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大太监与太子入座靠窗的罗汉塌,木案上摆放着两盘点心,侍女斟满茶水。
温馫抬手命内侍出去,虞离一双星眸左右打转盯着侍女垂头退下,捏起一块桂花糕侧卧在塌上翘起二郎腿,细细品尝。
温馫端起茶杯吹散热气,“太子和内臣讲讲与八皇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虞离展颜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大太监的眼睛。”
温馫朝他伸手,嗓音清朗道:“来。”
虞离的嘴巴塞得满满的,翻身爬到温馫怀里脑袋枕在温馫的腿上,闻着大太监身上的冷香仿佛嘴里的桂花糕更加清甜有味,大太监攥着太子纤细的手腕,指腹轻轻摩挲腕间的折印,“有没有伤到哪里?”
虞离想了想左右摇头,温馫逼视着他的眸子,看穿他那点小心思,虞离只好撩开袖口白净的肌肤上赫然浮现出一块青紫的淤痕。
温馫的眸底掠过一丝阴鸷,小心地握着他的手轻抚那块伤痕,取出木屉内的药膏指尖沾着膏体轻轻地推开涂抹,冷声道:“该罚。”
虞离被温馫散出的寒气逼得忍不住抖了抖,也许是那药膏太冰凉,虞离见过温馫如何处置奴婢,大太监遮住他的眼睛生怕小太子见到不干净的,可虞离偏要看,最爱看温馫一脸严峻手握生杀大权,那时候的温馫最迷人,像是开在血里的妖莲,致命且绝美。
温馫口中该罚的人自然也不会是自己,虞离罕见地为八皇子求情,“温馫,这次是我的错,是我将阿善的死瞒着虞佑,他伤心是应该的,我真的不会再和皇兄们胡闹了。”
温馫擦掉指腹的药膏,捏着手帕沾着虞离唇边的残渣,眸色一沉淡淡道:“没想到太子也有会为他人着想的时候,令内臣惊讶。”
虞离抬起眸子盯着温馫清冷的脸庞,不甘地问:“本王在你眼里就是胡搅蛮缠的人吗?”
温馫挑起眉梢,笑道:“比胡搅蛮缠更甚。”
虞离脸色一变,挣扎着爬开,“既然本王在大太监眼中这般不堪,本王走便是了。”
温馫扣住他的腰,收紧手臂将虞离圈在怀里,仔细地端详着他幽深的眸底满是宠溺,“没有不堪,太子这是从何说起?”
虞离冷哼,端起温馫面前的茶,小心地抿温度刚好入口,他便狼吞虎咽地吞下,不懂品茶只觉得满口留香。
温馫言归正传道:“之前师傅留下的功课太子可背诵过了?”
虞离咬牙切齿地揪着温馫的衣襟,“我看你就是事事针对我!”
温馫知晓他乱发性子就是功课没有做好,严肃地开口:“孙子兵法,太子可还记得,用兵始于计谋,始计篇背诵一遍。”
虞离恨,许多太监是不懂得识字的,偏偏到父皇这里教太监读书写字分担朝政,温馫拔得头筹最讨他老人家开心,一路连升至司礼监如今是掌印大太监,自己连温馫都糊弄不得,虞离不甘地问:“必须要背吗?”
温馫不给他留退路,“是,必须背。”
虞离的眼神古怪地瞥向别处,干巴巴地开口背诵:“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温馫静静地听,攥着虞离的手臂温柔地运功揉搓伤口促使淤青消散。
“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虞离打量着温馫的脸色,“三曰地,四曰……四曰……”
虞离一双眸子来回打转,瞧着温馫敛着眸子,无动于衷沉默得可怕。
虞离吞咽口水,“……”
温馫淡淡提醒他,“将。”
虞离心头一窒,总觉得温馫快要发作责罚自己,温馫是父皇赐予自己的大伴,督促学业也有赏罚之权,有时只有自己逼得他无可奈何时才会不轻不重地打自己的掌心,“四曰将……四曰将,五曰法。”
大太监叹息,“虞离这些虞晓七岁的时候就能熟背,你可还是孩童?”
虞离不满地叫嚣,“那你去找他给你背啊,偏要来为难我!”
“你觉得虞晓好,你去找虞晓!虞岐好,你去教虞岐!干什么非要逼我,在这里与我相看两厌,本王知道你早就厌烦我了!”
温馫痛恨他这幅冥顽不灵的模样,沉声喝道:“太子!”
虞离泄了气,翘着二郎腿晃荡着脚丫,“反正本王背不出,你要罚便罚。”
温馫抬起他的下巴,对上虞离固执的目光,“那好,内臣问太子几个问题,太子若是答出,内臣便不罚您。”
虞离满不在乎,“要问便问。”
温馫眸中闪动一股偏激的执念,“太子是储君,若他日独当一面,战争是国之大事,关乎国家存亡,所以不得不认真研究。方才太子背诵的,何为道?”
“所谓道,就是使民众与君王的意愿相同,这样民便心甘情愿地为君死,为君生,不惧危险。”
虞离认真地听着温馫讲,他虽讨厌这枯燥无味的知识,但是温馫讲的他便爱听,喜欢听。
虞离天真地问:“温馫,吾将为君,尔便是吾的臣子,尔可愿与吾生,与吾死,而不畏危?”
温馫没有应答,却攥着虞离的手掌深情地亲吻他的指尖,虞离的身子猛地颤动,心头溢出满满的喜悦。
虞离起身,跨坐在温馫怀里,两人额头抵着额头,虞离主动一下下轻啄着温馫的唇瓣,温存着与大大太监耳鬓厮磨。
温馫摁住他不安分的双手,话锋一转,“可太子有没有想过若君主无道呢?民也要从之?”
虞离窝在温馫颈间,嘟囔着:“什么君主无道,君主就是天,民众恪谨天命这是常理。”
温馫脸色难看,“夏无道而殷伐之,殷无道而周伐之,秦无道而汉伐之。有道伐无道,此天理也。所从来久矣!”
虞离不懂,拧着眉心问:“温馫你到底想说什么,这可是大不敬之言。”
温馫恭敬地说:“只是警戒太子定要仁政,君与民一心。”
虞离似懂非懂,仰着头设想缓缓露出笑脸。
温馫瞧他一副古灵精怪的样子,又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开口问道:“太子在想什么?”
虞离小声说:“若真是那时你一定要辅佐本王,大太监处理政事,本王只管出宫游历。”
温馫无奈地摇头,这到底是不是虞离的福气?
他什么都不想,一心只想着玩。
之所以皇帝如今仍这般喜爱虞离,喜爱太子,便是他这样天真,从不设想百年之后更不会急于求成只盯着王位看。皇帝修行长生不老之术,便是为了长久执政,虞离更不会着急,他只玩自己的,从不想国家大事,更不会想未来继位如何如何,越是这样越是讨皇上他老人家喜欢。
温馫沉吟片刻,剖开心头血肉淡淡地开口:“太子可知道皇上派大将军平定玄幽一战?”
虞离眨眨眼睛,茫然地摇了摇头。
温馫搂得虞离更紧,好像感到通体冰冷,涩涩地开口:“天哲十三年阴历五月十八,钦天监上奏十二辰次在未,月为太阴,月如血色此乃大凶之兆,西部邪气涌动欲有谋反,那处正是玄幽之地。”
“可玄幽一直安分守己,按时纳贡及朝拜,太子认为该不该出兵围剿玄幽?”
虞离不假思索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钦天监暗示凶兆,玄幽欲有谋反之意,当然要去起兵征讨。”
温馫凝着虞离的眸子顿时没有半点光彩,万念俱灭,没有继续开口。
虞离偏偏此事来了兴致,“所以玄幽到底有没有造反?一定是有造反吧,否则父皇怎么会派大将军去围剿玄幽呢?”
温馫摇头,“开始玄幽王并未反抗随钦差入宫,却在七日后被悬挂在城墙示众,随后玄幽才起兵反抗。”
虞离咬了咬唇,“为皇帝而死,为天道而死,他们还这般不情不愿,一群刁民当然要派大将军去围剿啊!死有余辜!”
温馫心头一窒,惨笑道:“虞离,若是你会如何处置?”
虞离板着小脸装得唬人,干净明澈的眼神说出的话却是一本正经的凶残,“屠族灭种,男子剥皮分尸,女子作娼犒赏三军!”
“哈哈!”温馫大笑,生硬地扯动着胸腔痛快爽朗的笑声掩藏胸口的钝痛,温馫的笑意不达眼底浑身散着寒意,一双清冷眸子的布满血丝,温馫尝到喉间的腥甜,恨不得剖心泣血,“虞离,虞离你不傻,你从来都不傻。”
虞离疑惑地睨着温馫,他感受不到温馫如此绝望从何而起,“温馫……你怎么了?”
温馫摇头,“圣人不仁,虞离你教会我太多了。”
温馫起身拿起纸笔,铺在虞离面前的木案之上,“太子将您说的写下来,写在纸上!”
虞离不懂温馫这是怎么了,这又有什么好写的,他不依,穿上皂靴,“我要去和苏尤抓蛐蛐。”
温馫一把扯过他的手臂,“啊!”虞离吓了一跳,被温馫宽阔的胸膛圈在怀里,他被挤在木案与温馫的胸膛之间,感受到温馫喷洒的气息冷得犹如利刃凌迟自己颈间的肌肤,听到温馫有力的心跳砰砰地撞击着耳边,“温馫……”
“写!”温馫逼他,握着虞离的手执起毛笔,温馫听虞离亲口说出这句“屠族灭种”,要看他亲手写下来,暗自唾弃自己,温馫你还在设想什么,如果当时是虞离他就不会这么做了吗,你忘了血缘是多么奇妙的牵连,如父如子……
“让皇上看看他最宠爱的儿子,颇有圣上当年英勇!”
虞离皱眉,攥着笔杆总觉得温馫莫名其妙,感受到温馫握着自己的手掌抓得紧紧的,“温馫,你怎么了?”
温馫屏息凝神,虞离似乎被自己吓到了,一时怒火熔断理智逐渐冷却,冷静后淡淡地开口:“太子抄写兵法吧,这次在四皇子的事情吃了亏,若不知他人心计,早晚还是要吃亏。”
虞离见温馫态度缓和不少,但还是要责罚自己抄写兵法,愈发得寸进尺扔下手里的毛笔,“本王不写!”
温馫的脸色犹如凝着一股死水,“呵,太子真是愈发出息了,书不读,字也不写,太子想做什么?”
虞离被温馫的冷嘲热讽激怒,抓起砚台转身朝温馫砸过去,墨渍溅在温馫的官服上晕染开,虞离满嘴叫嚣着:“本王说了不写就是不写!这些枯燥无味的书本王也不看!你再敢逼我,本王就一把火烧了这里!”
他抄起木案上的书籍纸张挥下去,掀翻整张木案,总觉得温馫今日不正常得可怕,自己才不会对温馫言听计从!
“滚开!我要出去!”
温馫刚刚找回的理智顿时消失殆尽攥着虞离手腕,将他带出偏殿,候在殿外的侍女小公公见大太监动怒追上去磕头,“大太监!太子爷!”
“温馫!你干什么!你放开!”虞离咒骂:“你敢对本王无礼!放开!混账东西!”
温馫一把搂起虞离的膝窝将他抱在怀里怒气冲冲地走远,“温馫!温馫!你放开!”
虞离瞪着腿,拼命挣扎着无济于事,趴在温馫的肩上狠狠地咬下去,温馫面不改色,冷冷地开口:“虞离是我太宠你了,宠得你如此骄纵跋扈,不学无术,若是这样下去太子如何成才?”
“呸!”虞离破口大骂,“本王如何用不着你管!你个狗奴才也敢教训本王!”
温馫听着虞离不堪的咒骂,充耳不闻。
狩猎场,虞晓和虞岐坐在凉亭还未离去,虞佑站在石阶边望过去,温馫带着虞离站在狩猎场中央,一声清脆的哨声,一匹黑色骏马飞驰而来,那是大太监的坐骑幽灵,性子烈没人能驯服,只有温馫能降住它。
虞离被温馫楼在怀里,顿时心惊胆战,“温馫你要干什么?你放开本王!”
温馫将虞离的双手绑在幽灵的缰绳上,虞离浑身僵硬,此时才知害怕为时已晚,“温馫……”
“温馫,我还没骑上去,你要教我骑术,也要扶我上去……”
“温馫,这次你不陪我一起驯马吗……”
虞离不安地不断发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温馫的动作,自己站在雪地中,手掌被捆绑在缰绳上,“温馫……”
温馫抽出藏在马鞍之下的武器,是一把镂空镌刻暗纹的铁折扇毅然决然地点在马身。
骏马如同被刺痛,扬起前蹄猛地狂奔出去,“啊!”虞离被一阵力量硬生生地拽出去,“温馫!”
他惊慌失措,大叫着温馫。
温馫眸底幽深凝着虞离被幽灵拖着,他站得不稳,想翻到马背又上不去,虞离的武术功底不好,只能是三脚猫的功夫还是温馫教得,自己教他如何上马,如何驯马他总是不听,每次依偎在自己怀里,撒着娇说:“有大太监在不就好了,本王就与你同乘一匹马。”
虞离惶恐不安,双腿根本跟不上马儿奔跑地速度,卯足力气抓住马鞍,手底一滑又松开上腿踉跄猛地跌倒下去,幽灵没有束缚一路疯跑拖行着虞离滚在雪地上,虞离浑身沾满泥雪,恨意从心底蔓延,每次遇到危险时他总会叫温馫的名字,现在他不再喊了,咬着下唇尝到铁锈的滋味,也不松口。
温馫心如刀割,攥着铁扇的手掌愈发用力。
虞岐震惊地站起身,手掌扶着石桌,“温馫……温馫疯了吗?”
“他怎么会这般对待虞离?”
虞晓攥着茶杯,错愕地瞪着虞离的身子狼狈地倒在雪地上被一路拖行,指尖泛白。
虞佑原本不想管的,可见虞离那般破败,不忍地拾起一枚石子打过去本意切断缰绳,石子势如破竹地飞过去,只是半路被一块铁牌击落,虞佑咬牙扭头望向大太监,温馫手握铁扇,眸色凌厉地瞥着他。
大太监移开目光,凛声开口道:“内臣奉皇上旨意监督各位皇子学业,自出宫以来众皇子无心学习,斗嘴打闹勾心斗角之事频频发生,内臣代皇上立个规矩,若诸位皇子再散漫无纪、不学无术,自会有师傅教训。”
“今日之事其他皇子自行到师傅那里领罚,侍讲、侍读学士有权责罚不懂规矩的皇子,罪名由内臣担着。”
八皇子攥紧拳头,走回寝宫。
虞岐还小,不懂这事怎会如此严重,“七哥,怎么会这样,吴王不管吗?”
虞晓讥笑,摇了摇头,“管?怎么管?他也没法管。司礼监的上面是皇上,父皇亲手给他的权利,他的意思就是父皇得意思,朝中大臣哪个不明白这个道理?”
虞岐纠结地想,“那虞离呢?”
那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哥哥呢?
虞晓起身走到温馫身旁,温馫的眸底冰冷,仿佛近温馫一寸就能感到更剧彻骨的寒,虞晓没有为虞离求情,也没有提起虞离和虞岐打斗之事,只是淡淡开口:“曾经虞离问我用扇子做武器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我告诉他一种风流倜傥,一种阴险狡诈,你想问的谁,你觉得他是哪种人?”
“要我说,也可是两者的结合。”
“虞离恼了,他说温馫哪种都不是,虞离真的一点心事都藏不住。”虞晓莞尔,温馫缓缓侧过头,眸中毫无波澜,虞晓越是提起与虞离的亲密事就越是该死。
虞晓又道:“可是虞离说温馫是大丈夫,讲的是是非对错,不讲利害成败,温馫口口声声讲的是情理,讲的是万世流芳,不讲一生富贵荣华。”
“这是他说的,他便是这样的虞离,这便是他心里的你。”
“你对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