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唱的都是假的

作者:沈明笑

二十四小时是可以过得很快的。

齐辰在图书馆待到黄昏才离开,22路公车的始发站在颐都西城区大学城的西南角,此时已经聚集了不少要回市区的师生。一辆辆公车从总站发车,载着他们驶向庞大都市的各个角落。

齐辰上车的时候这辆22路只剩最前面的一个空位,他抱着书包坐下,公车晃晃悠悠地开上高架。郊区的天总归要开阔一点,虽然这两年也建了不少高楼,在这里的高架上还能看到一片完整的天幕。灰白色的背景上挂着一轮火红的落日,它在其他遥远的国度正带来刚刚越出地平线的晨光,很难想象这是同一个星球的同一个太阳。

公车上的所有人都在看手机,只有齐辰一个人在远眺窗外。下班高峰期,驶下高架后的几站里乘客很快多了起来,齐辰把座位让给了一个牵着小朋友的阿姨,站起来扶着横杆,任小朋友坐在妈妈腿上仰着脸,用单纯懵懂的眼睛好奇又仰慕地望着他。

这让他想起了在青叶福利院见过的孩子们,也同样有着一双双好奇又小心翼翼的眼睛。

是现在的人心太冷漠,还是孩子们所能捕捉到的善意太少,以至于他们在这危险的人世里收到一点点温暖就投以青睐,却不知十个笑脸里有七个是圈套。要快点长大呀,想这样告诉小朋友们,但后来谁都发现了,成长其实是一个残忍的过程。

齐辰自觉自己越活越冷淡了,两年前偶然发现的秘密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但其实和那件事无关,他只是一夜之间长大,饱尝冷暖,随后不知不觉筑起了防御性的铁壁铜墙。可是最近这些日子,每当他房间门被敲响,某个眼神明亮的小家伙探出脑袋来找他说话,或者是北斗星趴在他脚边朝他伸出爪子,拿脑袋亲昵地蹭着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还是会变软的。

不是普通的心软,是变得很软很软,软到落日融化成糖浆,流淌进冰川碎裂的地方。

是种温柔的填补,也是残忍的侵占。

待他回到家的时候北河果然已经走了,齐辰往书桌前一坐,从口袋里摸出周景的名片,抽出书柜里那唯一一本杂志,随手夹了进去。他一个人所处安逸的空间此时变得有些无聊——他齐辰居然会觉得一个人呆着很无聊,齐美知道了绝对会露出惊恐的表情。

都怪北河。

人都是会被惯坏的,在贪心的方面,谁也不比谁好。

然后在发现问题之后,人又容易陷入另一个怪圈:矫枉过正。

电话那头九点多钟的夜晚也是静谧的,北河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出来,像狡猾的小狐狸,又同时是单纯的小白兔。北河这个人不存在真伪,哪一面都是真实的他,最柔软的和最尖锐的部分并存,就这样以多情又凉薄的模样从聚光灯下走到齐辰面前,势在要将他俘获。

他就快被捕获了。

然后他听见自己对对方说:等你拍完戏跟周南俞回巍城吧。

他们能更好地保护你。

这是事实,事实都是伤人的,伤害还是双向的。没有哪个男人想承认自己很无能,也没有谁会把自己的心软拱手让人。齐辰这样说了,挫败感果然要比释怀更多。

电话那头立刻不说话了。

几秒钟的沉默被拉得漫长到不可思议,最后还是北河支支吾吾地说,翔叔叫我,我先挂了,然后匆匆结束了通话。

长痛短痛都是要痛的,这个道理是不是能说服所有人妥协。可当下一个午后,齐辰打开门接住这个全身烫得如火球一样的家伙,他立刻被二次灼伤了。

还是不想让他痛了,无论哪一种痛。

新生痛,生长痛,病痛,再往后衰老之苦,死亡与告别,生老病死是宿命,可是人的宿命还有很多种。

他把沾了凉水的毛巾盖在北河额头上,再去倒水给他吃药。这些他曾经受过的照顾都还回去了,可当他料理好一切,北河还是睁着困顿的眼睛望着他。

想说,你还需要什么吗?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

“门锁密码没有换,为什么要敲门?”

北河撇了撇嘴委屈道,“你不是要赶我走吗?”

你看,你看,他多厉害。

齐辰心里被北河软化的地方此刻正揪着疼,揪着指责他的绝情。他在床边坐下给他压好背角,轻声叹道,“……我没有。”

北河哼了一声,侧过身来怒视着他。齐辰不会哄这种病人,只能靠在他身边老老实实给他瞪着,守着他睡着。

北河的确睡得安稳,甚至还无意识地蜷缩起身子,额头抵上了他的手侧。齐辰把掉落的湿毛巾重新给他盖上,小心地拨了拨他的额发。就这样过了好久,北斗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窜进了房间,伏在地板上不吵不闹,安静地睡在两个主人旁边。

谁说这不是宿命的一种。

-

一碰上发烧这种事,人的身体素质高下立见。齐辰上次是一晚上就退烧了,北河却病了整整三天才好转。齐辰也照顾了他三天,跟着吃了三天清淡的食物,他没有任何意见,但随后清醒过来的北河却很愧疚。

第三天下午,在北河第N次眼巴巴地看着他,表现出一种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模样时,齐辰终于忍不住了。他将手中的拖把一丢,洗干净手走到了裹着毯子抱着电脑缩在沙发上的北河面前,压下他的电脑屏幕,让他把那双又躲起来的眼睛露出来。

“你……”齐辰简直没辙了,“我说了,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别这么看着我了。”

“……哦。”

北河缩着脑袋,伸出半截手指蹭了蹭鼻子。

齐辰从茶几上抽了一张纸巾给他,北河慢吞吞地接过,然后猛地擤了一把鼻涕。北斗星被那声音吓得伸头张望了一番,没发现什么敌情,缩回了沙发下面。

齐辰又哗哗抽了两张纸给他,北河继续擤鼻子,垃圾桶里全是一小团一小团的纸。

“……”

“……”

北河的鼻尖很快变得红通通的了,他可怜兮兮地望着一脸无奈的齐辰,伸手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我想出去走走。”

“突然想吃章鱼小丸子!”

“病人也需要呼吸新鲜空气的!!”

“……你不陪我出去的话我要跟齐美说你嫌弃我了!”

齐辰装作没看见他眼中闪过的狡黠和顽劣,就顺势依他。

“好吧,好吧,走走走。”

北河欢呼一声,撒丫子就跑进房间换衣服了。

所以经历了一番起伏纠结后,他们好像又回到最初那样了。北河穿着厚重的羽绒服,系着毛线围巾,头上还戴着那顶齐辰给他的棒球帽。他们一前一后踏上了22路公车,齐辰依旧把靠窗的位置留给北河,只是这辆车驶向了与上次相反的方向。

上次北河还显得意犹未尽,这次近二十站的路程让他过足了当普通人的瘾。他依旧不问齐辰要将他带去哪里,只是认真地看着窗外,不放过任何平凡或特别的景色。公车驶上了开往大学城的高架,这天天晴,日夜交替的天幕呈现一种诡谲的青紫色。

逢魔之时。因为是被诅咒了的时间所以才格外美丽,所有邪魅的幽魂都会在此时徘徊与人间,单独行走在路上的人会被迷惑而失去灵魂。

我被迷惑了吗?北河偏过脸偷偷望了一眼身边人英俊的侧脸,和这个人在一起所有无趣的过程都变得有趣,好似在墙壁破碎的缝隙里也能窥见银河。

“这是去大学城的路吧?”他凑在他耳边问。

齐辰嗯了一声,没有多解释。

这还是北河第一次来颐都西城区的大学城,他原先只知道有两所很有名的理工大学、一所医学院还有一所艺校一同坐落在此。大学城有一条很长的小吃街,这几年越来越多的商户入驻,这里已经要往有模有样的商业街发展了。

毕竟是年轻人聚集的地方,晚上六点正是人开始多起来的时间。北河看着各种各样小吃,或者说垃圾食品,已经开始流口水了,但是他面对涌动的人潮又有些犯怵。

齐辰了然他的犹豫。他一把拉上了北河羽绒服的帽子,轻揽着他的腰,带着他以一种熟练的走位游走在人群中间。不少人哈着热气吃着关东煮,或是捧着热巧谈天说笑,鲜少有人会留意擦肩而过的旁人。

齐辰带他走到了一个人特别多的小店前,让他等在一边自己去排队,北河就站在那儿谨慎又好奇地左右张望。快要到圣诞节了,不少橱窗里,店铺前都贴上了圣诞树和圣诞老人的贴纸,霓虹彩灯和小巧的铃铛挂起,落在北河眼中成为各种鲜活的光点。

然后是穿着深灰色大衣的齐辰回到他面前,眼瞳和夜色一样黑,一样让他觉得安全。他的手里多了一大盒章鱼小丸子,木鱼花和海苔碎屑随着热气起伏飘动。整整五排丸子球,每一排的第一个球上插着个木签,木签上写着口味:经典章鱼烧,培根章鱼烧,芒果章鱼烧,章鱼土豆烧,麻辣章鱼烧。沙拉酱和番茄酱交替着涂成长条,然后店员又在最中间的一颗章鱼烧上用番茄酱画了颗爱心。

北河愣愣地接过这一盒豪华章鱼烧套餐,齐辰已经收回手塞进大衣口袋继续往前走了。他又沿着熟悉的摊位买了两份汤面,北河捧着热乎乎地盒子跟上他,两人走上一条渐渐人少的路。北河看着路边石像底部的校徽,知道他们已经走到了齐辰学校里面。齐辰带着他刷卡进了图书馆,七拐八拐停在一间专门为学生准备的用餐室门口。

并非是考试周,这里只坐着零星几个人,还都低着头塞着耳机在看书本或者电脑屏幕。整个空间呈一个扇形,位置最佳的一个角落特别隐蔽。齐辰径直走过去,运气很好,那里空无一人。

北河超级满意这个座位,他面前就是落地窗,落地窗外是灌木和草坪,一盏路灯在视角右方亮着温暖的光。他干脆把羽绒服的帽子拉下来,松了松围巾,朝着齐辰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

“你以前常来这里吗?”他小声地问。

齐辰点了点头,“考试周的时候,这里基本全天满座。”

“哇哦你们学霸好可怕。”

北河拿起竹签开始吃章鱼小丸子,每尝一个味道眼睛都要亮一层。他哇了一声,摸出手机开始拍照,拍完还要发微博。

齐辰挑了挑眉,“很好吃吗?”

北河狂点头。

“怪不得一直那么多人排队。”

“你没尝过吗?”

齐辰嗯了一声,随口道,“懒得排队。”

齐辰说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看北河突然停住了手才后知后觉这句话中可能让人心里一甜的意味。北河也没戳破,反而小声怪罪道,“你在拿我当小白鼠啊!”

“那不行,”北河快速地戳起最中间那个画着爱心的小丸子,递到他嘴边,“你也要尝尝!”

齐辰从来没有就着谁的手吃过东西,连齐美也没有,他咬下丸子的时候才发觉他对眼前这个人的纵容,已经到了一种他自己都没办法忽视的程度。

当然北河也早就察觉到了。

牙齿咬过竹签所带来的细小震动引起一阵电流,从他握着竹签的手指传遍全身。天时地利人和,不说点什么好像都对不起自己左胸腔里加速跳动的器官。

“齐辰,你们接下来的考试周是什么时候啊?”

“元旦后一次,过年前一次。”

“圣诞节我还想来这里玩行不?”

“行吧。”

“巍城冬天特别干燥超级干燥,我会流鼻血的皮肤也受不了,我不想回去……”

“……嗯。”

“齐辰,我跟你说件事。”

“嗯?”

齐辰握着筷子吃面的手僵在了半空,因为北河突然站起身撑着手凑到他耳边,滚烫的吐息拂过耳垂。说话还带着鼻音的人是传染源,齐辰觉得晕眩觉得自己也要病了,病入膏肓。

那个人用特别小又格外甜美的声音告诉他了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