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水灾后又接着一场大病,陆云泽都没怎么感觉到时间的流逝,然而如今却已经到了七月五号,再过二十天就是第三次认购证摇号的日子。他躺在床上,听着贺邵承有节奏的呼噜声,心里还在想着之后的事情。
毕竟等到八月份,第四次的号一摇,认购证在黑市上的价格就会飙升到顶峰,他们家就再也不会为钱的事情担心了。
只是那个时候……出售认购证,还得稍微小心一点,要想想稳妥的办法。
贺邵承也习惯了抱他,睡着睡着就把么儿紧紧地搂住了,面孔更是贴在陆云泽的脖间,嗅着他身上的味道。陆云泽现在并不困,但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只能跟着又睡了一觉。药物的作用特别快,中午再起来时,他身上的烧已经完全退了。
“唔,贺邵承……我们吃个饭就去学校吧……”他眨着眼睛,瞧着身边已经穿好衣服的人。
贺邵承还很小心,“我去学校问一下情况就好了,么儿,你……继续在家里歇着?”
“我已经好啦。”陆云泽坐了起来,掀开了身上的被子,“你一直抱着我,我都被你热出了汗了,现在早就不发烧了,你来摸。”
他把头抵了过去。
贺邵承垂下了眸,认真得抬手感受了一下陆云泽额头的温度,确认不烫了之后才让他下了床。
“而且我肚子也饿了,”陆云泽下了床,穿上了拖鞋,稳稳当当得站了起来,确实是恢复了平日的健康,“我们去外面吃碗面吧。我想吃红汤面。”
贺邵承这才松了口气:“好,那走吧。”
彼此的书包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贺邵承还记得重新安排的课表,只按照下午那两三节课带了课本,而且都放在了自己那里,没让陆云泽背任何书在身上。外面也出太阳了,尽管还没到最烈的时候,但考虑到去年么儿被晒伤的情况,他还是去拿了个帽子过来让对方戴着。
陆云泽也乖乖的,贺邵承给自己拿什么就戴什么,之后才和他一块儿在门口换了鞋,带上医院开的药,去学校对面的面馆吃了顿饭。
就着面馆的米汤,他也把药吃了下去,此时时间差不多,刚好可以回学校。
但是在进校门之前,陆云泽忽然顿了顿,拉着贺邵承又去找了卖花的地方,拿了一小把白雏菊。
两个人是赶着下午上课之前回的教室,班级里的同学看到副班和承哥回来,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刚失去一个王成,当天下午就没见到副班和承哥,有的人心里都担心是不是又出事了。如今见陆云泽和贺邵承都安安稳稳的回来了,才放下心来,特别关切地去询问情况。
陆云泽也没有隐瞒,老老实实得说了自己生病的事情。
他本来觉得疟疾还挺罕见的,结果这样一说,班上倒是有其他同学也表示自己有认识的人得了疟疾,和他情况差不多,不过从医院回来之后就又好了。
王成的桌上又多了几朵菊花,那一小束白色的和其他的放在了一起,被风吹着,格外的宁静。
尽管所有人的目光在落在那上面时都会不自主的停顿,连带着话语都沉默片刻;整个班级的气氛也没了往日的活跃,所有的学生都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但生活总是要继续下去,该往前走的还是要继续往前走。下午先补的是数学,数学老师昨日已经悼念过,今天便只能叹口气,像往常一样开始上课。
他是个很喜欢点名的老师,只是从昨天开始,点名的名单里少了个调皮,而且老回答不出来的小伙子。
班主任是第二堂课。
她身为班主任,和王成家长的交流就会更多一些。之前也有不少同学来问她王成什么时候办葬礼,今天联系那边确定了时间,她也就过来通知班级的同学了。
“王成同学的葬礼定在了明天,我们班想去的同学可以一起去,最后和他说一声再见。”她深吸了一口气,“我刚刚得知,他已经被追封优秀共青团员,五星红旗护旗手,他是我们班级的一名优秀同学……我们,为他骄傲!”
陆云泽今天没有再落泪,只是垂着眸安静地听着班主任的话。
他和贺邵承回去之后就包了五千元,放在了一个白色的袋子里,打算在葬礼时直接塞到他家里去,也不需要说是他们给的。然而实际上,王成父母却是在儿子的葬礼上拒绝了所有人的资金,连政府给的抚恤金都拒绝了。他们家是穷,但没有了儿子,这些钱还有什么意义呢?尽管其他人还是把白包强行塞到了他们手里,陆云泽也偷偷的把钱放了过去,但过了一天,等王成的遗体火化后,他们却在本地的报纸上看到,王成的父母把所有整理出来的钱都捐给了红十字会,用于帮助那些无家可归的儿童。
他抱着贺邵承,晚上又沉默了许久。
学校补了六天的课,匆匆地在七月十号进行了一场期末考试。
试卷对于陆云泽和贺邵承来说都颇为简单,考完之后再领一两本暑假作业回去就行了。他的身体也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回家之前还和班上男生又打了一次篮球,在篮筐下跑得气喘吁吁。贺邵承带着么儿不停地运动,回家以后还开始拉着他晚上散步,慢跑。陆云泽虽然只想躺在沙发上喝北冰洋,但还是乖乖地跟着贺邵承去了。
夏天的夜晚,蝉鸣声慢慢的响了起来,空气也慢慢的闷了,热乎乎的,出来散步其实并不舒服。他被贺邵承牵着手在昏暗的路上走,要绕好大一圈才会被允许回家,不过能看看路边的小摊子,也还不算无聊。
掌心也热乎乎的,陆云泽忍不住的蹭了蹭,结果却是被拽得更紧了。
“你热不热呀。”他瞅着身边的人,不禁叹了口气,“贺邵承,我真的不明白你……你从两月末开始就不肯穿睡衣睡觉了,可是每天都这样勒着我……你不嫌我身上热吗?”
贺邵承神色不变:“么儿身上的体温不一样。”
“呜,我每天晚上都被你热死了。”陆云泽踢了踢地上的草,扁起了嘴巴,“还好有空调,要是没有空调,我早就和你分房间了。”
他嘟囔着抱怨睡觉的事儿,还在那边嫌弃贺邵承晚上抱他,倒是完全忽略了自己也会抱贺邵承胳膊这件事情。贺邵承知道他只是嘴上说说,因此也就听着,勾勾唇,并不反驳,随便么儿嫌弃自己,反正每天上了床要睡觉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是靠在一起的。
夏天的路边不少小板车在推着卖水果,西瓜、桃子、杨梅、桑葚,什么都有。陆云泽瞧了瞧,注意力被水果吸引走了,也就不叨叨贺邵承了,转而问他带钱了没有。
贺邵承点头,“带了,想买什么直接买。”
“那……拿一盒桑葚?”陆云泽看了看里头的桑葚,挺新鲜的,并不是那种快要烂掉的模样,“其实我很想自己冻点冰棍。虽然冷饮店里批来的也挺好吃的,但是里面肯定加了很多糖,我每次吃完嘴里都好腻……”
“你想用水果做?”贺邵承走了过去,稍微看了看,“桑葚可以吗?”
“应该可以的吧,只要别是西瓜、梨那种水份特别高,会冻成冰块的……我觉得都能做,大不了加点牛奶进去。”
他眨了眨眼睛,小酒窝又露出来了,在路灯下格外的清晰。推着板着的阿姨也特别热情的推销了起来,“小伙子要桑葚啊?我这个桑葚可好了,今天白天刚采下来的……拿多少?一斤够不够?”
“嗯,就拿一斤。”贺邵承还牵着陆云泽呢,用另一只手去摸了五毛钱硬币出来,交给了面前的阿姨。一袋子桑葚给陆云泽拎到了手里,阿姨又给他们找了钱,这才笑眯眯的把人送走了。
既然打算要做水果冰棍,那么也得买个冰棍的模具才行。
对于县城里很多人家,自己买个模具,冲了酸梅汤或者果真进去,冻成自制冰棍是很时髦的一件事,而且还省钱。因此小杂货店里一到夏天都有卖这种模具,竖着六个格,上面各自插着一个塑料顶,可以反复的冲洗干净后使用。陆云泽拿了一个,回到家就开始折腾,把桑葚洗干净,剥掉中间的那一根茎,只把桑葚果肉放进去。他本来还想着要不要加点牛奶的,但这样塞得满满当当的之后似乎又差不多好了。
贺邵承在边上抿着笑,陪着么儿一起做了水果冰棍。
桑葚的染色能力也很强,这样剥下来,手指一个个都像是中了毒一样,用水冲也没冲干净。两个人都忍不住地笑了,同时拿着剩下来的桑葚上楼去找了姥爷。曾姥爷已经准备睡觉了,他这段时间都在厂子里忙,一大早就要去,晚上六点钟才能回家,一整天不知道要处理多少单子,眼睛都花了。而且今天他们厂子还来了个政府领导,特地来视察的,发现曾老头辣椒厂所有员工都穿着安全服,带着口罩,帽子,手套,生产卫生完全达标,当即就给予了表扬。
就是生产的地方太小了一点。
像“曾老头”这种他们本市出来的品牌,应该更好的发展起来,成为他们城市的一张明信片才行。
他现在可是块香饽饽,连开口笑厂子的经理对他都客气极了,晚上要下班的时候还过来了一趟,一边抽曾老头给的烟,一边笑呵呵的说马上就不需要租厂子给他们了。开口笑的经理毕竟是国营企业里头的,和那些政府官员熟悉。曾国强心里一惊,怎么都没想到么儿说的话居然要成真了。
他又高兴,又生怕自己欢喜过头反而竹篮打水一场空,因此今天回来吃了个饭,洗了把冷水澡,催着自己冷静冷静就回了房里头。外孙拿着桑葚进来时,他正读最后一篇《知音》文章,打算读完就睡觉去。
“姥爷,吃桑葚么?”陆云泽自己咬了一个,顺道把剩下来的递了过去,“我和贺邵承路边刚买的。”
“哎呦,姥爷已经刷过牙了。”曾国强笑了,却是伸手过来拿了一个,抿到嘴里尝了尝,“不错,甜。”
“还做了个桑葚冰棍呢,明天冻好了姥爷你尝尝。”陆云泽笑了,也跟着吃了一个,“对了,厂子明天是不是又要来市领导了?”
“是的……还要来记者呢。”曾姥爷嘿嘿一笑,“你说的事儿,说不定能成。不过其实就算政府没这个打算,姥爷这边自己也能买厂房了。”
陆云泽眨了眨眼,“真的?”
“真的,之前把银行欠款还了,又捐了五万,账上不还有五万呢嘛?你别看现在才水灾过去半个月多,姥爷这边的销售额,已经……”曾老头比划了一下,捏桑葚捏得紫悠悠的手指头摆了一个“五”出来。
“五万?”陆云泽疑惑,“之前半个月不还八万的么?”
“十五万!”曾姥爷笑了,“虽然说现在辣椒成本有点贵,刚过水灾很多东西都涨价了,还要交税什么……但估摸着最后剩下来的利润还能有十万呢。这钱也真是的,以前咱们家穷的时候,每天为了一块钱都费劲;现在倒是像滚雪球一样的滚过来了……”
“这不是好事么。”陆云泽也笑了,他就是个小财奴,听到家里有钱就高兴,“弄个厂子要多少钱呀?我们家也可以自己建一个了。”
“如果要弄个像开口笑那样的大厂子,再把机器什么配好,起码得五六十万吧。”曾姥爷想了想,“但现在也没必要那么大呀,其实姥爷的想法挺简单的,就去有个自己的地盘,然后把整个一条线的机器都配上,再多七八台炒货机,多招些员工……”
“嗯,反正姥爷你自己安排去,我不管。”认购证第四次摇号就快到了,陆云泽是真的不担心钱的事情,“不过姥爷,咱们家辣酱都这样火了,没出现山寨吗?”
“山寨?”曾国强一愣,“啥意思?”
“就是仿冒。”这也是很常见的事情,陆云泽当初卖虾饺都有模仿者呢,只要火了一个东西,去拦着别人不给做是根本不可能的,“别人也做个辣酱,说是咱们家曾老头的……”
曾姥爷这下明白了。
“哎呦!哪能没有啊!”他也愁呢,“么儿,姥爷和你说,就前天,有个小杂货店的还跑到咱们厂子这儿来投诉呢,说进到的货不对,吃着不香。结果拿出来一看,牌子名叫‘曾老大’!封皮其他地方都一模一样,哪分的出来啊?姥爷真的是哭笑不得……”
“姥爷,得把这些处理掉呀。”陆云泽抿了抿唇,“假冒伪劣的产品一旦多了,别人就会以为咱们家‘曾老头’也是一样难吃的东西了。”
曾国强眨了眨眼,“你说的也是,姥爷还没想过……当时让那老板拿了一箱正宗的就走了。”
“姥爷,你听我的。”陆云泽思考了一会儿,“首先,你去工商局,像当初注册咱们家商标一样,把‘曾老大’‘曾老太’‘曽老头’‘杨老头’‘周老头’……反正这种类似的,全都注册了,不给别人正式登记的机会。然后咱们家整个包装也要上专利,别人再仿冒就是违法的。全都弄好了之后,再去法院把那‘曾老大’告了,不指望告到什么钱,但起码能威慑威慑别人……”
曾国强“哦哦”着点头,反正什么都听外孙的就对了。
贺邵承冲完了澡,终于从浴室里走了过来。曾姥爷卧室的房门也没关,他走到门口,喊了一声“么儿”,只见屋里头的曾姥爷和陆云泽都同时扭头看他。
两个人都紫着嘴唇,像是中毒了一样。
贺邵承:……噗。
陆云泽去了浴室,拧着眉用毛巾搓自己的嘴唇。
他哪知道桑葚吃嘴唇上了呀?明明每一下都是放嘴里头的……哦,对了,拔茎的时候是抿着拔/出来的,所以染了一嘴。
毛巾被他捏着,愤愤地擦拭着嘴唇,终于在把嘴唇皮都擦掉一层后才终于没那可怕的颜色了。他扭头看身边还在笑的贺邵承,一扔手里头的毛巾,张开嘴刚要骂他。结果舌头上的颜色又被看到了,让贺邵承又是一顿,然后大笑。
“么儿……你看下舌头……”
陆云泽疑惑,对着镜子吐出了半截。
……这什么老妖婆的舌头!!!
舌头都紫成这个样子了,就算刷牙的时候忍着恶心直接把牙刷对着舌苔刷,也只是说掉了一半的颜色,还有一半是紫的呢。陆云泽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上了床,靠着床背抿着唇,贺邵承和他说话都不理。贺邵承又想笑了,但是这回他忍住了那股笑意,因为真的惹恼了么儿,今晚就没得抱着睡了。
“没事的,睡一觉起来就会自己好的。”
“呜,我再也不想吃桑葚了。”陆云泽扁着嘴,“谁知道会和色素一样染舌头啊。”
“可冰箱里还有刚做的桑葚冰棍。”贺邵承开了空调,室内的温度慢慢的降到了一个彼此都觉得舒适的水平。他现在是睡觉不穿睡衣的,陆云泽还比较讲究,穿了个小体恤和小短睡裤在身上,不过露出来的胳膊和腿依旧白生生的,只是小腿上还带着些没褪去的红疹子。
他接着又去床头拿了珍珠霜过来,把么儿的一条腿抱到了自己的怀里,开始给他擦拭。
陆云泽也习惯了,随便他摆弄自己的腿,“都给你吃,我不吃了。”
明明之前是他自己要做的,这会儿倒是因为染色的事,都推给贺邵承了。乌溜溜的圆眼睛抬了抬,他瞧了一眼正在给自己擦霜的人,“我想看你染了嘴唇的样子。”
“好。”贺邵承继续擦拭着那些红疹,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已经比之前消了不少,没有留疤的情况发生,“么儿,再剪一下脚趾甲吧。”
“噢。”陆云泽眨巴了一下眼睛,又把腿稍微曲起来了些,给贺邵承剪自己的趾甲。
贺邵承做事总是很细致,给他剪脚趾也没出现过剪到肉的情况;相反因为手指轻轻的拨弄,陆云泽还总是舒服得要睡过去。这一次也是一样,第二只脚还没剪完呢,他就已经蜷在床头要睡着了。贺邵承看着他,轻缓地帮么儿盖好了被子,又把那些细碎的指甲片扔到了垃圾桶里,这才躺下来和他一起睡了。
早晨五点左右,陆云泽还在沉睡着,贺邵承却是下了床,微微红着耳根,悄无声息的又去浴室换了条内裤。
夏天天气更热,年轻小伙子身体健康,不能怪他。
曾姥爷那边忙得不行,一早随便吃了碗粥又去厂子了,还特意好好的洗了把脸,穿了件体面的衣服,因为今天要有记者来采访呢!陆云泽倒是悠闲,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到八点钟,再慢吞吞的爬下床,去浴室刷牙洗脸。贺邵承起得早,已经出门买了早报回来,正坐在桌边读报。电视机也重新搬去了一楼,正开着,里面的主持人用着最标准的普通话在播报全球新闻。
“贺邵承……”陆云泽打了个哈欠,把厨房的冰箱拉开了,瞧了瞧里面的东西,“你吃早饭了没?”
“还没。”
冰箱里也没什么东西,就一盆曾姥爷吃剩下来的白粥。他砸了咂嘴,不大想喝这个,今天忽然想弄一碗甜豆腐花。
“唔,那成,我们出去吃吧,吃完了再逛逛,去冷饮店里挑根冰棍。”
贺邵承抿着唇笑了起来,在心里低喃了一句“馋猫”。
他当然是陪着么儿的,两个小伙子穿好衣服,陆云泽又戴上帽子,这就一块儿出门觅食去了。手里有了钱,再看县城里这些路边小店小摊,陆云泽真的是看什么都觉得便宜。他们两个就在外面溜达,吃饱了肚子后还不回家,又去百货大楼那边瞧了一圈。当初从他们手里进货的“千千饰品”已经自己联系上了深圳那边的经销商,虽然店铺的生意已经没有去年那样火热,但依旧挺不错的。
此时,开口笑食品厂。
曾国强正笑呵呵地,在办公室里听政府领导给自己谈安排厂房的事情呢!
他心里那叫一个高兴啊,天上掉下来一个厂子,而且政府还说要扶持!要帮忙买机器!争取做现代化标杆民企!
他曾国强这辈子什么时候能和市领导坐一个桌,还这样客气的在一块儿谈话啊?
这哪能不高兴呦,高兴得他腮帮子都要笑酸了。虽然定厂房的事情还得等上面批,但是今天市领导都说了,他的心就踏实了。他是不在乎那厂房产权归政府的,自己又没花钱,免费能来个厂子,还可以拿着政府的补贴去买机器,这多好的事儿啊!曾老头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些领导,刚回办公室,就见李婶家大姑娘笑眯眯的告诉他,刚又来了个浙江的电话,说愿意做他们“曾老头”浙江省的经销负责人呢!
曾国强点点头,心里倒是想着,生意再这样好下去,他确实是得认认真真地给厂子招点工人了。
他晚上回了家,虽然忙得累极了,但也是浑身都有干劲的那种累,内心对自己的认同感和满足感几乎能溢出胸膛。夏天天气也热,只可惜这间房一楼没空调。曾姥爷一边吹着电风扇,一边吃着么儿昨天冻的桑葚冰棍,居然味道还不错。
里头什么别的都没加,就是桑葚,这会儿冻成了粒,咬一口就有不少碎籽跟着落下来,还得拿个小碗兜着呢。他觉得挺不错的,和小贺一人一根,不知道为什么外孙倒是不吃了。陆云泽躺在沙发上,吹着风扇像一条在晒的咸鱼,一会儿就侧个身,再侧个身,让自己被吹得均匀一点。
“么儿,你咋不吃啊?”曾姥爷问了,虽然外孙怀里还抱着一小碗切好的冰西瓜,也解暑。
“就不想吃。”他当然不能告诉姥爷自己被贺邵承嘲笑了的事情,又在那儿蹭着换了个姿势,白嫩的脚还抵在茶几上,脚趾甲一个个都被修剪得圆圆的,是昨晚贺邵承的杰作。贺邵承就在一旁含笑,自己则是又咬了一口桑葚冰棍。
“姥爷,他想吃的时候就会去吃的。”
“也是,随便他吧,反正姥爷挺喜欢这个。”
一根冰棍也没多少,两个人吃完了之后,连塑料手柄都有些发紫,得好好的冲一冲才能恢复原样。陆云泽也差不多吃完了怀里那一小碗冰西瓜,还剩最后几个边上不怎么甜的,就打算把碗塞给贺邵承。他这才抬眸去看贺邵承的面孔,只见对方和昨天的他一样,嘴唇也泛起了一层紫色。但因为贺邵承的长相颇为英俊,这抹紫色并没有让他的面孔变得滑稽,反而随着那抬眸的动作,更加帅到变态的地步了。
贺邵承瞧了一眼么儿,抿唇笑了。
陆云泽红透了耳根,脑袋别到一边去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两个正天天算着该怎么赚钱,为了一百块钱的学杂费起早贪黑地往外跑,摆虾饺摊;但今年再要陆云泽出去吃这个苦,他是怎么都不肯的了。
曾姥爷厂子那边现在也自己有自己的一套,他毕竟只是个外孙,并没有去当小老板的念头,所以后来也就没怎么往厂子去,就天天和贺邵承呆在家里,吹吹空调,出门溜达溜达,去学校和同学打个篮球。
两个人终于过上了普通初中生的生活。
曾国强那边新厂房的位置也定下来了,是个毛坯,不大,只有开口笑厂子的四分之一。不过已经有模有样的了,整个都免费租给他们使用。曾老头心里又是高兴,又觉得背上的担子沉了几分,因为他在收下这个免费的厂子的同时,也承诺了以后要配合市政府宣传,解决本地老百姓的就业问题。他心想着自己目前厂子才二十来个人呢,虽然确实要增机器,增人手,但也没到那个地步呀。
老头子总是不爱往远处想,做什么事都保守极了。
不过新厂来了,他一边这边得保持生产,一边还要着手装修的事情。钱刚到手里,那边就又得像流水似的花出去了,让曾国强心里颇为肉疼。他就这样一边高兴着,一边肉疼着安排两边的事儿,早晨呆在开口笑看生产,下午去新场地监督装修,忙得又脚不沾地了。结果这天刚难得在办公室里头坐坐,喝口北冰洋汽水儿,李婶倒是匆匆的跑过来了,直接就推开了门。
她的眉头微微皱着,虽然看起来应该是个喜事儿,但想到那乖乖的,没爹没娘却硬生生长成个好孩子的陆云泽,心里又颇不是滋味。不过这种事儿总是曾国强他们家的,她一个外人也没资格去说什么:“老曾……哎。”
“怎么了?”曾姥爷放下了吸管,有些纳闷,他们厂子现在越来越好,李婶也当了个小管理,就没见到这样愁眉苦脸的时候,“发生什么了?机子坏了?”
“不是。”李婶又沉沉的叹了口气,看了眼面前的曾姥爷,到底是把事情交代了,“小霞回来了!就在外头站着呢!”
小霞就是曾娟霞,曾姥爷的女儿,陆云泽的母亲。
李婶是认识曾娟霞的。她嫁过来的时候,曾娟霞还是个小姑娘呢,也是眼看着长大,结婚,生了小泽出来。但陆云泽父亲出事后,这丫头居然就离家出走了!抛下了爹妈,也抛下了自己的儿子!
她心里头是不认同这种事儿的,就算能够明白曾娟霞是不想年纪轻轻当寡妇,可她这个当妈的都不负担起责任,让陆云泽一个小娃娃怎么活呢?而且曾娟霞没走多久,曾老头的爱人就伤心过度去世了,整个家惨得和什么似的,让她都担心老头子一个人别带着外孙撑不下去。
但还好,他们撑下来了,现在还越过越好,结果这会儿女儿倒是回来了……
李婶摇了摇头,自己都觉得不大行。果然,再看坐在那里的曾老头,已经完全僵住了。
曾姥爷手里还拿着一瓶汽水儿呢,但这会儿还哪有心情喝呢?
自从爱人死了,他抱着大哭的外孙,心里就决定当自己这个女儿也死了算了,反正都不要他们一家了。他就和外孙一起过,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把么儿拉扯大。
这么多年,虽然偶尔会想起来,但也是爱恨交杂。
可现在……他女儿,却回来了。
“在门外?”
“对,就在外头。”李婶抿了抿唇,又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是没说其实还有两个人跟着呢。
小霞这几年在外头……哪能不结婚?哪能不生娃?
这不就跟着一起回来了么。
“哦……哦,在外头。”曾国强僵硬的点了点头,“那成……终于知道回来看看爹了……我,我瞧瞧去……”
他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一步,却是差点摔了,还是李婶眼疾手快过来扶了一把。
只是从办公室到门口的一点点路罢了,又没多少,他平时有事儿要忙,三十秒就走完了;但今天这条路却是格外的长,他的腿脚也格外的不利索,走起路来都要同手同脚了。他女儿,他女儿知道回来了……曾国强光是想想,鼻根就酸了。他到底是个当爹的,哪能不想闺女呢?可是只要心里头念头一动,脑海里就冒出爱人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说要找女儿的样子;外孙在葬礼上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问妈妈在哪儿的样子。
他心里,还是过不去那道坎。
他一步一顿的走到了门口,外面天气正好,阳光灿烂的,果然站着他女儿曾娟霞。曾姥爷的目光顿了顿,也瞧见了一旁穿着西装的男人和女儿手里牵着的小孩。他抬眸瞅了瞅,差点没认出来,毕竟当初闺女还在农村住着的时候,顶多也就是穿条花裙子,连口红这种东西都买不着的。然而现在,曾娟霞却是穿着一身一看就很昂贵的裙子,戴着一条项链,穿着丝袜、高跟鞋,头发也烫卷了,正用一个漂亮的发卡夹着呢。
而她身边的男人,虽然长相比较普通,身高和身材也都一般,但到底是穿了一身西装西裤,又戴了个金丝边眼镜,瞧着还是斯文体面的。
“爸爸!”曾娟霞看到自己父亲,眼泪就掉下来了。
曾老头抿着唇,眼眶也湿了,可站到门口后就没动。他心里想说你还知道回来,去问女儿当初为什么要走,可他又顿了顿,觉得说这些话并没有什么意思。
“你回来了……”
痛苦了六年,思念了六年,怨恨了六年,最终只有这句话。
曾娟霞的眼泪更多了。
她脸上化了妆,确实是漂亮的,但泪水一下来,假睫毛就跟着打湿了。她一身精致体面的裙子,和曾国强穿着个旧体恤的模样差了太多,不仔细地去看那张脸,都想不到这其实是一对父女。厂子里其他的员工也忍不住的过来瞧了,好奇地看着这三个新来的人。不远处,开口笑厂子的门口,其实还停了一辆小轿车呢,多气派。
看样子……老曾的女儿,在外头过得也不错啊?
“爸爸!呜……”曾娟霞只会在原地哭了,一只手还拉着自己的小儿子,胸膛不停的颤抖。
站在她身边的男人没跟着失态,而是露出了客气的笑,走到了曾姥爷的面前。
“岳父你好,我是小霞的丈夫,我叫张志飞。”他伸出了手。
曾姥爷一愣,这才和自己这个新女婿握了握手,“噢……你好。”
“这是我和小霞的孩子,张晨,今年四岁。”张志飞又笑了,只是那客气的模样颇有些让人亲近不起来。曾姥爷又瞧了瞧,那小男娃正站在边上,见妈妈哭了也没什么反应。
忽然多了个女婿和外孙,曾国强抿着唇,总觉得嘴里不是个滋味。
“呜……爸爸,女儿不孝……女儿不孝……”曾娟霞已经哭得要站不住了,这个时候张志飞才去扶了一把,当着别人的面,从口袋里慢条斯理的拿了一包餐巾纸出来,让曾娟霞自己擦一擦眼泪。曾国强心口也闷疼起来,终于走到了女儿面前,抬手拍了拍她的背。
这样在厂子门口站着也不是个事,闹得工人都出来看热闹了。他又叹了口气,“霞儿,你回来了……就好。”
“爹带你进里头去,别哭了啊,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