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岩山,广场大殿。

自劫难过去已经六年,罪魁祸首方星剑伏法,灵岩派众人多下山斩妖除魔,隐隐有在正派中独占魁首之意。

然而在这“天下第一派”中,弟子们窸窸窣窣的声音却并不坦率,反而酸气恶臭四溢,像是阴沟中的老鼠。

“他是魔修的弟子,恐怕也沾染了一些魔气......”

“是啊,就连朝夕相处的同门他都能下死手,谁知道是不是早就被‘那人’影响了。”

“听扶香巧师姐说,他甚至私下悄悄去祭拜‘那人’,一直不愿称白仙长作师尊。”

灵岩山顶上有一汪泉眼,围绕泉眼修筑了一片行刑广场,只有罪大恶极的弟子才会被压上洗骨泉,洗净道心。

几个相熟的白衣弟子围在一团,口口声声不屑温紫宜,心里却盘算的最好他被踢出内门,将弟子之位让给他们。

毕竟他们只是外门弟子,没有亲自指导的仙长师尊。

温紫宜和他们相同出身,本不是修仙世家的大家公子,只是略有仙缘半路出家的泥娃娃。

凭什么他们同人不同命。

也有才进门的小徒弟傻傻嘟囔:“洗骨池真的那么恐怖吗?传说碰上一滴就修为尽散?”

方才还在叽喳的几个弟子面色苍白,皆是闭口不言,只剩下小徒弟在旁边傻傻挠头。

不是他们不说,只是,洗骨泉的恐怖非常人想象。

在他们进门派之时,见过一次行刑。

那弟子年不过半百,就已经是金丹期的修为,却一次历练中道心受损、走火入魔,疯起来能将一座山头夷为平地。

让杂修弟子一时都是提心吊胆,生怕被牵连,不敢轻易出门。

然而,就是这样的天赋绝艳的人,泡进洗骨泉后,那凄惨剧烈的哭嚎声,就连山脚下也能听到。

惨叫声围绕在其余弟子心中,几乎成了梦魇一样的存在。

金丹期况且如此,更别提温紫宜只是筑基大圆满。

他们咽了口唾沫,视线慢慢看向灵泉周围。

温紫宜被缚仙绳紧紧绑住,身边是一脸严肃的掌门和白星桦。

他无声咧嘴笑了笑。

缚仙绳是难得的神品,就是元婴期的修士也难以挣脱,竟然用来捆他,也太看得起他了。

也或许是这回,让这几人真切的怕了。

玉朝是白星桦和方星剑二人的师兄,修仙世家的长子,第一大派灵岩派的掌门,沉稳严肃的符修。

他示意身边弟子把温紫宜带到灵泉前,远远扬声,用了一分灵力,整个大殿和广场都能听见这道庄重的声音:

“温紫宜,你可认罪?”

温紫宜挑了眉,没了在牢狱中的固执,竟带上几分戏谑:

“何罪之有?”

玉朝冷冷的督了他一眼:“不侍尊长、不听教诲,此为一罪;见死不救,伤及同门性命,此为二罪;固执己见、同门相残,损扶香巧修为,道心受损,此为三罪!”

温紫宜似笑非笑的环顾一周,脸色苍白虚弱的倒霉同门和扶香巧坐在不远处,静静审视他受罚。

大殿下是一群幸灾乐祸的白袍弟子,虽没开口,那脸上眼中都是看笑话的神情。

离他最近的还有白星桦——总是在炼丹的师叔,满眼担忧,好像想要以身相替。

有趣,可真有趣。

玉朝提醒道:“你可认罪?”

温紫宜最后把眼神落在白星桦脸上,他直勾勾的看着他,像是要透过白星桦看见什么人。

他微微张口,声音很轻,问道:“您说,我要认罪吗?”

白星桦楞了片刻,又很快反应过来,斩钉截铁道:

“我相信你不是坏心眼的孩子,只是里面有些误会对吗?”

“但只要你承认,我会向掌门师兄说情,今日洗骨池之罪,可免。”

温紫宜垂着头,长长的发盖住了他的脸颊,浑身发抖。

白星桦心里暗笑,刚准备走上去拥住他,再好言宽慰一番,却不料温紫宜竟然忽的抬起头。

那张貌美绝色的脸微微发红,眼角甚至还带着些泪,日光之下,一双黑眸隐隐闪过金光。

玉朝紧紧皱起眉头,白星桦抿唇退后一步。

温紫宜在笑?

他乐的泪水都沁了出来,浑身的颤抖是憋住笑声的动作,看到几人的动作,笑声再也止不住。

清脆响亮的笑声打破寂静,打在白星桦的脸上。

他笑够了,挺起腰背,直的仿佛一根青竹,玩世不恭的赏了众人一眼,道:

“不,师叔,都是我做的。”

“我不敬你不爱你,我见死不救,我亲手损了扶香巧的道心。”

“没有误会,我快活极了。”

玉朝板着一张脸,脸颊上的肌肉微微颤抖,一道禁言咒飞出打在他的嘴上。

他气的声音发颤:“听见了吧,星桦,并非我不给他机会,这小子恐怕已经走火入魔了!”

白星桦眼中飞快闪过烦躁,倏忽间便恢复成担忧的形状,自责道:

“是我没有看管好他,入我门下一天,不管他叫不叫我师尊,我都有义务教管他。”

“掌门师兄,等回去之后,我一定好好教育他。”

场下弟子窸窸窣窣声音响起,都被温紫宜这番举动吓得不轻,纷纷嚷着要让他进洗骨泉,好好洗干净一身魔气。

玉朝虽心疼白星桦的处境,却不得不先把宗门放在之前,指挥弟子将温紫宜带进洗骨泉。

弟子不敢过多靠近,只能将他推到入口,让他自己走进去。

谁知温紫宜转身看着玉朝,粲然一笑,径直向后倒,几乎是躺进池中。

洗骨泉的泉水哗啦溅出,三四点飞到白星桦身边,裸露在外的手臂被腐的噼啦作响。

他连眉毛都没变化一下,随手捏诀遮住腐烂手臂,面上仍旧担忧的看向温紫宜。

洗骨泉陡然升起薄雾,这是魔气被清洗掉的证明。

除了滋滋水声,再不见温紫宜的痛呼。

他就静静躺在池底,透过泉水看向远远的天穹,对周身的疼痛毫不在意。

只是这痛苦有些熟悉,不知方星剑被他穿心之时,是不是也这样的难受。

思及此,浑身皮肉的疼痛似乎都要浅淡几分,抵不上心里翻腾的悔意和痛苦。

直到水声停住,温紫宜被缚仙绳迫着从洗骨泉中走出来,面色惨白,嘴角带血。

就连衣服都被泉水腐蚀殆尽,只剩下一件灰扑扑的外袍——被称作凤麟羽的法器。

外袍中间透出几分长成的躯体,结实的胸膛小腹,线条流畅的喉结,水珠流成线,小溪流似的顺着线条,落进看不见的深渊。

皆和几年前的他毫不相同。

玉朝朗声问道:“你可知错?”

温紫宜被下了禁言咒,索性懒得张嘴,侧头过去看着面色怒红的扶香巧。

那眼神直白又简单。

一双黑眸带着嘲讽,像是在说话:

我并非手软,只是你不会死的那么简单。

我们之间,还没完。

***

白星桦将他带回沁泉峰,择了许多上好灵丹给他喂下,帮他解开禁言咒和缚仙绳。

他拿起帕子轻轻擦掉血迹,动作十分细致,只怕弄疼他。

温紫宜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白星桦放下手帕,温柔含笑道:“从前的事都过去了,以后你就和我一起好好练剑好吗?”

他拿出两本剑谱,和丹药一起放在温紫宜身前,体贴道:“你是天生剑骨,为何要辜负自己的天赋呢,与其做些旁门左道,不如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修炼一事上。”

温紫宜瞥了一眼,剑谱稀有,方星剑却早就给过他了。

他嗤了一声。

“白师叔,扶香巧受伤虽是我所为,其间的弯弯绕绕你当真不知吗?”

他抬了抬眉,语气刻薄:“你这般好心,我真要以为你是全心全意待我了呢。”

白星桦面色一僵,旋即恢复正常:

“你是误会什么了吗?扶香巧那孩子从前就喜欢捣乱,若是哪里惹了你不快,我另寻一个时候,你们相对说开就好了。”

温紫宜摇摇头,没有再言语,靠在床榻上,摆出一副送客的状态。

白星桦眼里闪过烦躁,心里砸了下嘴。

他刚才动过的香炉徐徐飘起青烟,弥散在整座房中。

温紫宜是天生剑骨,难得的炉鼎,更兼绝好的天赋道心。

方星剑死后不过六年,他就从筑基二层到了大圆满,就是整个灵岩山,不,整个修真界,也再找不到比他修炼速度快的人。

白星桦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只是不知为何,这小子是敬酒也不吃罚酒也不吃,白星桦馋的牙痒,却只能看着。

想到这里,一贯带笑的温和白师叔,微微眨了眨眼,无边媚意都从眼角里泄出。

这香叫做玉髓香,闻之则醉。

生出无边臆想,和心里最渴望的人颠鸾倒凤、云雨巫山。

快活足足三日夜。

白星桦笑了笑,任由床上的人阖眼,毕竟接下来的三日夜,他都不能睡了。

***

长剑入鞘的一瞬间,方星剑就知道不对劲了。

他啧了一声。

虽然他挺喜欢打架,但现在这状况,瞎子也能看出来不对。

周围魔修的动作很是古怪,他们不敢靠近,却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方星剑右手挎着长剑,另只手从储物袋里拿了什么东西,悄悄握在手中。

恐惧过后,暴怒就充满了金衡的大脑。

这人既然敢动他,那就不要怪他手段凶狠。

他阴厉一笑,元婴大圆满的修为凝成一副网,将方星剑拢在其中,两人的身影霎时消失在原地。

眨眼间,就落到城主府中。

方星剑被他修为捆绑,灵识无法自由使用,眼前漆黑,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被封了五感。

只有身下的触感真实。落在柔软的东西上。

片刻之后,强烈的光线从门口照进来,方星剑不悦的偏了偏头,霸道的薄荷味道闯进他的鼻腔。

金衡性子暴戾,但越是生气的时候,他越是不显。

他手臂上涂着药膏,站在暗室门前,眼神阴郁而狠毒。

那人静静坐在草垫上,神态自若,并不紧张慌乱。

是个美人。

金衡舌头顶着上颚,甚至还勾了勾唇。

可惜,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