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不知怎么,在柳凝说全柳怜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弹出那久远的一段记忆,恍若昨日。

这数年前偶尔一听,竟到现在都能这般清晰,只能说柳怜她小小年纪能引得两个公子大打出手,也算是一件奇事,他之后从军师听闻,那两个公子皆是世家的公子,没想到会为一个女孩忘了礼节,军师当时感慨,那两人虽是世家公子,但还是个孩子。

端王想起昨日,心道,或许那两个人已经不仅是个孩子了,所以才会那般执着。

喝了药,柳凝又走了,端王有了瞌睡,他躺回了床,睡了过去。

其实他是想从这里出去的,但他有理智,知道事情不是非要赶在一天,这具身体如此虚弱,要是不休息,怕是要昏在半路上,等休息好了,再论其他。

像是陷入长久的沙河,他昏昏沉沉的,却又有一股离奇的热,再次醒来,额头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那药果然管了用处,他起身之后,身上没有之前那份沉重感。

他换了身干爽的衣裳,换衣裳时他闭着眼睛,不敢多看,勉勉强强才换好,换好之后他反应过来,这四周无人,何必这么古板。

可已经穿好了,他也无心猜测刚才是怎么想的。

他推开门,外面天已经黑了,可柳凝没有回来,端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到了和柳凝相遇的地方,他一个翻身,就从院子里出去了,这具身体虽不如他之前的灵敏,但已经适应了一天,他勉强能用的顺手,丞相府的侍卫虽多,但他们不似银甲兵谨慎,端王躲开他们很轻松。

丞相府他并不陌生,这府邸是柳父为相时皇帝赐给柳相的,在此之前,此地曾属于端王的老师,只是可惜他师父再也不会回来了,端王心思飘远了,而后又生生扯了回来。

这座宅邸被朝廷收了回去赐给了柳相。

如今倒算是便宜端王。

正如端王所料,柳凝走不开了,她站在祠堂前,面无表情。

后母王氏和妾室秋氏的两个女儿斗起来了,她反而受了牵连。

昨日柳菱和柳若去了鳞悟寺,不知怎地,柳菱把柳若关进了祠堂,不到一月不准出来,于柳府而言,如果是几个月前的话,这很是正常,柳父不太管宅院之事,凡事都交给了王氏去管,在后宅之中,王氏的话就是命令,没人敢忤逆。

而王氏独女的话,更是能管住她的姐妹。

可如今却不同了,秋氏除了柳若之外,前些日子又生了一位儿子,柳相有好几个女儿,却没有儿子,秋氏生的是柳相心心念念的继承人。

而秋氏在她怀孕的时候,又给柳相说了一位填房文氏,此填方年轻貌美,最近深得柳相宠爱,也怀了柳相的孩子。

这王氏的地位已经开始摇摇欲坠,可柳菱身为王氏的女儿,虽心有不安,可她却没想那么严重,所以她完全没想到,平常待她很好的父亲,会因为柳若跪过祠堂的事,发了这么大的火。

而柳若还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明明是她心肠歹毒,所以她才将柳若关到了祠堂,可柳若却反过来指责她,说她心情不好,所以才关了她。

柳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父亲,女儿不是那样的人,明明是她小小年纪心肠歹毒,诱惑我去害她的柳凝姐姐,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想法,我这才把她关到祠堂的。”

柳父他脸色发青,他今日和秋氏在后院闲谈,秋氏肚子里的孩子闹她,所以他们一起走了走,结果就听到祠堂里有他小女儿的声音,她小女儿声音悲切,句句都是绝望,顺着祠堂的缝隙传到了丞相的耳朵里:“我不该和姐姐走,姐姐就不会因为凝姐姐跟着公主走而气愤,我也不会在这里一个月,这里好冷啊,我想父亲母亲了。”

柳相平日事务繁忙,于家中很少关注,可这一个不注意,自己的小女儿竟会成为三女儿的出气筒,这一下子点起柳相的怒火,但他还是有些理智,叫来了管家,管家是他的人,他问了问管家平日里几个小姐的生活起居。

管家见柳相关注,就趁此机会,一五一十将两位小姐的委屈说了出来。不说还好,这一说柳相彻底忍不住火气了,直接将后宅的人聚在这里。

于是柳凝彻底留了下来。

她的两个妹妹你哭我诉,有来有往,要在父亲面前争出一份,唯有柳凝一人,心中焦急。

她亲妹妹,唯一一个该可怜的还躺在床上,等着她拿药端饭。

她却因为这争宠的两人停在了这里。

像是有一堆麻雀在她耳边争吵,柳凝心里也有火。

柳凝在后宅已久,其中的腌臜她了解的一清二楚,管家和秋氏交好,所以在给丞相说的时候故意说重了,这两人母亲皆有手段,就像是这两个孩子一样,两人也能打个平分秋色,若是过去尚不明显,这秋氏生了儿子后,身份简直就是水涨船高,还高过王氏一头。

这也就是柳相不日日在后宅待着,但凡他仔细观察一眼,就能察觉到其中的门道。

柳凝忍着怒火道:“父亲大人,女儿有些难受,先下去了。”

柳相皱了皱眉,其余两个女儿吵嚷哭泣,这还有一个委屈的女儿却神色淡然,他甚至隐约看出一丝嘲弄的表情,商人的那份婚契突兀地从他脑子里出来。

好像永远是这样,两个小女儿永远不是这个委屈就是那个冤枉,只有这个女儿永远都从她嘴里听不到什么哭诉的话,所以他觉得把她女儿交给那个商人,完全没有问题,此时,他内里缺缺的父爱突然凝出了那拇指大的一点,沉声道:“你先从这等着,我一定要好好看看你们这是怎么过的,若儿,你先说。”

哪怕是真觉得柳凝可怜,可丞相还是按照以往的习惯,让那两个孩子先哭诉。

柳若抬起眼,无措地望着丞相,而后小心翼翼地将往日的委屈说了一遍,柳若说得越多,柳菱的脸就白上一分,而柳凝的嘲讽也浓上一分。

柳若话里五分真五分假,这真的丞相还正好知道,假的柳菱想要反驳,可柳相怒气冲冲柳菱反而失去辩驳的力气。

而真正让这件事结束的事文氏的话,她虽是填房,可柳相却很是宠她,她在旁边幽幽说道:“相爷,妾身好怕,妾身的孩子也会被这样欺负么。”

柳相怒火彻彻底底地爆发了,“把柳菱关起来,没我的命令不准出来。”

王氏没有想到柳相会发这么大的怒火,她连话都说不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被侍从带走了。

整个院子还回荡着柳菱的哭泣与叫骂声。

柳凝冷若冰霜,这一切都太顺了,从丞相到祠堂,再到管家的“真相”,最后又是文氏那好似箭矢的一击必中,在这场混乱之中,柳凝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有一瞬间的反胃,哪怕有权如父亲,也被一个柳若耍得团团转。

她想走,反正没人会注意到她了。

可一转身,柳怜站在暗处,等着她。

柳凝不知那一幕她看了多少,她有点慌。

柳凝匆匆忙忙去了那里,探了探柳怜的额头,已经不那么热了,一块大石头从她心口移开了。

柳凝道:“你怎么出来了,你身体不好。”

“你在难受。”端王说着实话。

“我有什么可难受的,父亲他也是替我出气。”话是这样说出口了,柳凝却低下头了,最后一句话像是断线的珠子,嘈嘈切切,“你都没说委屈,我有什么资格说呢。”

“怜儿的委屈是委屈,可你的委屈也是委屈。”端王只这样说。

柳凝顿住了,她一直在劝自己,怜儿从不说什么,自己没资格说,可怜儿的这一句话,像是打开了紧锁的匣子,有什么让自己心酸的东西争先恐后从中冒出来。

川流不息。

“谁站在那。”柳凝和柳怜两个人目标太大,丞相和侍从都见到了。

端王出去了,大大方方走了出来,柳怜其实很娇媚,但作为无根可依的女子,这份娇媚就是一份罪过,端王出来之前修饰了一下,压住了不少夺目的东西。

丞相皱眉,长久的未见,他已经忘记面前的人是谁了。

但端王提醒她了:“我是柳怜。”端王懒得叫他父亲,他怕柳相折寿。

柳相斥道:“你出来做什么。”

端王道:“不做什么,只是怜儿在院子里度过,院子幽静,其实看了不少医书,有一本书叫滴血认亲,不知父亲可否知道。”

管家突然冒出来:“怜姑娘,没有相爷的话你怎么可以出来。”

端王面色一凛,神色可怕,他活了这么久,从未见一个人的目光能这么可怕,像是心脏被无常的锁链勾住,将要扯断了寿命。

“父亲都没阻止我说下去,你算个什么东西!”端王嘲讽地斥道。

而后他抓住机会讽刺道:“父亲不觉得若姑娘的眉眼和管家有一点像么。”

端王到的时机还算巧,恰好看到这场戏剧最精彩的一幕,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忍着笑,众生百态,一个小院竟能如此淋漓尽致。

而管家和秋氏那眉目传情也被端王捕捉的一干二净。

所以端王敢这样断言,加上刚才管家那不符常态的阻止,如今丞相的脸色,可谓是好看得很。

很多话,不说别人或许注意不到,可说了,那藏在暗处的东西都会翻滚出来。

端王记得,丞相记忆很好,那不合常理的东西,想必也会让今夜更热闹,他说完就拽住柳凝的手腕,离开了此地。

两人到了柳凝的闺房,柳凝面色惊疑,端王跟她解释一番,柳凝听后,倒吸了一口气,她只觉得管家待秋氏很好,完全没想到他们之间竟然是这份关系。

端王道:“之前柳相想把你嫁给商户,也不过是因为王氏的挑拨,如今王氏已经没了话语权,而秋氏为了这份怀疑也要周旋很长时间,那个商户和姐姐的亲事估计是要作废,而姐姐你应当有自己喜欢的人,不如趁此,抛出一个机会,安排好自己的亲事,而要是丞相为难你,你去西巷那边找一个名为陆临的人,就说三月初三这四个字就好,他一定会帮你和‘我’。”

柳凝像是不认识柳怜一样,不过一夜的功夫,柳怜就运筹帷幄,方方面面都安排的几近完美,柳凝几乎被这份自信折服,她不自觉道:“好,我会按照你的方法做。”

端王得到这份承诺,彻底地放松了,他有一种感觉,一旦睡过去,怕是要在这个身体离开了,不过他终于完完全全地嘱托好了,要真有危险,陆临会好好照顾她们姐妹的。

端王还想嘱托什么,他眼前一空,接着就倒下了。

“怜儿……”耳边只剩这一句无措的呼唤。

端王猛一睁眼,他又一次睡到了早上,没有噩梦,没有头疼,但耳边却剩下一句无声的呼唤,那个叫怜儿的究竟是谁。

他刚起床,却猛然发现,这不是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