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颐府最北端有一焦昌县,背靠千桓山,越过山头便出了池州地界,进入绥坊。
自坪都陷落后,宣颐府也孤木难支,许自慎的兵马将包围圈日渐缩小,如今焦昌县的县衙都已成了许自慎临时营地。
萧瑟秋风吹过荒野,半人高的杂草在冷月下左右摇晃,从破庙的窗子上看出去,有些像扭着纤细腰肢的女鬼。
破庙破得屋瓦稀疏,窗纸多洞,大雄宝殿内的佛像已不知踪影,只两边还倒着两樽色彩斑驳的金刚,缺胳膊少腿,一双眼却还怒睁着,专吓身高不足五尺的小毛孩。
四尺五还差点的谢明庭一开始是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大眼瞪小眼地与金刚共度三天后,他竟觉得细看之下还是能看出几分英武,神神叨叨地想着自己真是有出息。
谢明庭已经在这座四处漏风的破庙里待了七天了。
吃不好睡不好,被人捧在手心长大的小皇孙瘦了一大圈,眼泡浮肿,眼下两团乌青,身上那身因吊唁而穿的白色锦袍脏得东一块泥西一块灰,他多半时候都因极度紧张而紧绷着,但偶尔也会走走神替自己委屈一把。
他生母早亡,去年生父也病逝,但他马上就被立为皇太孙,日子过得照样不知愁苦,如今凄惨的起源就来自于那帮大人非要他来宣颐府吊唁外祖父颖国公。
颖国公一脉是开国功臣,又是太子的岳家,朝廷为显示礼遇功臣与子孙仁孝,不由分说将皇太孙派去了宣颐府。
来的时候冀北还是安全的,谢明庭吊唁完又应承了颖国公府小住一段时日,结果坪都就突然失陷了。
许自慎当然不会放过宣颐府,转头就来了。
谢明庭跟着三大营这一半兵马从宣颐府南退到北,从焦昌县县衙逃到破庙。
太.祖设三大营时有十几万精兵,经过几代乌七八糟的朝堂混斗,早就风光不再,真正有用的兵马也就五六万,谢明庭带走的这一半护着他逃了一路,只剩下七八千,而许自慎的兵马早已将他们围得死死的。
谢明庭吸了吸鼻子,抱着膝盖坐在庙中唯一还算干净温暖的草堆上,一块干粮和一碗水忽然递到他面前,他扁着嘴摇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我不要这个……”锦衣玉食的小皇孙方才回顾了一番这场无妄之灾,不禁小声啜泣,“我想吃虾饺……我想吃枣泥酥……呜呜呜呜我想回家……”
五军营的总兵官岳亭川单膝跪在地上,连日的疲惫已让他的脸色非常差,嘴唇因缺水而干裂,面对虽然伤心但仍谨记不能闹出大动静的谢明庭,他低头道:“殿下恕罪。”
谢明庭已不是不明事理的年纪,这些天下来,骄纵脾气更是不可能一点没磋磨掉,他明白所有人都在拿命保护他,岳亭川每天跟着士兵一天只吃半块干粮,但中午和晚上却各给他一整块。
“我、我吃半块就够了。”谢明庭从岳亭川手上掰下半块干粮,就着凉水艰难下咽,埋头在手臂上蹭干眼泪,问道,“皇叔真的会来救我吗?”
岳亭川还是把剩下半块也塞回谢明庭手上,闻言未多犹豫,点头道:“会的。”
谢明庭又扁了下嘴,但没哭:“皇叔都没怎么见过我,我也早就不记得他了,许自慎的人说皇叔、皇叔杀我都来不及……”
“那是他们故意用来动摇军心的话。”岳亭川温声道,“许自慎明知我们已是强弩之末,这几天却毫无动作,甚至未再往前进一步。他们近来将探查主力放在了焦昌县外围,明显是将有外敌来犯。可见陛下的兵马已离我们不远了,与许自慎一战应该就在这两天。”
这些话对谢明庭来说又有些复杂了,他皱着眉苦思冥想半晌也没琢磨清楚,但选择了相信不记得长啥样的皇叔确实没有放弃他。
没过多久,困得实在撑不住的谢明庭头一歪趴在草堆上睡了过去,岳亭川轻手轻脚把他的头往里挪了点,以免他一翻身就砸地上,又将一条薄毯盖在他身上才悄无声息离开。
一路从江北打到坪都,许自慎也人困马乏,与他们在宣颐府的数次交锋都是突击战,从不陷入数日疲乏作战。而此时以破庙为中心呈圆环形扎营的三大营残存兵力,其实已没有了一战之力,所有人脸上都是肉眼可见的疲态,更因饥饿而面色青白,全靠一口气强撑。
在听闻先帝六皇子迁都北上,登基为帝后,岳亭川的心凉了半截。
没有哪个皇帝会允许比自己更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的人留在世上,而新帝只需要将过错都推到反贼许自慎身上,就可以轻而易举拔除这颗眼中钉。
七天前,他们与许自慎的兵马打了一场激烈血战,各有伤亡,双方隔了二十里地暂时偃旗息鼓。
岳亭川和每一个士兵都已认定这是死局,就连谢明庭都在听了一耳朵后似懂非懂了。
谁知过了三两日,北边竟有了异动。
许自慎就此匀出心思提防外围,甚至遣兵回调坪都,未再进攻。
岳亭川不知道乐州发生了什么,但奇迹就是毫无预兆地出现了。
饥饿感将这一夜拉得格外漫长,岳亭川抱着刀靠在破败的庙门上,就这么站着闭眼休憩,当他从一片嘈杂中倏然睁眼时,眼前阵阵发黑,还没缓过神就急忙去看匆匆走来的坐营官。
他们四目相对,坐营官一句话也没说,但岳亭川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压抑不住的狂喜,悬着的心骤然落回原处,眼睛也不禁一亮,肯定地说道:“陛下的人到了。”
“许自慎的右军已和一支兵马在祁县交战,前去探查的人刚刚回报,已确定主将是宋青阁。”坐营官又一指西边,“许自慎的左军似也在戒备状态,依卑职所见,还有一支兵马会到,但不知北边还有何人能领兵。”
北境四位总兵都是什么人,岳亭川也心里有数,而朝中又没有一个可担主将的武将,这另一支兵马的主将确实难猜。
“不管另一边是谁,我们都不要动。”天边已翻出了鱼肚白,岳亭川下令道,“让大家随时警惕,保护好殿下即可,其他的等陛下的人安排。”
他们自保尚且困难,原地按兵不动是最好的办法,否则一个不小心反而成了拖累。
新帝既然已千里迢迢派兵南下,再要反悔就得背上骂名,得不偿失,因而,事到如今,唯有静等。
*
岳亭川他们能打探到的消息范围很小,但许自慎在乐州兵马已动时,就知道裴家也掺和进了这次南下解围。
从绥坊入池州,最近也最稳妥的路线就是直接翻越千桓山,宋青阁的行军路线规规矩矩,果然出现在了千桓山,而许自慎等了裴云景好几天,也没等到他的兵马出现在此处。
那支兵马舍近求远,从宁崖与池州接壤的狭长边界穿行至千桓山在池州界内的这一面,算准了衍王虽然稳坐宁崖,但不敢在边界擅动与许自慎起冲突,也不敢拉着久居腹地的兵马和北境骑兵打一架,表面低调实则一路走得堂而皇之。
许自慎在那一带交界处本就掌控较弱,裴家那一万多兵马像是根本不着急,也没把救人当回事,逢人就咬,至今都没怎么休息过的江北军哪里经得住这种不要命的凶狠打法,加之坪都在池州,位置敏感,他们也经不起过多的消耗,无奈之下只能选择避其锋芒。
从坪都所处水平线至千桓山的整个池州北部,在舆图上的形状上短下长,千桓山下所有州县都归宣颐府管,裴家的铁骑一路咬着打,许自慎的兵马一路退,焦昌县以西的州县许自慎还没攥手上几天,竟就这样还了回去。
大虞王师借救皇太孙之机,把战线推到了千桓山另一边,插进了池州界内。
许自慎不是自负之人,但他也自认除了裴元恺,大虞没有哪个武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铤而走险,和他这般对着干,死咬不放。
这一招真正算起来也不是多有计谋的战术,对局势了解的人都能想到,只是极少有人敢冒这个险,因为稍有不慎或是出了什么意外便是在送死。
许自慎绝不相信裴家那个从没上过战场的病秧子五少爷敢这么做,裴家与他的兵马几次交锋无不是速战速决,快而狠辣,周密精到,是个战场老手。
且对方对战局太过自信,对江北军的情况也可谓了如指掌。
这是一个连刻板严谨的宋青阁都敢放任其自作主张的人,许自慎想不出来到底是哪个高人在裴云景身边。
许自慎这头疑窦丛生,一路大获全胜的这队兵马却是真心怕了这位高人。
“小沈呐,我们是不是该去和宋总兵会合了?”都指挥佥事孔彧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宋总兵那头都已经动手了。”
站在他身边的沈辞认真看着桌上的舆图,隔了半晌才想起来要回答他,随意丢下一句“不急”,继续盯着舆图沉思。
孔彧差点没当场厥过去,但又骂不得,只能循循善诱:“我们这次主要目的是救太孙,现在就差一步了,我们还是趁早去救人吧。”
沈辞的表情已经很克制,可依然满脸写着不高兴和不耐烦,回道:“不是提前说好的吗?都听我的。”
“是是是,当然听你的。”孔彧无奈至极,看见裴云景窝在椅子上不说话,拽上救命稻草般,“裴千户,您是主将,您看我们是不是应该……”
“闭嘴。”裴云景的脸色比沈辞还不耐烦,低咳两声,“你要是有本事就自己上,没这个本事就别说废话。”
孔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