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芙蓉的疑惑,羌意视线放远,前头朱红的宫墙似乎看不到尽头,她淡笑道:“因为我知道裴贺朝同这件事无关。”

“可奴婢听那两位大人说得振振有词,好像确有其事。”芙蓉有些不解。

羌意侧过头,对着她一笑:“因为他们在不停暗示自己所言不假,自己都信了,自然说得理直气壮,可裴贺朝完全没有理由做这件事。”

“不是说梁州那河堤判官正好是裴家表亲吗?说不定是那人自己起了贪念,仗着同裴家的关系,贪下了本该用在治灾上的钱款。”

羌意听着这话,竟也缓缓点头道:“你说得不无道理,可就算事实如此也不代表此事同裴家或者裴贺朝有关,那两个人话里话外看似公正,其实只是以此做伪装掩饰自己嫉妒裴贺朝的本心。”

芙蓉看上去听明白了些,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犹豫着开口:“奴婢一直以为公主也看不惯摄政王,可这次为何这么相信他呢?”

因为裴贺朝是男主啊……羌意这么想着,可这话自然不能说。

“若先前治灾的款项真的是裴贺朝偷偷下令让那河堤判官暗挪的,那就意味着在他心里百姓并不重要,可若他心里真是这么想,那此次梁州水患筹款一事他大可不必如此上心,随手将此事丢给户部岂不轻松自在?”

羌意的这番话,并不是她随口拈来搪塞芙蓉的,自己明里暗里给裴贺朝使绊子作对是一回事,相信裴贺朝的为人替他说话又是另一回事。

“既然在公主眼里,摄政王是一个好人,那公主你为何还要暗中让人弹劾他啊……”芙蓉弱弱开口,问出心中最大的疑惑。

羌意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眼她,淡淡道:“芙蓉,你今日的问题可真多。”

芙蓉下意识将嘴巴抿起,双目一弯,做出一个讨好的笑。

……

到了这天午后,已近酉时,羌以泽突然来了颐安宫。

“姐姐,你今日怎么没来看我?”他一进寝殿便小跑着到书案旁,扒着桌角想凑近看羌意在写些什么。

羌意寝殿里伺候的人很少,她只习惯芙蓉和蔷薇两个人,因此在这里羌以泽也不再装作老成,更为肆意,无拘无束了些。

羌意不着痕迹地将宣纸往里头挪了挪,然后起身将他牵走,道:“早先身子有些不适,便没过去延华宫了。”

羌以泽听完她的话,立刻回身拉住她另一只手,小脸皱起:“姐姐身体哪里不舒服,可有唤太医来?”

“吃坏东西而已,不妨事。”羌意轻咳一声,怕他继续纠结,赶紧将他带到桌前,让蔷薇把点心拿来,然后扯开话题,“今日课上得如何?”

羌以泽到底只是小孩,手里有了吃的也就转移了注意力,回道:“丞相夸我学得快。”

羌意默默地听他说着课中趣事,小孩子平日里总是要端着架子,整个皇宫中,估计也只有她这里能让他稍稍放松一下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外头的天色似乎有些微变。

“公主,看着像是要下雨了。”蔷薇走到窗边看了看。

羌意点点头看向羌以泽:“时辰也不早了,你也该回延华宫了。”

羌以泽嘴角一撇,突然不知想到什么,眼睛一亮道:“今日你还没去过延华宫看我呢,你陪我一同回去可以吗?”

“那你可得同我一起走着回去,你可以吗?”羌意挑眉,她知道羌以泽出行一向是乘步辇,这是他母后裴湘定下的规矩。

羌以泽沉思片刻,抬手轻拍两下,很快外头一个约莫十岁出头的小内侍跑了进来。

“皇上可有事吩咐?”小内侍名唤长渠,是个机灵懂事的孩子。

“你让外头的人先离开,等会儿由皇姐送我回宫。”

长渠闻言,看向羌意。

羌意莞尔道:“听皇上的。”

长渠点点头,很快就退了出去。

“时辰不早了,看外头的天似乎也要变了,我们早些走吧。”羌意说完,又转身吩咐蔷薇带上伞,以防万一。

羌以泽拍掉手心里的核桃酥碎屑,从椅子上下来,主动牵起羌意的手,道:“嗯嗯,走吧。”

羌以泽年纪还小,后宫还未有什么嫔妾,而先皇的后宫也并不充裕,寥寥数人,除了自愿留下的几乎都已遣散离开。

也正因为此,整个皇宫一到午后就会显得异常安静,羌意和羌以泽走在前头,蔷薇和那小内侍长渠在后头不近不远地跟着。

“姐姐,这段时间舅舅不在,早朝的时候我总是跟不上那些大臣的思路。”突然,羌以泽有些沮丧地开口,“也不知舅舅什么时候回来。”

羌意眉头一挑,有些意外,她竟不知羌以泽这么依赖裴贺朝,想到之前看见的二人上课时的情状,她问道:“我怎么觉得你近来不怎么害怕珩王了?”

“我本来是害怕的,只要他在朝堂上一开口,莫说那些大臣噤声了,便是我也不敢多说一句。”羌以泽说着还有些不好意思,“不过,那日他来给我上课前说了段话,让我突然不那么害怕他了。”

羌意眉头一动,哦?

“他说了什么?”她有些好奇。

羌以泽清清嗓子,眉头动了动,嘴角轻抿着,虽然他的五官和裴贺朝是半分相似也没有,但这一板一眼的神情倒是学得有模有样。

“内心的害怕皆源自对未知事物的无知与不解,皇上,你如今年岁尚小,所有情绪在你身上自然会放大,等你经历的事情多了,内心的恐惧自然而然会消失。”

羌以泽脆生生地说着,一字一句,停顿得也有些生硬,可不知怎么的,羌意任是从他这段话中想象出了裴贺朝说这番话的模样。

羌以泽没有察觉身边的人正在出神,继续道:“只要我好好听课,将原丞相和舅舅教的东西都记下,那我就相当于经历了他们两个人的人生,那我一定能懂得更多,到时就什么也不怕了。”

羌意被他这番充满稚气的话语逗笑,道:“别人的阅历自然重要,但每个人的人生皆不可复刻,你当下所经历的才是最重要的。”

她微垂着眸看到羌以泽似懂非懂的脸,想到什么又补充道:“不过原丞相和珩王都不会害你,他们传授给你的经验教训,你还是得记在心里,就当是前车之鉴。”

两个人一路说着,很快就瞧见了延华宫宫门,可待二人一走近,羌意立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羌以泽看上去倒是浑然未觉,牵着她的手脚步轻快地往寝殿走去,可没走几步,他突然顿住脚步。

“母后……”他目光有些闪躲。

羌意微眯了眼,视线也落在殿外那个身姿绰约,雍容华贵的女子身上。

裴湘着一身金丝凤凰纹曳地裙,外罩着月白带帽披风,发髻高挽着,一支金步摇微微晃着,看上去也才到这儿没多久。

“嘉安见过太后,太后万福金安。”羌意很快反应过来,缓缓福身行礼。

“过来。”裴湘并没有指名道姓,可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殿外步辇边跪着的内侍,都知道这位太后是朝着她自己的儿子说的。

羌意垂着眉眼,感觉到自己左手被捏紧,她微瞥向左侧,羌以泽犹犹豫豫地不敢上前。

“怎么,还要哀家亲自过去将你牵过来吗?”裴湘的嗓音十分温柔,可说话的语气却暴露了她此刻的不满。

羌意感觉到左手处一松,羌以泽最终还是乖乖地朝着前头走去。

她抬起头看着裴湘,恰巧那人也朝她看来。

“皇上乃是万金之躯,这样随意在宫中乱走,若是磕着绊着了,你负责得起吗?”

羌意微蹙了下眉,她同裴湘交集并不算多,可不知为何每次碰见这太后总是不给她什么好脸,难道是担心自己和羌以泽接触过多,把他带坏?

“太后似乎有些言重,从颐安宫到延华宫,儿臣……儿臣走过也不下百次了,自是能将皇上安然无恙地送回,断不会出什么差错。”

羌意这“儿臣”二字说得有些别扭,那裴湘左不过比她大了七.八岁,哪能想到两人竟然差了一个辈分。

“公主说得倒是轻巧,可世事无常,你又能如何保证绝对不会出错。”裴湘侧头转向步辇边跪着的数人,“哀家是不是有过吩咐,皇上出延华宫必须要乘步辇。”

羌意看过去,那几个内侍和一旁伺候的宫婢皆是战战兢兢地垂着脑袋。

“是,是……”

“那你们今日怎么自己先回来了?”裴湘轻一抬手,“若是哀家说的话无法让你们记住,不若便去刑监殿长长记性,来人……”

“等等!”羌意听到“刑监殿”三个字心中一凛,上前一步道,“今日是我让他们先行回来的,他们不过都是听命办事。”

裴湘缓缓勾唇,道:“在皇上身边的人做事只一条规矩,那便是任何情况下都要随时侍奉在皇上跟前,这些人怕不是在听命办事,而是就想趁机偷个懒,否则怎么会忘了哀家的叮嘱呢?”

羌意眉心微蹙,双唇紧抿,目光与裴湘从容且自得的视线相撞,耳边登时响起宫婢与内侍混杂的求饶声。

刑监殿,是云昭后宫中惩戒奴婢或者戴罪嫔妃之处,进去的人少有还能活着出来的。

“公主,公主救救奴婢!”

那几个宫婢见裴湘一脸冷漠,立刻转向羌意这头,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羌意握了握拳,嘴唇微动,张了口:“太后……”

“这儿怎么这么热闹?”

突然一道低沉,笑意里还带着点磁性的声音在羌意的身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