禧宁十七年,乐州秋猎。
乐州的猎场沿一东西走向的滟澜山而建,早年主要在山脚往山腰一带,林子里划出的围猎范围用木栅栏隔出,都指挥使司派军士驻于此处把守,非是秋猎时节也不许百姓靠近。
后来几位皇帝对围猎失了兴趣,猎场在山脚的范围扩大,呈扇形延展至四十里外的淘河旁,秋猎时,王公亲贵多聚于山脚下平坦地带饮酒作乐,偶尔才入林骑马绕一圈做做样子。
今年的秋猎亦是如此。
皇帝谢塘从坪都出发时就带着后宫二十几位妃嫔,浩浩荡荡地一路游山玩水而来。刚入绥坊,布政使很懂眼色地送来了两位身姿窈窕的美人,哄得谢塘笑逐颜开。来了乐州后,北疆四位总兵前来拜见,海门总兵齐峻茂又进献了两名胡族舞女,谢塘更是在王帐中日夜沉醉笙歌曼舞,哪还愿意出去围猎。
营地里四处都跟随皇帝的品味隔三差五大办筵席,每日猎场上都由外戚勋贵领着京城三大营、绥坊卫所军和北境军轮流进去,太子看不过去,撑了几回场面,但大多数时候不得不为谢塘处理没人管的政事。
京都、绥坊、北疆的世家大族在这场秋猎中忙着觥筹交错,伺候的下人们都不见偷闲的,但谢如琢自认是个难得的闲人。
他的母亲宁妃原是教坊司的乐妓,谢塘一时兴起收入了后宫,过了段时日就没了新鲜劲,占了宫中子嗣不旺的便宜才得以封妃。宁妃进宫后不见了从前在教坊司内的温顺柔婉,也从不挖空心思去讨皇帝欢心,日复一日的,便在美人如云的后宫里成了不起眼的角色。
彼时宫中还有五位皇子活着,谢如琢前面有皇长兄太子殿下和五皇子,后面还有两个公卿贵女生的七皇子和八皇子。
谢如琢既不如五哥嘴甜会撒娇,总能讨父皇喜欢,母亲的出身和地位也远不如后面两个弟弟,他这个六皇子夹在中间自然而然就被忽视了,谢塘可能好几个月了才会想起还有他这么个儿子。
没有世家子弟来巴结他,父皇也不需要他过去伴驾,谢如琢午饭后趁着宁妃午睡出来闲逛。
他不敢带侍从,只敢一个人做贼似的偷偷溜开,不然回去后母妃定然要他事无巨细地说清楚出去做过什么,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若和侍从说的有丁点出入,他就没晚饭吃了。
宁妃从不允许他出去玩,因而他看什么都是新奇的,蹲在角落看一群世家少年玩蹴鞠就够他开心上好一阵。他很想跟他们一起玩,但他不会蹴鞠,只能噘着嘴自己跟自己生气,无声走开了。
前面似乎是个跑马场,谢如琢也不会骑马,但他还是一蹦三跳地过去了。
待谢如琢走近了才发觉跑马场上并不像前面那群蹴鞠的少年一般气氛和睦,他睁大了双眼,只见一匹枣红马从场中掠过,风驰电掣,他再愣愣地把目光落在地上——
在那匹马跑过的地方有一道深深的拖拽痕迹。
方才那匹枣红马就这样拖着一个人跑过去。
活人。
枣红马上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藏青色窄袖对襟锦袍上绣了只活灵活现的鸾鸟,金光闪闪的鞓带上佩着腰刀,他一边兴奋地大笑着,一边回头用命令的语气唤策马追在后面的几个锦衣少年快点跟上。
在谢如琢看来,此人真像一只耀武扬威的锦鸡。
“锦鸡”的马后用粗麻绳拴着的那个活人看年纪还没“锦鸡”大,白苎麻的单衣脏得不成样子,他手腕被缚住,十指还能动,就紧咬着牙关去拽麻绳,不断尝试能够爬起来,但马跑的速度太快,他又好像受了伤,有点使不上劲,最终还是只能被马一路拖在沙石地上。
谢如琢不知道他被这样拖了多久,在枣红马再次掉头往回跑时,他已经闭着眼不会动了。
跟在后面的一个少年喊道:“云丰!他不会死了吧?你快看看。”
谢如琢想了想,名门望族里好像没有姓云的,但沧州裴家这一辈排的是云字辈,原来“锦鸡”是裴家的人。
那只叫裴云丰的锦鸡闻言明显不甚高兴,嚷着“哪这么容易就死”,但还是停了下来,跃下马背,腰刀割断连在马上的麻绳,被拖了一路的人垂下手,一动不动卧在地上。
“你装什么死!”裴云丰把那人踹得在地上滚了两圈,“你不是很能耐吗,怎么……啊!”
谢如琢在裴云丰的一声尖叫里定睛看过去,那个看着半死不活的人居然在裴云丰走过来时一脚猛踢在了裴云丰的脚踝上,裴云丰嚎了一嗓子,跌倒在地,那人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再动作利落地以膝盖顶在裴云丰的肚子上,把那只锦鸡压制在了身下。
“你妈的狗杂种,你是不是找死!”裴云丰怒骂道,“你放肆!你敢!放开本少爷……”
裴云丰后面的话变作了嗓眼里挤出的气声,压住他的人手腕上还缚着麻绳,十指却收紧扼住了他的脖颈。
这个人的面孔上落了脏污和擦伤,胸膛的起伏表明他在剧烈喘着气,前面那一系列动作恐怕耗去了他所剩不多的力气,但他眉眼间的凶狠气让谢如琢觉得,他真的会杀了裴云丰。
裴云丰的脸已涨得通红,蹬着腿去掰脖颈上的手指,所幸他那个几个同伴很快赶来,连拉带拽地将那人从裴云丰身上弄走。
“你刚才想做什么?想掐死我?”裴云丰的脖子上留下两条青紫的掐痕,他刚被同伴们救出来,就踹了那人胸口一脚,“下贱东西,我看你今天就是找死!”
那人唇齿间渗出鲜血,闷哼一声弓起了身子,裴云丰还嫌不解气,又一脚踢在他背上,碾着他的肩胛骨砸向沙石地。
身旁那些锦衣少年显然是把裴云丰当头儿的,见状也围拢过来,抬脚在那人身上踢踢踹踹。
“云丰,他现在是不是跟了你五哥啊?”一个蓝衣少年道,“你教训一下就算了吧。”
裴云丰不屑道:“也就是我五哥的一个下人罢了,有什么要紧?”他琢磨了一下,感觉确实不能把五哥的人打残了,冷哼道,“沈辞,你给我磕五十个头,我今天就放过你了。”
同伴们似也觉得这个提议非常好,主动将沈辞拽为跪姿,催促道:“快磕啊。”
“你做梦!”沈辞怒瞪着裴云丰,“你今天要是有本事就弄死我,不然以后我看到你一次揍你一次。”
沈辞明明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孩子,全身是伤,狼狈不堪,眼里的狠厉却始终不散。
谢如琢的身形隐在马厩旁的柱子后面,瘦瘦弱弱的,那些人并没注意到,他心道:又傲又狂,还好凶哦。
那番话果然再次激怒了裴云丰,他打了沈辞一巴掌,咬牙道:“你口气倒是不小,以为我真不敢弄死你?你母亲是个被男人玩弄的妓,你就是生来被人践踏的杂种。到时候给你师父师娘一百两,够不够买你一条贱命?”
沈辞的眼神着实是想杀了裴云丰,其他人按住沈辞不让他像先前那样有机会反击,他挣扎着道:“你给我闭嘴!你再敢提一句我娘试试?”
“嘁,我说错了?”裴云丰笑意恶劣道,“你娘不是妓吗?不会还有做妓的没被男人玩过的吧?”
沈辞骂了一句脏话,蓄了狠劲正要挣开那帮人掐死裴云丰算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我娘也是妓啊。”
所有人茫然看过去,见一个穿着大红宽袖锦袍的小孩不知什么时候杵在了那儿,一对桃花眼像清澈见底的一汪山泉,笑起来眼睛便弯成月牙儿。
沈辞也看着他,小孩的声音清亮中还有几分甜丝丝的软糯,有那么一瞬间让他脑中想起了师娘做的软乎乎还包着糖的糯米糍。
他从小最厌恶的便是别人说他母亲是妓,他宁愿别人骂他骂得再狠一点,也受不了他们说母亲是妓。
可这个小孩就这样笑盈盈地说,我娘也是妓。我就是一个妓的儿子。
不是自轻自贱,没有鄙弃不堪,说话的人没有赋予这句话任何情愫,如随口说说,他说过了就不记得了,别人听到了也就听到了。
因为他本身就没有在意这句话,没有在意这句话里可能包含着的伤害,那么别人是否在意又与他有什么干系?
裴云丰几人从没见过能这般直白承认自己娘亲就是妓的人,一时神情十分复杂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谢如琢。
“云丰,”之前那名蓝衣少年轻声道,“我之前跟父亲去过御前,这好像是六皇子。”
蓝衣少年的父亲是绥坊都指挥使司同知,之前谢塘念及绥坊筹备此次秋猎劳苦功高,特赐宴以示嘉奖,想必是那时见过几位皇子。
裴云丰随意一拱手:“见过六殿下。”
其余几人也稀稀拉拉地见了礼,谢如琢仰头冲他们眨眨眼,说道:“我娘也是妓,可她就没有和父皇以外的男人……嗯,玩过……”
谢如琢懂这个字的意思,但不太好意思说出来,白净的小脸微微红了。
“我无意冒犯宁妃娘娘。”裴云丰真是见了鬼了,没想到能遇到这么个奇奇怪怪的皇子,但谢如琢越是神态自然,反倒害他越是莫名尴尬,“六殿下莫怪。”
谢如琢嘴角漾开浅笑:“我不怪你们了,所以你们可以不要打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