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亭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一辆车静静停在路边,双跳灯一闪接着一闪,跳得很有规律,车窗外时不时有散步的人嬉笑着走过,归家的车子缓速驶来,轮胎在柏油路上发出声响。
车里有相拥的男女,一只细白的手?垂在座椅旁,食指与中指之间,燃着的香烟袅袅婷婷往上冒着白雾,烟丝的气味弥漫着。
沈何启不知道金铮为什么突然抱她,她只知道自己脖子酸。因为他用的他最喜欢的姿势,单手?圈脖子,她脑袋被迫半朝天地架在他的肩膀上,一开始这么偷得浮生半日闲挺甜蜜的,再过一会她开始不安生地挣扎。
“别动。”金铮又缠紧一些。
“可是我脖子疼!”
金铮低笑一声,松开对她的桎梏,手?从她脖子滑向她的后背,手?掌下是她单薄瘦弱的身躯,脊柱上的骨节颗颗分明。他细细打量她,额头饱满、眉弯却利落,眼睛圆溜溜、鼻头小巧、嘴唇丰润、下巴尖尖,脸颊微鼓,最吸睛的是满脸灵动的神态。
就算胖上一些,又能差到哪里去。
沈何启让他看?得不自在起来,眉一皱,脱口指责:“看?个几把?”
“我说,沈何启,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审美?”
“不想。”
被金铮嘲笑:“又口是心非什么?”
沈何启冷哼,“你有毛线审美,不就是漂亮的,胸大的。”
金铮被逗乐,笑起来:“话直白了一点,但的确是大部分男人都中意的类型,我是个俗人,当然也不例外。”他目光自上而?下扫过她,又回?到她的眼睛,语气真诚,说的正儿八经有理?有据,循循善诱,“你侧脸这边有点凹下去,脸凹会显老,再多点肉的话就刚刚好,很可爱。脖子没肉,稍稍一动都是青筋,会显得不够白净……”
她果然中招,不自觉地忘了眨眼,洗耳恭听。
“不用刻意丰胸,我其实也不喜欢太大的,体重?稍微上去一点自然就够了。”
“没用。”沈何启反驳,“天生的。”
“怎么会没用?”金铮微笑,“高中那会我觉得就挺好的。”补充,“我是说,发育之后。”
高中的时候?其实沈何启有些怀疑,她自己没觉得自己的胸在这些年里有什么变化,一百斤和八十斤都是同一个德行,只是金铮说有,她也就被带了节奏隐隐预约觉得当初似乎是比现在要丰满一些。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警觉地眯起眼睛:“你以前,关注这个干什么?”
“我长着眼睛,看?到很奇怪吗?”
一面是被他关注的高兴,一面又觉得他有了女朋友还看?别的姑娘的胸不安分,矛盾之下,她言简意赅地骂他:“不要脸。”
金铮在嘴角扯开一个笑,并不反驳。
沈何启这个人吃软不吃硬,且天生反骨。他不敢拿大道理?说教要她进食,唯恐起反作用,只希望自己这番关于审美的言论能起点作用。
其实沈何启和高中那会相比真的没有什么变化,并非他有了女朋友还四处关注别的姑娘。而?是因为高三?那年,他不小心亲眼见过。
那是学校运动会,全校师生都集中在操场,教学楼空空荡荡,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回教室拿校服,正在放肆说笑,沈何启突然从楼道那里冒出来,向他们迎面走来,她孤身一人,显然也是回来换校服,校服皱皱巴巴的像一团梅干菜似的罩在她身上。她没有同伴可以助她掩饰尴尬,手?里?也空空荡荡,无法装作有别的事要忙,脸上因为和他狭路相逢而展现出一丝紧张与不知所措。
他们还能问候聊天的时候她明明是个很活泼的姑娘,面对他虽会害羞,但并不胆怯。自从他有了女朋友,两人之间的气氛陡然怪异起来,她面对他总是显得别扭且放不开。
金铮看出她的窘迫,轻轻垂下眼,避免与她有视线交流,再走近一些,他余光看?到她蹲下去系鞋带。
然后身边几个朋友同学集体笑的露骨又猥琐。
他下意识抬眸一看?。
沈何启的校服前襟纽扣没扣。领子宽大无比,随着弯腰的动作胸前春光一展无余,因为胸小,她的内衣空空荡荡几乎形同虚设,她露的,并不仅仅是一点无关紧要的乳/沟。
他其实犯不着多管闲事,但是脑海里突然就记起当时那个稚嫩的孩子趴在他的背上理?直气壮地说“那是因为我年纪小呀”,既然起了恻隐之心,他便快走两步挡在了她的面前,脚步站定,离得极近,跨越了安全距离,因此阻隔了身后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神。
沈何启不解地抬头望他。
因为离得近,又是一站一蹲,她这一抬头两人姿势就诡异了起来。
金铮那几个狐朋狗友停下来看好戏,音量不小的哄笑声此起彼伏:
“卧槽,阿铮牛逼啊。”
“没眼看没眼看。”
“他妈的正对监控底下,人才。”
金铮稍稍后退一小步,沈何启也重?新低下头去,觉得这样站起来更尴尬,所以手上系鞋带的动作被加了慢动作的特效。
“老祝找你们老王,你知道她在哪吗?”他临时瞎扯的理?由。
“在操场。”
“哦。”金铮轻应,再无它?话。
窒息的几秒沉默以后,金铮又问:“鞋带,还没系好么?”
只有陈伟业懂他什么意思,吊儿郎当招呼其他人:“走了,你们在阿铮怎么继续?”
一伙人一步三回?头调笑着先?行离开。
等人稍稍走远,金铮终于退后一大步,淡淡提醒:“你领子扣好。”说完离开,快走几步追上大部队。
陈伟业回?头看一眼扣纽扣的沈何启,趁其他人不注意,悄悄夸金铮:“绅士啊!”
金铮有些烦躁,没搭理他。
知道就不管了,那画面在脑海里跟生了根似的竟挥之不去,真他妈是中邪了。
再后来,这事如同一滴水跃入大海,了无痕迹。一直到z市的夜晚,记忆在多年后如同开闸洪水,开天辟地,汹涌澎湃,席卷重来。
那么多年了居然还是在脑海里活灵活现。
所以沈何启胖一点胸究竟有没有变化,他再清楚不过。
没有。
不过他成功让沈何启半信半疑,照着镜子开始认真思索是不是自己再长几斤肉才是最合适的体重?,看?一会,去征求他的意见:“几斤才刚刚好?”
各种答案在金铮喉咙里?滚了一圈,没往多了说怕露馅:“85?”
长六斤太多了,沈何启手起刀落砍掉一半:“82。”
他松一口气,和平解决问题。体重?和食量都不是最重?要的,目前首当其冲的是她对进食的态度。
达成共识:“可以,82。”
三?斤,以她目前的体重?基数,起码要大半个月才能减去的分量,就这么答应增重?,沈何启心里?又有些后悔起来,在车里?也待了不少时间了,她意兴阑珊地道别:“那我上去了。”
金铮点头,没有往常分别的拥抱或亲吻,沈何启等一两秒钟,联想片刻之前的不愉快,想他可能心里?不太高兴,所以她往他肩膀打一下,然后开门而出。
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地面上有影子缓悠悠在身后跟着,她回头,看?到金铮转着钥匙圈,似笑非笑:“渣渣你怎么就这么不客气,都不请我上去坐坐?我为了监督你吃饭,连自己也没轮得上吃几口,饿也饿死了。”
*
电梯门一开,里?面是从刚下班从地下车库上来的何令珍。
看?到母亲,沈何启还是做贼心虚立刻松开了金铮的腰,下意识往外退开一步。
何令珍只当作没看到女儿这些欲盖弥彰的小动作,等两人跨进电梯,她按住关门键,问道:“你们吃饭了吗?”
“吃了,但是何启可能需要吃点夜宵。”金铮没有道出实情,徒增一个人的担忧而已,所以说得模棱两可。
何令珍一听就大概明白是什么状况,瞪沈何启一眼,瞪完还是问:“你想吃什么?妈妈给你烧。”又想起还有金铮,“阿铮也吃点。”
冰箱里?还有一袋速冻水饺,荠菜猪肉馅。
还在看电视的沈耀荣也加入进来,四个人围着桌子吃起了饺子。
沈何启在三双眼睛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咽下三?个,喊停:“不行,吃不下了。”
“再吃最后一个。”异口同声。
“吃不下了。”
这一次除了“最后一个”的讨价还价声,还有一道闪电窗外炸开,照的整个天空亮如白昼,片刻后,惊雷炸开。
“看?到没有,大雷公公和闪电婆婆都要骂你了。”金铮收回视线,拿每一个X市人小时候都被大人骗过的谎言怼她,“还不赶紧吃。”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响雷劈下来。
“听见没有?!”这次是沈耀荣和何令珍。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淋湿整座城,雨声和几乎不间断响起的雷声交织在一起,完全淹没电视机传来的声音,天边不断有闪电像银色的利剑,从云头出发,挥开漆黑的夜,直击人间,搅得屋子里?忽明忽暗。
沈何启心思完全不在这个她二十年前才可能会相信的恐吓上。她筷子掉到地上,又懒得再去拿,正想伸手?抓,金铮夹起递到她嘴边,她漫不经心卷进嘴里,腮帮子鼓出一大半,慢慢咀嚼,眼睛只顾盯着窗外。
剩下三?人看她配合,才各自安心解决自己碗里?的水饺。
酒足饭饱,随着金铮最后放下筷子,沈何启终于扭过头来,慢吞吞地开口:
“雷阵雨一直不停,你怎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