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欲裂。

宿醉后遗症,裴思宇无意识用手背挡住刺眼的阳光。昨天混杂的酒精和香水味道仿佛还萦绕鼻间,但此刻房间里,更多的是某种陌生强势的气息。

蓦地睁大眼,身上的疼痛赶跑困意,裴思宇僵硬侧过头,枕边是一张英俊的睡颜。

怔住将近一分钟,他才记起对方的名字:楚洋。

满打满算两人从认识到现在,甚至不足24小时,裴思宇抬手摸索手机,背部酸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这种疼痛比从马背摔下来轻,更像被练马机的地狱模式抖半天,骨头散架。

我都做了些什么?他捂住额头。

就算傻子也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房里打翻的台灯、地上撕裂的礼服,最直观的是当下,坦诚相对的两个人身上种种不可言喻的痕迹,每一幕都在告诉他,昨晚有多狂野。

手机屏上是闻徵发来的两条讯息,先是谢谢他昨天帮了大忙,然后是关心他身体有没有不适应、有事随时说之类的。

对了,他是来给好友闻徵当伴郎的,裴思宇渐渐冷静下来,一片片回忆像拼图一样,在他脑海中聚起:昨天是闻徵的婚礼,他还接到了亲友扔的花球。仪式结束后,他跟另外一位伴郎楚洋一起,陪两位新郎到酒店和宾客敬酒寒暄,一轮轮红白啤混着灌,最后一幕记忆,是楚洋扶他回房,接着便什么也想不起来。

“嗯。”背后响起一个闷闷的男声,裴思宇被吓得差点拿不稳手机,硬着头皮往后瞄了瞄:楚洋似乎还没醒。

无论如何,得起来洗把脸穿上衣服,裴思宇这么想,试图迈出一脚踏下地,不可描述的地方被拉扯到,再次让他痛得太阳穴一凸一凸。

“你还好吗?”身后低沉的嗓音让裴思宇浑身像被定住,他听见那人坐起身,开口道:“你先别急。”

壮着胆子回过头,裴思宇看到楚洋坐起身,心想可能是刚才自己的动静吵醒了对方。他张开口,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却见楚洋拉了拉被子,给他挡住不该露的地方,这才踏到地上。

他脸一红,听那人说:“衣服可能不能穿。你先披上这个,等会我给你放好浴缸水,据说泡个热水澡会没那么难受。”

对方听上去经验可真丰富,裴思宇抬起头,见楚洋把一件浴袍放在床尾后,便默默背过身,捡起地上乱七八糟的衣服。那人只用一条浴巾遮挡,裴思宇能清楚看见他背后几道未褪的抓痕。

裴思宇抓被子的指关节发白,脱口而出:“那个,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不会让你负责的。”

捡衣服的手一顿,楚洋慢慢转过身,昂起头看他。尴尬的沉默在房里蔓延,半晌楚洋方开口:“你有没有哪里感到不舒服?”

“就痛。”裴思宇说出口后,恨不得用被子捂住自己:这不是暴露了他毫无经验这个事实吗?

“我让人帮忙送换洗衣服和药来。”似乎看出他的尴尬,楚洋放下手上的衣服,坐到床尾,耐心问:“早餐想吃些什么?”

“奶油松饼。”他这一问,裴思宇肚子咕咕地叫起来,脸红到耳根。“还想喝奶茶。”

楚洋轻笑一声,起身打电话叫客房服务。不知道是不是裴思宇的错觉,那人笑起来的时候,似乎让他的面容柔和了几分。

手机又震动起来,裴思宇打开一看,是闻徵担心他这么久没回复,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正要回复,他顺手一滑,竟发现昨晚自己喝醉后,他给杨学发了一长串消息,内容颠三倒四,中心主旨只有一个:杨学真是个人渣。里面还有很多,在他受过这么多年严格教育,清醒时绝对不可能骂出口的话。

“怎么了?”楚洋看他读着读着短信,“咚”一声把手机摔在地上,疑惑问:“发生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不、不用。”有气无力抬手制止他帮忙地上的手机,裴思宇一是担心有人看到上面内容,他会羞愧得社会性死亡;二则连自己也没料到,他对杨学积累了这么多不满,他们到底是为什么在一起?

楚洋识趣地退后一步:“来吃早餐吧。”

这可能是裴思宇吃过最沉默的早餐,他不知道对面坐的人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缓和诡异的气氛,毕竟两人在昨天除了名字以外还对彼此一无所知,人生就是这么猝不及防。

除去偶尔询问裴思宇早餐合不合胃口外,楚洋表现得极为克制。两人在早餐时唯一的接触,是他发现裴思宇讨厌炒蛋,便把他面前的炒蛋拿走,换上草莓吐司。

吃饱喝足后,楚洋请人帮忙送的药和衣服也到了。裴思宇以为他完事就要离开,却听他说:“刚吃饱休息一会儿才能泡澡,介意坐下谈一谈吗?”

谈什么?裴思宇心里七上八下,一时没注意,坐下时又痛得“嘶”一声。

怎么看罪魁祸首都是他,楚洋只了解第一次另一方会难受,然而他空学理论,没想到实际会这么严重:“抱歉。”

这话在裴思宇听起来又成了另一个意思:难不成楚洋是后悔和没有经验的人发生那啥?于是他倔强地挤出一个笑,故作老成道:“我装的,骗到你了吧?”

楚洋:???

定了定神,楚洋沉声道:“这次的事,责任在我,无论你打算怎么处理,我都无条件配合。”

什么意思?裴思宇没听懂,但他也不想和楚洋继续就昨晚的事深究下去,应付道:“我觉得我们可以当没事发生,可以吗?”似乎想起些什么,裴思宇脸色一凛,又问:“对了,以防万一,你现在是独身的状态吗?”

为免楚洋误会,他赶紧补充:“因为昨晚真的是个意外,我不想变成破坏别人感情的第三者。”

“我是独身。”楚洋毫不犹豫点头,反问道:“你呢?”

裴思宇眼神暗了暗:“我也是,那就好。”故作轻松般呼出一口气,裴思宇移开眼:“看来休息得差不多,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进去泡个澡。”

他话里的意思其实是,希望他泡完出来后,楚洋会自己离开,却听那人在他身后问:“需要帮你上药吗?”

一口气堵在胸口,裴思宇僵硬转过身,咬牙道:“我自己来没问题的。”说罢捻起桌上的药膏,头也不回,一瘸一拐躲进浴室。

上飞机前,他刚跟男友分手,对方出轨;他现在称得上无缝对接,不知道算不算报复。

从没想过自己的初体验会这样发生,纵然裴思宇没有给自己设限制必须得多少岁、或是结婚后才可以尝试,他唯一坚持的是,必须是跟真正爱的人发生。可惜上天就是这么爱开玩笑,他坚定拒绝过几个前男友无数次,最后却是跟一个陌生人,并且连记忆也没有。

整个身体浸入热水中,按摩水流让裴思宇身上的酸痛消退不少,他迫切需要找一个人来聊一聊、梳理心情。他和杨学分手的事,只有闻徵知道。但今天是闻徵新婚第一天,要是打扰就太没眼色。于是他断断续续将昨晚发生的事,通过短信发给好友。没想到,不到一分钟就收到对方的电话:“就说花球有用吧,你看,当晚就找到新欢,立竿见影!”

“我现在脑子乱哄哄,不知道该怎么办。”裴思宇仰面躺在浴缸中,却听闻徵道:“你俩都是单身,只要做好安全措施就足够。”

从闻徵口中,他知道楚洋出生在医生世家,是易氏的得力干将。和闻徵的丈夫易先生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其实从刚才那人的应对,裴思宇也能看得出来,楚洋是那种不烫衬衣就不能出门、刀叉切食物角度都不带变化的人,总而言之,是他选男友时绝对不会考虑的性格。

然则他选男友的眼光,以当下证据来看,真是烂得不能再烂。刚才闻徵的话,像个魔咒在他脑海中盘旋:“如果你觉得他技术可以,多积累点经验又何妨?”

“如果等下出去,他还在的话。”裴思宇泡完澡,给自己上好药,感觉舒坦不少,默默想:那我就……

“你感觉好一点了吗?”听见浴室门打开,楚洋转过身,对上裴思宇满眼惊讶的目光。

“你还在?”不知道是在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裴思宇慢腾腾走上前,听楚洋答道:“不声不响走掉的话,担心你会感觉不舒服。”

“没事。”深呼吸几口气,裴思宇昂起头直视他的双眼,声音像不属于自己:“你刚才说你没有男朋友,那你介意和我做互利互惠的朋友吗?”

鬼使神差般,楚洋应道:“好!”

*

以前楚洋读过一个理论,假如两个人不排斥身体接触,那么他们心理上也渐渐会变得容易接纳对方。因此,他把自己答应裴思宇的动机理解为:由于两人整晚的“负距离接触”,令他在判断时,感情压倒理智占了上风。

但这似乎不能解释,为什么他第二天开车上班时,脑海中会忽然浮现裴思宇的样子,那人像小鹿一样乌黑水润的眼眸,透出一股无辜。

仔细想来很奇怪,他早知道裴思宇出身名门,这种娇生惯养的贵公子,从来不是在他择偶范围内。

至于第二次和裴思宇约在酒店,第三次邀请对方到自己家,为他下厨布置烛光晚餐,还有后来的每一晚精心准备……他拒绝为这些事想理由,哪怕没一件实在不符合他的处事原则。

有那么一刻,他以为两人会这么默契地不清不楚下去,一个月后的一天,云雨过后,裴思宇一反常态拒绝留下过夜,理由很干脆:“杨学向我道歉,哀求我回英国,订好机票。”

“你想清楚了吗?”楚洋听到自己这么问。

裴思宇避而不答:“他说任何人都会犯错,他以前的男友会一笑而过。”

“但你不会。”楚洋的声音比他想象中冷静:“你会后悔,他不爱你。”

“楚先生,你越界了。”裴思宇握紧双拳,肩膀微微发抖,一字一句似利刃一样击在楚洋胸膛:“我们的关系没到那个程度,请你自重。”

门“砰”一声关上。

楚洋视线注意到门口的双人拖鞋,桌上没收起的一对红酒杯,你到底在犹豫些什么?他这么问自己。

隔天上班前,他把家里还原成裴思宇没来前的模样,之后他照常去上班,竭力忽略脑海里浮起那人昨天的话。只要他恢复到一个人时的习惯,一切会按部就班运转。

至少他是这么坚信的,却没想到,那天的报告里会出现这么多错误,有些低级得连刚进公司的实习生也不会犯。

“今天需要放半天假吗?”易承昀让他到办公室,没有责怪他,给他倒了一杯白兰地:“听闻中说,裴思宇要回英国。”

“是。”楚洋垂下头:“非常抱歉,我不会让情绪影响工作。”

“这位是伦敦最贵的男公关。”易承昀从桌上推给他一张镀银的名片:“可以解决某些不能直接用钱解决的事。”

上前拿起那张闪闪发亮的名片,楚洋默不作声,听易承昀道:“说实在,我希望你经过这件事,会更清楚认识自己。”

楚洋没有对上他的视线:“抱歉。”

得到批准回家,不到半天,楚洋领会到,为什么名片上那位是最贵的男公关:现在,裴思宇的前男友,杨学在他面前经已是个踏上不归路的人。

一言不发翻看杨学劣迹斑斑的感情历史,楚洋的眼神逐渐变的冰冷:这样的人,也配?

*

回华国不过一个多月,裴思宇不明白,为何自己还没离开,就已感到不舍。

本来想好好和楚洋告别,没想到会落到这个境地,他明明不想对楚洋说那么重的话,却在听见那人说“你会后悔时”,仿佛全身血液涌上头顶,往后说出口的话便全是在赌气。

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知道想听楚洋回答什么。他曾想过,如果楚洋当时回答的是恭喜、或祝福他,似乎也不能令他高兴。

乃至在甩门离开后,他站在走廊等电梯时,有那么一瞬间,他不愿承认,曾幻想过那人会打开门追出来。

现实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总算找回理智,注视电梯中的自己:他们就真的只有互利互惠的关系而已。

变故发生在离开前一天,裴思宇接到闻徵的电话,把杨学的劣迹一五一十告诉他,苦口婆心户口破心劝说:“你那么好,到底看上这样的人什么?”

放下电话那刻,他才意识到,原来他根本不期待回到杨学身边,以致那人的真面目被揭穿时,他居然没半点伤心,反是松了一口气。

那么,他到底为什么要对楚洋说那些话?

倒了一杯红酒,裴思宇端起酒杯,走到酒店客房阳台边,看向城市夜空的零星星光。晚风吹得酒液微微晃动,当他低头抿酒时,一眼看到街上那辆熟悉的车。

他不知道楚洋在那里站了多久,只知道当他下意识去寻找那个身影时,两人视线就这么毫不意外地在空中交缠上。

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裴思宇向那人的方向举起酒杯,懒散道:“你知道了吗?前男友又变成前男友,这次是真的回不去。你说中了,要上来庆祝吗?”

他的声音努力装得云淡风轻,楚洋听起来,像块巨石压在心头:“我猜你现在需要的不是这个,能请你赏脸下来吗?”

觉得自己真是没救了,裴思宇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牵起嘴角:“当然。”

车上谁也没先开口,裴思宇以为楚洋要载自己到他家,没想到,两人在一处赛车场前停下,楚洋为他拉开车门:“想邀请你来这里很久了,谢谢你赏面。”

握住他的手踏下车,裴思宇跟在他身后,发现楚洋和这里所有人都很熟。更惊讶的是,那人竟是邀请他来看比赛的。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楚洋另一面,握住赛车的方向盘后,锋芒毕露,和平日的内敛克制判若两人。

当他看到楚洋的车子一马当先冲过终点时,居然忍不住像个小孩般欢呼起来。

“送给你。”等剩下两人,挨在赛车边上,楚洋将手上的花束和奖杯,郑重捧上给他,对上他不解的眼神:“恭喜你终于能重新开始。”

分手给人送奖杯,裴思宇捏了把冷汗,不知道该怎么吐槽,只默默接过。

“我明天要去欧洲出差,大概要去半个月。”楚洋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绷,一点不像他平时的游刃有余:“所以有些话,我想现在对你讲。”

像预知到些什么,裴思宇的心跳不知不觉加快,连呼吸声都变得震耳欲聋。他听见楚洋说:“有人说,需要一个人,会有具体理由;但喜欢一个人,是说不出原因。我想这是唯一能解释,为什么我所有理智和感情都在告诉我,要来找你,没有任何理由。”

顿了顿,楚洋掌上捧着一串钥匙,他感觉自己的心跳比刚才赛车的速度还要快:“可以让我知道你的想法吗?”

那是楚洋家的钥匙,裴思宇认得,那人说会耐心等到他想清楚那天。

楚洋出差后的一周,裴思宇早晨醒来时,忽地醍醐灌顶:为什么非得等到他回来才答复呢?明明自己已经清楚知道答案。

于是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楚洋回到酒店,突然从后面被人抱住,熟悉的声音贴在他耳边:“你猜我的答案是什么?”

……

两人订婚后的某天晚上,温存过后,楚洋小心翼翼把当初他请男公关设计杨学、意图让那人露出马脚身败名裂、却无意被闻徵撞破等等,完完整整向裴思宇坦白。

久久没有等到那人回答,楚洋试探般抬起头,只欠裴思宇弯起眉眼,不慌不忙道:“我也向你坦白一件事,我那时之所以提出和你做互利互惠的朋友,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绝对不会喜欢你这种性格。”

楚洋心情复杂:这种性格?

“就是那种,一板一眼的老古董。我长大时,身边全是这样的人。”裴思宇自嘲般笑了笑:“别误会,是那种父母一见面,就百般放心的对象。”

楚洋:“听不出来到底是不是夸奖?”

“现在想来,在知道办公室精英脱下西装,会摇身变成赛车手时,就该知道你不是表面那么老实。”裴思宇环住他的脖子:“结果我就这么栽了。”

楚洋告诉他:“而我很荣幸。”

裴思宇开玩笑般问:“还有没有别的秘密?”

“在没遇见你前,我也没考虑过会和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结婚。”见爱人挑了挑眉毛,楚洋收紧双手,唇瓣贴着他的脸颊:“可是……”

裴思宇笑着追问:可是什么?

两人酒醉那天晚上,裴思宇眼角通红、双手总不放开他、哭声求饶、最后沉醉地对他笑,这一幕幕自第一夜起,便深深刻在他脑海中。他怎么能容忍?他的小鹿要被别人占有。

楚洋想起电影里那句话:“可你是那个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