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晌午时分,宫门守卫正是有些疲乏想打瞌睡的时候,但一个个余光里瞥一眼不远处的何小满,纷纷又强提了精神站得笔直,连个哈欠都不敢打。
生怕东厂督主心情不好要请他们去东厂做客。
何小满在等人,但并没有等太久,急速的马蹄声便由远及近。
为首之人穿着皂色轻甲,因一路纵马跑得快,勒马时猛拉缰绳才堪堪停下,高大的黑鬃马前蹄抬得几乎要把他人给颠下去,那人却面色如常,跳下马把缰绳扔给身后的下属,快步往宫门而来。
他的目光在何小满一身蟒补曳撒上定了一下,点头致意:“督主。”
“宋总兵也太急了些。”何小满引着他往里走,“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都没去驿馆歇一会?”
宛阳总兵宋青阁是北疆四位总兵中最年轻的那个,而放眼整个大虞,能排的上名号的将领也没有再比他更年轻的了,今年不过才刚至而立,长相许是更肖似母亲一些,眉眼俱是清清淡淡的,如江南烟雨中养出的文人才子,但脸上并无书生的白净,边疆的风沙早已在面颊上留下了纹理。
宋青阁不爱笑,这点是闻达于天下的,世人常说宋老爷子养出宋青阁和卫央这两个不知表情为何物的化外仙人,却又养出宋青来这个不知安静为何物的奇男子,都想不通宋老爷子是怎么做到的。
“陛下应当比我更急。”宋青阁右边鬓角旁有一道梭形的伤疤,呈横向,让人不禁猜测曾经应当有一支箭从这里惊险地擦过,幸而很短,时间久远颜色也淡了,要侧一下脸才能被看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轻甲,“只是这般觐见陛下,是御前失仪了。”
臣子见君必然得仪容整肃,穿戴公服,何小满却道:“宋总兵一心为国,陛下怎会怪罪?”
宋青阁走路的姿态可以直接当做大虞军士的典范,若是人人都像他这般腰背挺直,军队风貌定然谁看了都得惊叹,他不说话时会微微低头,似在沉思,旁人看了只觉不怒自威。
何小满见他不搭话也没再攀谈。
自己弟弟就在京中,常人难得入京一趟定然要问几句,宋青阁却半句没提,何小满知道他不是薄凉,只是此人过于公私分明,就是要问也是在没有公事的场合下问。
宋青阁步上殿前丹墀,见是卫央亲自守在殿门前,两人是一同长大的交情,但此时也只是对视一眼,微不可察地点了个头便算打了招呼。
殿中坐在龙椅上的谢如琢也穿得随意,玄色的天子常服上只袖间和衣襟上纹了淡金色龙纹,黑发半束在金冠里,等宋青阁见了礼,果然没提未着公服的事,只笑着给宋青阁赐座:“将军路上辛苦了。”
“陛下言重,臣不辛苦。”宋青阁没碰茶水,看向谢如琢,“裴家的兵马已整顿完毕?”
和上一世一样,宋青阁还是那个不喜欢说一句废话的人,谢如琢也不寒暄了,直切主题:“已整顿好了。将军到了池州后的计划是什么?”
“宣颐府在坪都西北,与坪都不过四百里,许自慎的兵马本就以骑兵为主,一天之内也能到了,此时宣颐府定然已围得固若金汤。但此地又与绥坊交界,绥坊与之最近的尧城卫不过一山之隔,许自慎会有所顾虑。”宋青阁道,“许自慎不会轻易强攻,以取太孙性命为目的。他造反的借口不管有多冠冕堂皇,但终归是造反,公然杀了太孙对他不利。而且臣从前跟许自慎也打过交道,他这个人……还是有几分君子道义的。”
这番话对反贼许自慎没有斥责之意,但谢如琢并没生气,一来宋青阁从不说瞎话,二来他也不认为许自慎是什么奸恶之人。
江北军好几个月没有拿到朝廷一点粮饷,还是在最难捱的冬月里,谢如琢也无法想象许自慎是如何带着江北军撑了那么久的。许自慎的反叛更多是对朝廷的失望,是利弊权衡后的无奈。
“池州与绥坊是一南一北,冀南二布政使司却是一西一东,东边的衡川是许自慎的地盘,但西边的宁崖有大半却不是。”谢如琢道,“朕有个叔叔,被封衍王,封地就在宁崖。许自慎攻入冀南时,衍王就已拥兵自立了。许自慎急着来冀北,绕过了衍王,等攻下坪都后,回头再收拾衍王已来不及了。衍王如今在宁崖可安稳得很,许自慎也动他不得。”
宋青阁一点就透:“宁崖西北往上伸出一狭长地带直接与池州接壤,此处离宣颐府很近,许自慎不止要顾虑绥坊,还要顾虑衍王,并不能全然掌控。”
“正是如此。朕这次为何定要拉上裴家一同南下,道理便在这里。”谢如琢身体微前倾,像是也说到了兴起之时,黑沉的眼眸中有流光飞转,“许自慎有两重顾虑,又不会强攻,我们再分散他的注意力,更是事半功倍。”
宋青阁明了皇帝的意思,颔首道:“陛下是要夹攻,正北是山峦,正西有衍王,臣与裴云景可分别从东北与西北入宣颐府。”
和熟悉战场的将军谈论这些就是轻松,谢如琢笑意更深:“将军身经百战,去了宣颐府后具体如何朕就无需担心了。朕等将军的好消息。”
宋青阁拧着眉道:“臣定不会辜负陛下期望。只是裴云景那边……虽然裴家的骑兵臣也自愧不如,但裴云景从未上过战场,陛下真的放心让他去吗?”
“朕当然知道裴云景有几斤几两,也没指望他真能带兵打仗,纯粹是送他个军功了。”谢如琢冷哼一声,“裴云景也肯定知道自己打仗不行,不会逞能,真正出力的不是他。”
“那两个都指挥佥事?”亏得宋青阁不知表情为何物,否则配合此时的语气,那表情定然极具嘲讽,“……陛下还是再派个稳妥的人跟着裴云景为好。”
谢如琢笑得颇有几分眉飞色舞:“将军放心,朕已经安排了一个人跟在裴云景身边,叫沈辞,将军想必没听说过,但他绝对是可靠之人。将军和裴云景碰面后,作战之事可以直接跟沈辞商量,反正裴云景也听不懂。”
宋青阁见谢如琢这般信心十足,应下后也没再多问。
“将军,还有一事要麻烦你。”谢如琢表情有些尴尬而不自在,“到时候你看着点沈辞和裴云景,他们两个……有点过节。”
宋青阁疑惑道:“大战当前,再有过节也不至于闹出什么事吧?”
“那可不一定。”谢如琢呵呵笑道,“如果他们没打起来就算了,打起来的话,麻烦将军拉个架。”
宋青阁:“……”
南下池州的两路大军在一天内完成了会合,谢如琢亲自于乐州为宋青阁和裴云景送行。
说是送行,皇帝也不过就站在城楼上看一看,谢如琢来时满心愉悦,恨不得趴在城楼边看他心心念念的人。
可等看到沈辞了,他的笑容突然又僵在了脸上。
何小满被这变脸速度骇住了,仔细观察了一番沈辞,明明是囫囵个儿的,白衣铁甲,少年意气,比裴云景有风姿多了,他轻声问道:“陛下,怎么了?”
大军已开拔,沈辞骑在马上特意回头往城楼上望了一眼,柔和的笑意从眼底晕开,谢如琢却像被什么刺痛了一般,闭上眼不敢再看。
他前世是最喜欢一身戎装的沈辞的,张扬的狠劲,含笑的目光,他每每看到都在想:你看,这样狂傲的一个人却只对他极尽温柔。
何等幸运。
因而重生后他迫不及待地要让沈辞重新回到属于他的战场去,只有这样的沈辞才是鲜活的,也才是他想要的沈辞。
可真的看到这样的沈辞时,他却忽然间害怕了。
城楼下马蹄阵阵,前世无数回忆也如万马奔腾般闯入脑中。
他把沈辞送上了战场,而后沈辞一辈子都没再离开。
他们回到了坪都,他想让沈辞好好在这里陪着他,沈辞却又在那个大雨倾盆的傍晚提着刀回去了。
沈辞从电闪雷鸣的夜幕中走到皇极殿时,全身都在滴水,刀上鲜血还没干,混着雨水淌了满地,殿外的禁卫和锦衣卫吓得发怵,却又不敢拦。
殿门被沈辞关上,他跌跌撞撞跑过去抱住沈辞,把铁甲上的血沾到龙袍上,越抱越紧,恨不得融进自己的血里。
刀落在了地上,沈辞却再没有像曾经每一次那样回抱住他,而是决绝而残忍地对他说:“明日就请陛下昭告天下,人是我杀的。这是沈辞谢陛下知遇之恩。”
他哭着不撒手,像耍赖的孩子,沈辞以前摸一下他的脸都怕弄疼他,却那般用力地捏着他的手腕甩开,捡起刀往外走:“谢如琢,你我此生不再相见了。”
大雨冲刷去了殿外台阶上留下的血迹,也湮没了沈辞远去的脚步声。
前世的余生十七年,谢如琢时常在想,沈辞是否也曾后悔过为他上战场,也曾怨过当一个为君而战的将军,以至于故意要带着战场上的致命一箭死得只剩下那一小坛骨灰。
用这样的方式来折磨他,死了也不放过他。
谢如琢眼前模糊地看着白衣铁甲的背影,轻颤着说道:“沈辞,这一世,你最好也别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