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寒第二回旬休回来时,他在聂家私塾半工半读的事,罗德金和高氏也都知道了。
高氏还好些,她没经历过罗德金读书不开窍的时期,顶多只是问了几句“这是决定好了,要花不少钱吧?”
听罗美娘说起每年五两的束脩和开销,高氏也是咋舌,暗想,都说读书费钱,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过,如今毕竟不是在村里。
在县里这些日子,她可算明白为啥当初小姑子要劝公婆和丈夫搬出村里,挣的钱真是一个天生一个地下。
这些日子经手的钱多了,高氏的眼界也是开阔不少。
她原就比丈夫心有成算。
当初小姑子出嫁时,公婆给了六十两压箱底,高氏看在眼里,心里也生出不少心思。倒不是嫉妒,在罗家越久,她就越明白家里的兴旺日子靠的是小姑子,可都是当娘的,她也不能说没有别的想法。
她头个生的也是闺女,如今虽还在襁褓中,可小孩子迎风就长,再过十来年许就要出门子,她到时候总不能被婆婆比下太多。
高氏年前一脑门子都在琢磨这件事,前头被骗多少也有她心太急的原因,没想着后头还能有这么峰回路转的时候,如今高氏满心满眼都是赚钱,妹夫读书毕竟只是小姑子家里的事,高氏诧异一会儿就过去了。
罗德金就颇受影响了。
罗家祖上都是种地的,到他这里终于能读上书,阖家好几代的压力都在他肩膀上。那会儿罗德金总觉得读不好书,不仅对不起爹娘,对不起妹妹,还对不起老罗家八代祖宗。
尤其是每回家里给他花银子买笔墨纸砚时,对他都是一个煎熬。
学渣就是如此,学不会,还总怕花费家里太多,当他最后拿着年考成绩回家时,家里决定叫他下年不用去了,罗德金都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口气。
如今妹夫要读书,罗德金心里就十分纠结,总怕他跟他当年那样,让妹妹再失望一回。
这一日回家的路上下了一场小雪,二月初正是冰雪初融之时,租住的院子又和铺子有一段距离,回家时几人都被冻得够呛。
昨日准备的材料还剩下不少,罗美娘吃完晚饭后就想赶紧回屋,谁料冷成这样,罗德金还把张玉寒叫出去了。
罗美娘还想着大哥有什么为难不好和妹妹说,要找妹夫,回来时就问了一句。
“也没啥,大舅哥怕我读书读不好,浪费你的银子,找我出去说几句。”
大舅哥找他,说了当年他在学里的一些情况。
实话实话,张玉寒没感觉到那些为难和压力。
真觉得对不起家人、或是家里负担不起,他一开始就不会起这念头;
起念之后,他哪怕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要对得起花掉的银子。
他和罗德金性格不同,就说不到一块去。
罗美娘实没想到,当年读书读不成的事,在大哥那里居然都成心结了,老实说,她只记得当年她鼓励了大哥好几回,可罗德金回回要去上学的表情……都跟要去上坟似的!
她说完这句话,张玉寒噗嗤笑了,他正在帮罗美娘按摩。
嫩黄的光线下,媳妇毫无瑕疵的雪白背部十分显眼,尤其是,罗美娘为了方便把肚兜带子都解下来,还没按完,张玉寒就觉得心里一热。
罗美娘被按着按着,就觉得背上的手不太规矩,回头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又让张玉寒心猿意马起来,可惜还没按完,罗美娘这些日子也挺累,张玉寒就在心里默默背着课本,耳边听媳妇含糊道了一句:“我也想问你,你在学里怎么样了?”
“就是那样呗,跟以前差不多。”
“差不多是什么样?”
他稍稍想了想,道:“跟我以前在外头听课没什么区别。”法器录视频时需要他人在当场,张玉寒这人,占便宜是最认真不过的。
那会儿他录着视频,顺便也把课给听了。后头想要识字,聂先生让他去背去写千字文,他早起睡觉前都会看几眼视频,有空时也会自己比划比划怎么写。
如今也是如此,就是从自己比划,多了些落在纸上的抄写作业,字写不写在纸上还是有些区别的,现在他写出来的字确实好看多了,明年再卖春联,一幅肯定能卖八个铜板。
听张玉寒这么说,罗美娘多少放心了些,她又问跟同窗处得如何。
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半工半读这种事,说得好听点叫勤工俭学,但是这年头不太流行这个。罗美娘就有些担心私塾里的学子心气太高,张玉寒融入不进去。
他性子太独,像村里那些闲言碎语他不放在心上,可读书人的嘴巴有时比乡下人刻薄多了,形容一个人不合群,傲世轻物孤芳自赏自命清高自命不凡,同一个意思能说出一千句话来,你要回嘴还得有差不多的知识积累,不然人家骂人不带一句脏话,你在那里泼妇骂街不堪入耳,格调上就输了。
没想张玉寒却是道:“有几个还行的吧。”怕媳妇在家里胡思乱想,他就说了一些。
他上回回聂家之后,聂先生就安排他进了私塾的乙班。学堂分两个班,甲班的人都是水平足以尝试童生试的,乙班都是一些小毛孩子,班里最小的六岁,最大的十七。
十七的那个叫何若水,比张玉寒小两个月,圆胖脸上长了一对绿豆眼,和聂恒算是难兄难弟,基本上都是被欺负的那个,张玉寒和他前头就认识,知道张玉寒要进学时,何若水瞬间感动得不行,他终于不再是班里年纪最大的。
因为屡次三番拉着他在课堂上说悄悄话诉说自个的苦楚,这几日聂先生在课堂上又尤为关注张玉寒,何若水手都差点被打肿了。
见他这么惨,张玉寒也难得起了点怜爱之心,谁晓得这小子是个大胃王,每每挨完戒尺之后都要大口吃罗美娘专门为他做的零食,前日一个不小心全给吃完了,气得张玉寒给了他一顿老拳。
罗美娘想像了一下,一个小胖子委委屈屈站在那里被罚戒尺、吃点零食还要挨揍的模样,也觉得好笑。
笑完之后就听张玉寒问她:“你觉不觉得这院子太远了?”
这还没一个月,媳妇就累成这样,张玉寒情知想挣钱免不了辛苦,可还是心疼。
严家的院子离南大街还是太远了,每次在路上得走半个时辰,天气好还成,像今日天气不好又下雪又刮风的就折腾了。
罗美娘只说,就是多走几步路的事情,如今天气冷,就当热身了。
张玉寒没说什么,心里把事情琢磨了又琢磨,自己私下就折腾开了。
………………
这一日不是旬休的日子,罗美娘看到张玉寒出现在铺里时还有些愣,旋即就看到他身后探出一胖一瘦的两个身影,齐齐作揖朝她叫她嫂子。
罗美娘脑子不慢,已经分辨出这应该是张玉寒的同窗,他能把人带回来就说明白关系不错,得好好招待才成。
因着身上还穿着干活时的围裙,她迟疑了两步,张玉寒就主动介绍起来。
胖的就是他上回说过的何若水,瘦的那个,就是聂恒了。
罗美娘认了一下,两人穿戴的都是纶巾青衫大氅,其中何若水家境应该比聂恒好上不少,腰上配了一块材质颇好的青玉,衣服上还绣了绣案。
罗美娘对聂恒只闻其名不闻其人,想到张玉寒说“这小子忒惨,每回他爹在课堂上喷人喷狠了,戒尺用多了,下课后他总得挨几回揍”,就下意识地往他额头那块没消下去的红肿上看。
看得聂恒小脸红了红,礼貌道:“头回见嫂子,没准备见面礼,真是失礼了。”
何若水笑眯眯的,心里嘀咕了一句难怪这小子一休息就往外跑,原是家里还藏了个美娇娘,嘴里却道,原先就知道南大街开了家生意极好的零食铺子,好几回让下人过来,总有几样零食买不到手,今日才知道是嫂子开的,终于有口福了。
罗美娘被人叫了两句嫂子,便笑着给两人装了俩油纸包的零食,今日卖的是爆米花和挂霜花生米,这两种都要用到糖,价格就贵了不少,卖得不算好。
做买卖总有起起落落,罗美娘也不在乎,就是罗德金和高氏失落不少,还商量明日要换两种口味重的。
张玉寒看这两人吃完,主要是何若水吃完,才把人拉到外头问好不好吃。
何若水长得珠圆玉润,自然是个好吃的,他笑着点了点头,还拽了两句狗屁不通的诗文道,日吃花生三百斤,不辞长做北关人。
张玉寒顿了顿,继续问他想不想经常吃。
何若水犹豫了下,以他这些日子对张玉寒的了解,这话后头肯定还有一层别的意思。
张玉寒就把自己的想法给说了。
何若水是个爱吃会吃的,家里常年都是县里点心斋的老客户,每月花在吃食上的开销不少,就前几日,吃着他带来的零食好吃,还想托他下订单来着。
张玉寒是想着,罗家就是靠批发零食起家的,零食说是做出花儿来也不为过,何若水又家大业大,在附近有个小院子,跟铺子距离挺近。
何若水听到这里时还有些不大明白。
张玉寒就继续道,前几日他从中人那打听到他看上的院子是何家的,既然何家每月在吃上都要花一笔,他们家的吃食又挺受何若水欢迎,不如就用零食抵了房租吧。
这话出口后,何若水简直瞠目结舌。
罗美娘也觉得这发展略神奇,果然,张玉寒不会没事让人占便宜……她心里有些无语。
…………………………
毕竟是客人,罗美娘便跟罗德金和高氏打了声招呼,一块去了对面的饭斋吃饭。
吃着酒席,何若水就说刚才想着张玉寒说找他出来有事,被拉到铺子里时还以为他就是找个托辞想请他吃东西来着,原来还真有事。
到底被张玉寒请了一回,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都是同窗,张玉寒要是想住几日,他跟家里说一声就行,不用这么麻烦了。
“交情是交情,买卖是买卖,哪能混淆起来?你要是觉得铺子里的零食还行,这笔买卖就做得,不行就算了。”张玉寒在这上头还是挺有原则的,“中人说那院子每月租金二两银子,你要觉得行,以后你隔几日让下人过来,咱们每月记账结算。”
何若水实在不记得家里还有个院子在附近,不过他细想一会儿,想到张玉寒家里专做的那些吃食,还有刚才在铺子里吃到的花生和爆米花,又一阵咽口水,半响,他理直气壮道:“你得让嫂子多给我做几样试试口味,要是我明儿后头吃着不好吃了,不就吃亏了?我可先说好了,我要是每月买不够数,该补的银子还是得补。”
不是说买卖是买卖吗,何若水也精明起来了。
张玉寒看了眼罗美娘,罗美娘当即答应下来,她略微思考一下,说她可以做一张零食菜单,把何家列为店里的贵宾,以后何家让人过来报零食名字,铺子第二日做好送过去。
何若水矜持地点头,对贵宾的特殊待遇十分满意。
聂恒年纪小,只是默默地听他们说话,并不插嘴,不过,他瞧向张玉寒的眸子里就像有光似的,罗美娘总担心老实孩子被教坏。
事后罗美娘有些不解道:“租金二两,咱们也不是没钱给,怎么要绕这么一圈?”
张玉寒把聂恒送回去,回头进了租住的屋子才说出心里话:“何家相熟的中人是郑老板的小舅子,那院子我在外头瞧过了,有三间正屋,左右都有厢房,院子也挺大,处处都不错。”就是中人不好。他对县里人头不熟,那会儿知道这层关系时,就知道直接找上门肯定会被坑一回。
简而言之,张玉寒就是想把院子弄到手,又不愿被人坐地起价,又不想欠人情。要是跟何若水直说,以后总得欠他一回,如今绕这么一圈,既不用出钱,又能给铺子增加一个稳定客户,何若水还不觉得亏,一石几鸟,一举三得。
罗美娘:……
高氏和罗德金知道这个事的时候,也觉得这桩无本买卖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妹夫的脸皮真是不知道是什么做成的,普通人哪能想出这种主意。
谁都想住得好点,严家的院子不是不好,就是里面还有别的租户,虽然平时不怎么串门,可他们在院子里做零食时,总觉得有几双眼睛在屋子里偷看。
因着大部分的步骤都是在灶下完成的,罗德金他们就没计较,终归心里还是不舒服的。
他们从严家院子搬出来的那日,严嫂子还有些舍不得,主要是罗美娘几人住这里,屋子连院子就有不少租金,隔三差五的也会给她送点东西。
可看他们只做了一个多月生意就能搬走,严嫂子也知道迟早是要搬的。
新院子是个一进的四合院,还挺新的,离南大街很近,走路只要片刻便到,里头家具一应俱全,角落还有一棵高大的枣树,可以想象出秋日时会是何等的果实累累,墙壁和屋顶也是铺的青砖青瓦,院子里的青石板干净得能照出人影来。
虽说只是暂住的地方,罗德金和高氏都十分满意。
就是从村里出来时,几人只是想着把铺子安置好,再雇个人看着就是,没想一步步下来,不仅挣钱了还搬了新地方。
不过才一个多月而已,罗美娘就觉得,再这么下去,怕是都不想回村里了。
只求温饱之时,吃得饱穿得好就是最大的幸福;可当见识到了更好的地方,幸福感就不是吃饱穿暖能解决的。
果然,罗美娘提出快要春耕了,得回去看看时,罗德金和高氏都有些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