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唱的都是假的

作者:沈明笑

已经是普通女孩子换上睡衣钻进被窝的时间了,贾家小姐还穿着小礼裙,耳朵上挂着的镶钻耳坠在路灯下闪耀着华贵的光。她整个人陷在夜色里也是精致漂亮的,让人艳羡,也让人疲倦。她将周南俞送到了别墅区的入口,两百米的路上从来都是豪车来往,少有人像他们这样沉默地步行。

周南俞叫的车已经停在小区口了,他停下脚步,朝贾欣点了点头。

“就到这里吧,谢谢。”

“那么,这个人情就欠下啦。”贾欣朝他笑得狡黠,丝毫不客气。“等我想到让你怎么还了,我会随时来找你。”

“可以。”

无需多言,周南俞关上车门,贾欣目送车驶离。

大约是她也觉得耳饰有些重了,贾欣摘下耳坠放在手里一掂一掂,一边脚步轻盈地往回走,一边从小挎包里摸出手机给贾钟拨去了电话。

“三哥~!”

听筒那边安安静静的,贾钟已经关了灯躺下了。他嗯了一声,无奈道,“人已经放走了。”

贾欣当然知道她哥不会就这么作罢,或者说他们这一家人是不是好东西她自己心里有数。她笑道,“你别老是使什么过激手段啊,慢慢来不好吗。”

贾钟反问说,“倒是你也从没为谁求过情,怎么,你看上他们之中的谁了?”

“不是看上谁,我这不是……”贾欣缓步停在路灯下面,抬眼望了望路灯罩子里不断向光源扑去的细小飞虫。“我这不是无聊嘛。”

前几日酒会上挂着自信又张扬的笑容的楚笑飞,和今晚突然上门拜访但全程冰着一张脸的周南俞,还有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但好像格外特别的北河,他们的脸在贾欣脑中过了一遍。同样是光鲜的脸,她见过太多。自负的,仇富的,矜持的,压抑的,多重面具垒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人。可是这几位给她的共同印象竟然是“单纯”,单纯到让她觉得有趣。

于是她的总结便是,“这几个人还挺有意思的。”

“是挺有意思的。”

贾钟默了两秒,也这么说道。

-

轿车载着周南俞向南岸的滨江路驶去,他盯着手机通讯录中北河那一页看了一会儿,还是退出来给楚笑飞拨去了电话。

楚笑飞秒接,开门见山报告道他已经联系上宋以翔了,北河没事。楚笑飞就差喜极而泣,声音都是虚的。周南俞又气又想笑,压着太阳穴长长舒了口气。

“我往你公寓那儿去了,过十五分钟给我开门。”

楚笑飞连连答应,整个人还是有点懵。他愣了半晌又道,“你要不要给小北打个电话?我估计他也吓着了吧……别让我打啊,我没脸见他了已经。”

“这事不怪你,别想多。”

周南俞虽然也恼火,但不至于理不清因果。

“真过意不去的话,等北河进组了你就跟他一起去,全程看着。”

“啊?他真得拍啊……”楚笑飞躺在床上滚了一圈,双眼放空地盯着天花板。“那电影拍完了怎么办,谁能二十四小时守着他?”

这题周南俞也暂时答不出来。

他望向车窗外倒退的街景,南岸沿江的霓虹灯都灭了,黑漆漆的钢筋混凝土森林里栖息着沉睡的鸟儿,还有蛰伏着的野兽。钟楼上的分针时针在12下面重合,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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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辰在密码锁上按着数字开门,180917,这是北河出现这扇门前的日期。当初随手设下的密码变相地使他们牢记着这个日子。才不到两个月,进进出出百余次的时间里,他们竟然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关系。

——什么样的关系?

北河垂着脑袋跟在齐辰后面进了家门,他踢掉鞋子的同时齐辰房间里传来噗通一声。睡得迷迷糊糊的北斗星眯着眼睛走到玄关蹭了蹭主人的裤脚,然后干脆原地瘫倒在他脚边。北河把它抱到了他房里新买的小猫床里,摸摸脑袋挠挠下巴,它就舒服地闭上眼睛继续睡了。

做一只这样的猫真幸福啊。

北河安顿好它就想去找齐辰,但是留给他的只有一扇紧闭的房门。他心里那股酸劲儿又泛上来了,正当他站在客厅不知所措的时候,手机震了一下。

齐辰发来消息,简单一行字:晚安,其他明天再说。

北河拖着步子回房间洗漱,倒上床的时候头已经疼到快爆炸了。他处于一种身心都极度疲倦,但是反而因为心里事情太多而入睡不了的状态。

从宋以翔那儿拿回手机开机之后连跳出来二十七个未接电话,还有一堆消息,一半来自楚笑飞,还有一半来自周南俞,李其安,顾辉,还有齐辰。比起因让别人担心而来的愧疚,累积到爆发的倦怠感使他什么都不想回,谁都不想理。

只有这个小小的房间是安全的,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人打扰。但他有预感他可能呆不了很久了。还有那个路边的拥抱让他觉得安全,可它也太短暂了。

但即使只有五秒,也要感谢他当时的那份冲动让自己得到了那五秒,得到了齐辰的手将他揽紧的一瞬,即使后来又松开了。

空调吐出的暖风让房间升温,北河钻进被子里将自己裹起来。宋以翔惊愕的脸,队友的关心和追问,后续要解决的一切,全部全部都丢向他睡醒之后吧。现在他连齐辰为什么会出现在酒店门口都不想猜测了,他深陷于齐辰那时看向他的目光里。

虽然是比平日更冰冷僵硬的一张脸,但眼睛没有说谎,他眼里分明也有火焰,在看向他的时候那可能是焦灼的急切、担心,也可能是别的,比如连齐辰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期许。

或者是意识到了,但是正在被否决的期许。

关了灯的房间里,辗转难眠的人有好多。齐辰来回编辑了好久的短信,最终还是都删掉了,只给齐美发去了一行字:北河没事,快睡吧。

一边是担心了一晚的妹妹,一边是最需要宽慰的北河,可他依旧不善言辞,明明心里也搅成一团,但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就想自己躲着。

太差劲了。

齐辰努力让自己不去回忆他伸手接住北河时,那个人缩在他怀中浑身发抖的样子。即使随后回来的路上对方一直表现地很镇定,但是那种后怕成功地传递给他了。

人的潜意识里活着最真实的自己和最可怕的假想敌。到了这种时候想象力不受控制地出来作怪,什么触目惊心地场景都会浮现出一角。后怕之后,两种对立的想法在脑中冲撞,感性和理性不介意就如此交战到天明。

你知道他想要什么的,你明明也可以给的。

——但是,除此之外,我给不了他更多了。

-

随后的整整三天里齐辰和北河都没有见过面,不是谁躲着谁,而是正好错开了。齐辰去学校上课赶项目,北河被宋以翔捉走去解决他那一堆烦神的事,两人的对话界面里只有“回来吃饭吗”“我有事/我在学校,晚点再回家”“帮我给北斗星倒一点猫粮”这之类的话。

再之后北河又回家打起了他的游戏,齐辰忙完了课业也会尽量回家吃饭,两个人对于那天的事情闭口不谈,北河的队友或同事都没有再出现过,除了北斗星又打碎了哪个碗哪个杯子,时间过得波澜不惊的,好像什么声响都没有。

可是平凡温馨的生活被打破过就是被打破了,不把碎片夹出来清理干净,它就一直会梗在人心头。

《东有启明》将在十二月一日开机。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午后安逸的家中响起了门铃声,门口站着两个人,宋以翔和周景。齐辰正好准备出门去图书馆,看北河还在手忙脚乱地收行李,他就顺手帮忙开了门。

宋以翔他见过,他朝他点头打了声招呼就去找北河了,省略了寒暄的步骤正和人意。周景就是北河常提的那位景姐,她画着淡妆,整个人看上去漂亮大方,精神又干练。她快速扫视了一圈,然后饶有兴趣但又不失礼貌地打量了一下齐辰。

“周景,AB5的经纪人助理,”她抽了张名片递给他,“这两个月我们小北承蒙您关照了。”

齐辰接过名片点了点头,不知为何他并不想多说话。

周景又道,“这上面有我的号码,未来几天联系不上小北的时候可以找我。”

齐辰轻声道了句“谢谢”,把名片揣进口袋里,绕过她走出了门。

果然跟传言中一样冰山,周景哆嗦了一下,心想这小哥看上去和周南还真有几分像……

北河拖着行李箱出来的时候发现人已经走了,他噘了噘嘴,脸色不太好看。但是宋以翔的脸色更不好看,谁看都知道他在等着戏拍完再就北河的事情算总账。

北河只有几个镜头,再怎么拍也不会超过三天。他的戏份拍摄地在玉山,电影开头就是主角飞跃山林的镜头,所以他合并着被安排在最早进组的那批人里了。今天进组主要是和各路前辈打个招呼,随后就尽量低调速战速决吧。

本来他是这么想的。

三人又去商场买了些东西,开车到玉山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可还没看到公司调来负责接应的助理在哪,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辆银灰色的跑车,周南俞和楚笑飞一左一右等在那儿,不知在壮谁的胆,生怕不让各路人知道北河有队友似的。

宋以翔简直哭笑不得,抄起手边的剧本卷起来一人当头给了一下。

楚笑飞会错了意,他赶紧解释,“翔叔!不是,翔哥!!我真没飙车,我开40来的!不信问周南!”

周南俞压根没听他说话,他抱着手臂靠在车边,眼睛牢牢地锁在北河身上。北河倒是很自然地走过来跟他们打了招呼,一边安抚着挂在他身上哇哇直叫的楚笑飞,一边朝周南俞笑了笑。

“队长,你还没回巍城啊。”

“等你拍完了就回去。”

周南俞接过景姐手上的行李箱,带着他们去宾馆登记。玉山景区的宾馆不多,但前年新建了一个比较大条件比较好的,真不知道该不该谢谢那些喜欢来玉山赛道开趴的富二代。

直到拿房卡进房间的时候北河才反应过来周南俞的行动力之高。这间宾馆被剧组包了一整层,北河单人住一间,周南俞和楚笑飞在他左边,宋以翔和另一个演员的经纪人住对面,右边是周景和公司安排来跟剧的助理姑娘。之前他听说的安排不是这样的,想必周南俞也费了点心思打点好了关系。

“周南,”

北河在进房间之前唤了他一声,周南俞回过头,神色淡然地等着下文。

北河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最后就小声但郑重地道了句:

“谢谢。”

-

开机仪式在明早九点,南北笑三人跟在宋以翔后面,挨个去给剧组的工作人员还有已经入住的演员前辈打了招呼。楚笑飞在正事面前还是挺正经的,仨小孩礼貌谦逊地问好的模样没人会不喜欢,最主要是少年偶像和实力派的前辈演员间没什么太大的利益冲突,于是大家都和和气气的,暂且没什么暗涌。

就是还没见着李导演。找他的人不止一个两个,但都说不知道他在哪。鬼才果然是鬼才,不神出鬼没一点好像都配不上这个称号。北河没在意,谨慎地跟一个剧组的人打好招呼也要每分每秒看眼色读空气,并不是简单的事。转了一圈回来他就拿着盒饭请辞了,楚笑飞来挠门被周南俞捉了回去,晚上九点十分,他终于清静了下来。

房间的窗打开就能闻到树木的味道,山里的空气和都市里的到底是不一样的。夜间的气温也冷了不少,北河把空调开得很高,然后开了半扇窗,坐在旁边对着视野里山峰连绵的线条吃了几口饭。这里能看见星星,北河和它们互相眨着眼。

自然的确有让人安定下来的力量。毕竟在山河云海面前,人多脆弱,多渺小。

我若是河流。

北河撑着下巴看着台词本扉页大大地“北河”两个字。

……那么能让河流依靠的山在哪?

山——冰山。

齐辰。

这都能联想齐辰,北河噗嗤一声笑起来。他按亮手机屏幕,屏保被他换成了齐辰拍得那张他和北斗星在沙发上的照片,每次看到这张图他的心情就会变得好。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顺从心底的念想给齐辰打去了一个电话。

响了三四声,对面接了。

“喂?”

北河笑得有点傻气,“喂喂,齐辰,在忙吗?”

听筒那边很安静,“没有。”他回答说。

“你到玉山了?”

“嗯,风景挺好的,就是有点冷。”北河缩了缩脖子,“北斗星在干嘛?”

“在边上趴着。”

“那……”

“北河。”

齐辰这么叫他名字的时候北河是没有任何抵抗力的,即使他听着电话那边低沉的语气突然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逃避的东西总有一天会以某种方式回来,当面说不出口的话隔着数十公里的距离就应该说出来了。

颐都的天上浮着一层薄薄的云,看不见星月。山河之间的距离,又怎么是普通人能一脚跨过去的。

“等你拍完戏跟周南俞回巍城吧。”

齐辰说。

“他们能更好地保护你。”

——但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