的未婚妻又怎样,我高兴了便带回去,不高兴了就当做炉鼎赏了旁人。

他哈哈大笑,身边的狗腿子连忙上前紧紧绑了魔修,塞住他的嘴,让他胸口贴地匍匐着,只能仰视金衡。

金衡啐了一口,威胁道:“别说你打不过我,就算你打得过我,你还比得过我爹吗?”

他勾起旁边妖修的下巴,轻瞥一眼,嘲笑道:

“我也是最近玩腻了魅魔,不然这清汤寡水的兔子哪里入得了本王的眼,”他眉毛一挑,嘲讽着,“不如等我玩够了就还你。”

狗腿子们哄笑劝道:

“谁不知道金公子喜欢胸大腰细的,你一只小小兔妖,能入得了城主府,是你的机缘了!”

“还不把握好机会,指不定能突破飞升呢!”

“嘿嘿,金公子玩完了我亲自把她送回来,小模样还挺勾人的。”

兔妖吓得瑟瑟发抖,泪水流个不停,捂住嘴对着青梅竹马的情郎摆手。

——就让他们去吧,不然你也会没命的。

旁边也有见不惯的外城魔修,见金衡猖狂,便要出手试试他的好歹。

只是魔气还没出体,就被旁边人按了下来。

“死道友不死贫道,这道理你还不懂吗?”

“你要死可别牵扯我们,上次有人动了金衡的新宠,连带着一群人都被处死。”

“金池看他就跟看眼珠子似的,以卵击石,你有几个脑袋??”

笑声、哭声、吵嚷声、窸窸窣窣声,吵得方星剑耳朵疼。

方星剑可没心思去管这几人的破事,总归都是他们魔修的恩怨。

他挤过人群,就朝着不远处的冬日坊走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剑飞冲到金衡胸前。

情急之下,金衡只能双手交叉,挡在胸前,飞剑力量很强,直把他击退好几步。

等好不容易站稳脚步,手臂上传来一阵刺痛,他不可置信的颤着双手,猩红的颜色刺入眼睛。

他阴沉着一张脸,紧紧捂住手臂上伤痕,一言不发,周围的人全都傻了。

金衡被打了?

金衡被打了!!

金衡有个城主父亲。父亲对他百般宠爱,但只有一点,金池绝对不允许金衡身上出现任何伤痕。

小时候他不懂事,出去和人打架,打的鼻血直流。

回到城主府,他还想去找金池抱怨,让父亲帮自己揍回去。

金衡流着鼻血,藕节一般的胖手上全是石子划破的口子,惨兮兮的对着大殿上的金池抱怨。

可等他抱怨完,金池也没像往常轻声细语的安慰他,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

空荡荡的大殿中,只有他和城主金池。

那一瞬间,金衡发现,父亲好像动了杀意。

他想杀了自己。

他四肢冰凉一片,血都似乎凝住,背后冷汗被风吹过,脊骨都被冻僵着。

不过,到最后金池也没有动他,仿佛那阴沉一眼,都是金衡的错觉。

但只有金衡自己知道,那不是错觉,他触及了父亲的底线。

之后的事情他也记不清了,只是伤了他的小伙伴,沾了一点关系的,全都被杀干净了。

而他被关在暗室里,直到伤好痊愈。

金衡牙关都在颤抖,他再不敢想象那种滋味,暗无天日的暗室,如跗骨之蛆的、凛冽的杀意。

旁边兔妖抢了地上绑成粽子的魔修,远远逃了,金衡也没心思去管。

他只是顺着长剑飞去的方向看了过去。

所有人都跟他一起,看了过去。

长街尽头是冬日坊,刚烤出来的糕点甜腻的味道弥散,风吹起那人的竹青色衣袂,他冷冷的独自立在街中间。

仿佛和世间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