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江山又亡了[重生]

作者:琴扶苏

在皇帝温和到令人心底发寒的笑声里,韩臻倒吸了口凉气,这只老狐狸见机和先前的左佥都御史一起当哑巴。

这事是薛子霰挑起,他年轻气盛,又当了几年揪着点芝麻大小的破事就敢参尚书阁老的言官,倒是并无退缩之意,脸庞因连续激烈的言辞而涨红,道:“臣不敢。陛下与太后娘娘在五年前就曾因宫闱流言被先帝疑心,如今更该在此事上小心谨慎。流言已因陛下与沈辞在身世上的相似之处而对陛下的身世产生怀疑,陛下再不避嫌恐更要在民间掀起轩然大波。何况沈辞确为娼妓之子,陈年旧事真假难分,以致身世疑点重重,此等不干不净之人怎可统御三大营?请陛下三思!”

谢如琢瞥向孙秉德,神情仿似在虚心讨教,问道:“元翁也是这么觉得吗?”

孙秉德半阖眸道:“薛大人言辞虽有冒犯不敬之处,但赤诚之心不假,陛下确实应当三思。”

“朕明白了。”谢如琢笑着点头,又问薛子霰,“敢问薛卿,五年前宫闱流言遭先帝疑心,那薛卿是也有所疑心了?”

薛子霰眼一闭心一横,嗓音愈高:“臣可信陛下,但天下人的疑心却难消解。流言还未到不可控之地步,陛下及时抽身还来得及,朝中虽缺人,但也不至于无人可用,陛下何必非要用一个身世不明的娼妓之子?”

娼妓之子……

薛子霰的声音渐淡渐远,有些听不真切,谢如琢脑中无数个声音在瞬息之间模糊又清晰,带刀的禁卫,苍老的太监,音容稚气的兄弟,脂粉香浓的宫妃……最终晕眩的眼睛看到的是七嘴八舌的朝臣们,他们好像在骂沈辞,又仿佛与那些影影绰绰的人融为了一体。

狰狞的怒意张牙舞爪地要穿透那层虚伪的假笑,谢如琢的双眼充血,身体在不易察觉地发抖,抓起桌案上的奏本掼到地上,声响令还要再说的薛子霰浑身一凛,一道凌厉语声随即砸下:“够了!你们一口一个娼妓之子究竟骂的是谁!”

孙秉德的眼皮不祥地跳动了一下,直觉要出大事。

“怀疑朕身世不明是吗?好,好,好。”谢如琢连说三个“好”字,指节因情绪激动而微有抽搐,“那就请内阁诸位阁老亲自去取来起居注详查,当年父皇何年何月何日临幸宁妃,宁妃何年何月何日受孕,又是何年何月何日诞下朕,查验完后一一公示天下!”

“当年父皇疑宁妃与吴显荣有染,既然如此……”谢如琢握紧拳,掌心被指甲刮出了一道细小的擦痕,“就再请内阁查验好吴显荣当时都身在何处,做了何事,一并公示天下!”

历代怕是再找不出一个被疑心血脉身世却选择直面流言,自证清白的皇帝了,众臣心头突突直跳,跪下齐声道:“陛下息怒。”

刻漏的水滴声响了十几声,众臣却觉过去了一段漫长的年月,谢如琢手上松了劲儿,语声中也随之少了些怒气:“朕会着锦衣卫彻查流言之事,再有妄言者便是侮辱皇家,侮辱君王,悉数缉拿下狱,死罪论处。”

每一个被谢如琢的目光扫到的臣子无不下意识伏低身子,直感觉刻漏落下的水滴都要在谢如琢的话音中凝结为冰粒,且那样的压迫感还没有消退的意思。

谢如琢看了眼额前已沁出冷汗的薛子霰,寒着声音道:“薛子霰御前失言,辱及君王,罚俸半年,廷杖四十。”他接过内臣手里捧着的一叠奏本,砰然一声摔在桌案上,“所有上奏妄议此事者同罪,全部廷杖四十!”

廷杖自太.祖而始,每一任皇帝都会用,死于廷杖的官员不下百位,谢如琢即位至今,乖巧和善时候居多,倒让众人渐渐忘了从前上朝时那般心惊胆战的感觉。

孙秉德滴水不漏的表情早已维持不住,皇帝无所顾忌地自证清白是瓦解流言,而刑责弹劾者却是在反过来警告他们。

就像一头终于挣脱牢笼的小兽,虽然势单力薄,站立不稳,但面对妄图挑衅的人,会亮出磨得锋利的爪牙和利齿,凶狠地撕咬,绝不受制于人。

谢如琢与孙秉德的目光一触即分,厉声道:“锦衣卫!把人都拖出去!”

殿外守着的锦衣卫无声走进来,先拖走了薛子霰,谢如琢冷瞥一眼站在一边的内臣,后者战战兢兢上前,满手是汗地拾起桌上散乱的奏本,读一个名字,锦衣卫就拖走一个人,没一会儿,偌大的崇政殿中就少了二十几人。

逃过一劫的朝臣毫无劫后余生的放松,照样紧绷着心弦不敢说一句话。

“元翁,”谢如琢居高临下地盯着孙秉德,叫了他一声,两人四目相对,谢如琢压低了声音,却寒意更甚,“莫触逆鳞。”

午门外,锦衣卫校尉们愁得想撂挑子不干,谢如琢第一次要施廷杖,看着是气得不轻,但一次拖出来二十几个朝臣,这般境况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廷杖需有司礼监的人监刑,等了两刻钟,众人终于得见一行人拥着穿蟒补曳撒的大珰来,一名校尉立刻迎上去:“督主,怎么把您给派来了?”

何小满似是不满他靠得太近,往后退了一步,校尉讪笑道:“督主请坐,请坐。”

正中放着把太师椅,何小满坐下,没给校尉多套近乎的机会,公事公办道:“按陛下旨意,着实打四十杖。”

锦衣卫非要等司礼监的人来,倒不是真等人家来监刑,而是在等那句陛下的旨意。

廷杖所用木杖不同于军杖,是由栗木所制,其中一端削成槌状,包上铁皮,装嵌倒勾,一杖下去就能拉扯下一块皮肉,三十杖就皮肉碎烂,半条命没了。[1]因而对行刑的锦衣卫来说,打几下不是重点,怎么打才是关键。

监刑的司礼监大珰代替的就是皇帝的意思,到底该怎么打会向锦衣卫明示。若只说“打”那就意思意思得了,根本不算什么大事。“着实打”就不能糊弄过去,是真打,一不小心可能真会出人命。若是“用心打”那就是往死里打了,这样的旨意等同于杖毙。[2]

何小满话落,校尉依然没退下,眼里带着隐秘的询问之意,“着实打”可变通的空间很大,他不敢妄自掂量这个度。

那二十来个官员已被扒去了官服,上身和腿都用草绳绑了,光着腚,锦衣卫们已悉数搁棍准备,何小满神色如常,快速碰了下校尉的手。

校尉只觉手心一凉,赶忙将一枚金馃子藏入袖中,对何小满心领神会地一点头。

何小满沉沉抛下一句“打”,校尉随即抬棍击打下去,五棍一换人,那一枚金馃子意味着皇帝要他们手下留点情,但这些都是文官,就算校尉有技巧地收了力也两下子就经受不住了,一时间午门外哀嚎与惨叫声不绝,地上一滩滩血迹里还掺着撕下的碎肉,朝会结束要回家的官员经过,腿都不敢迈出一步,几位阁臣更是干脆待在内阁不出来,中饭都不吃了。

当天京中流言就已散去,锦衣卫又遵照旨意开始彻查此事,抓了几个人去诏狱后就没见人再出来,更是无人还敢说半个字。

而同样身处流言的沈辞已经不想再出门了,他再踏入都指挥使司时每个人恨不得把目光贴他身上,将他里里外外都扒开看个究竟,但等他回视过去,一个个又慌忙低下头,全都不敢跟他说话。

更让他无言以对的是,几位上官沉默地为他处理完了所有事,他每天只能在经历司里坐着发呆。

这一闹,谢如琢是立了威,他也顺便成了惹不起的人,至少在往后三个月内,众人看到他都会绕道而走,害怕说错句话就惹着了皇帝也要被打得屁股开花。

正当他想干脆再请几天病假,回家一个人静静,也好过见谁都尴尬,东厂却来了人请他入宫去教骑射。

沈辞在次日午后入宫,穿着一身白色的窄袖骑装,走到宫门口时,他抬头一望,就看到谢如琢独自一人站在角楼上,秋风吹起衣袂鼓动飘飞,龙袍下的人形销骨立,好似要随着风飘远。

守在下面的何小满冲他打了个手势,他拾阶而上,一步步走到谢如琢身边。

谢如琢一把托住沈辞:“免礼。”

今日的谢如琢见到沈辞都没有再笑,不言不语地看了会天际的流云,侧目一瞥沉默的沈辞,问道:“沈将军也怕我了?”

沈辞眉心拧出了褶皱,撇开眼不敢再看谢如琢。

这一世上天送给他一个和从前很多地方都不一样的谢如琢,可这也不再是他最初遇见的那个谢如琢。

十一岁短暂的相逢,仿佛真如大梦一场,他时常在想,他真的遇见过那样一个天真纯粹的谢如琢吗?

“陛下还记得六年前见到臣时,您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他喉间发涩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