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夜色如水。
檀香木雕刻的飞檐上,一黑一红两道影子对峙。
席远五指弯曲,将那抹面巾紧紧攥在手心,“你刚才说,音儿?”眼中清晰映出对面那张清秀的脸。
他一眼就认出,这个黑衣贼人,是白日被指给李斯年的琴师。
方才太过突然,师南本以为能顺利逃脱,哪知席远就算是惊愕,手上动作依旧比他想象的快。
“你听错了。”师南理不直气也壮。
他实在没招了,只能耍无赖——反正任由席远怎么想,也不可能猜到事实。
唯有心里懊悔,被席远看见了这张脸,“李延”这个身份是不能用了。
“你夜谈此地,意欲何为?”席远却不再追问,也没有表现出抓他的意图。
夜幕中一阵风吹过,席远身高腿长,站在那里,灼目的红衣随风飘荡,狭长的眼眸在如水的月辉里,不笑时有几分凛然生威。
两双眼睛对视着,师南本来就心虚,看得久了,忽的不敢触碰那眼中深层藏了些什么,直觉是令他胆颤的东西。
师南错开视线,“找点东西。”
席远看着眼前无论是外貌,声音,还是身高,都与音儿和英郡王截然不同的人,眼尾微弯,倏然变得多情,“被我看见了相貌,你就肯定逃不出皇宫。”
“除非你,拥有改头换面的本事。”
话语里带了明显的试探之意。
师南心口砰砰直跳,席远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内怂外也绝不能怂:“这么自信?”
你来我往说了几句,底下闻声赶来的人越来越多,从师南的角度,能看见四面八方都有黑影靠近。
该走了,再不走就走不掉。
他是灵物,但作为世间唯一的灵物,受限颇多,并非无所不能。自从化成了人形,很多东西像是血脉传承一样,自发涌现在师南的脑海,他确实有保命的杀招,但不是现在。
师南提防地看了眼席远,念头一转,刻意挑衅他,故作低哑的嗓音并不好听,“既然如此大将军如此自信,不如与我定下赌约,放我先走五十个呼吸时间,若再被将军抓到,我束手就缚,绝不反抗。”
边说边警惕地退了几步,毕竟这个提议十分儿戏,站在席远的角度,是万万没可能答应的。
哪知席远挑了挑眉,又恢复成了那种玩世不恭的模样,“行。一,二,三——”
这就直接开始了!
这套完全不按常理的出牌,让师南足足浪费了三个呼吸时间,等反应过来,一句话也不说,迅速转身跳下屋顶,遁入黑暗中。
赶来的侍卫们,被房檐遮掩了大半视线,只有小部分人,看见那黑衣贼人跑了,大急:“在那!”
“别让他给跑了!”
“大将军在哪?”
有人终于赶了过来,发现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席远,嘴里正兀自数着什么数:“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好了,”席远转过身,来得最快的侍卫总管,是席远麾下的人,看见他面上的兴趣盎然,略做迟疑问道:“大将军,可看清那贼人的脸了?贼人轻功精妙,我等实在追不上。”
本不抱希望,哪知席远却说:“看清了。”
侍卫总管大喜,“长什么模样,可有特征?”
席远勾着上挑的凤眼,微微一笑:“不必,我认识他。”
侍卫总管闻言微愣,转而肃了脸,“是谁?属下这就去发布通缉,全力捉拿。”
“不,现在不能说。”席远却摇头,嘴角笑意未消,“跟上去,如果寻到他的踪迹,不得伤他,立马告知我,我要验证一件事情。”
一路动静颇大,引来各方的眼目太多,若是刚才就把他抓到了,很难不动声色处理好。
“封锁皇宫,今夜谁也不能外出。”
他要验证,一个对他而言十分重要的猜测。
侍卫总管虽不知所以,仍是肃然道:“属下听令。”
吩咐完毕,席远遥遥往师南离开的方向望来,不作犹豫跟了上去。
......
师南从席远手上侥幸逃出,直奔向他作为被赏赐的“美人”,居住在李斯年临住处的那间房。
悄无声息地推开门,侧身而入,反手掩上,师南才松了口气。
对席远的举动,他虽不得其解,但总归是好事,只当席远年少成名,心性受不得激。
路上他想了想,实在无处可去,又不知皇宫有什么隐蔽的密道暗室。
略做思索,皇宫的出口肯定有人把手,外逃不在他的考虑中。
于是师南深谙灯下黑道理,片刻不停,直接返回了原住处。席远既看到了他的面目,必然不会认为他能蠢到自投渔网。
师南直奔床底,俯身从床板背侧掏出个不起眼的包,揭开包袱皮,里面无数瓶罐子露了出来,不由分说寻找需要的东西。
他当然不会真的以为席远不搜这里,非要回来,无非是为了藏在这里的药,这张脸是不能再出现了,他得卸除伪装,重新装扮个别的模样,危机才算解除。
事态紧急,师南不再多想,手脚麻利在脸上涂涂抹抹。
他没注意的是,屏风后阴影处站了个人影,盯着背对的师南,眸子里幽光一闪。
不多时,灰色的药粉涂抹后,有微黄的粉尘黏附成了一团,其下似雪的肌肤,渐渐露了出来。
再过会儿,备好的帕子在脸上粗暴一抹,对其下娇嫩的肌肤毫不怜惜,真正的五官终于浮现。
危机解决了一半,“李延”消失了。
师南将脏了的帕子藏起来,深深的一口气还未吐出,背后犹如幽灵般出现一道人影,“你在干什么?”
“......”
噼里啪啦一阵响,桌上的瓶瓶罐罐撒了一地。
“谁?”师南迅速转身,瞳孔炸成了针尖,这是他极度惊吓下的生理反应。
寂静的房间里,突兀的质问声,在空气里回荡。
黑影从阴影里走出来,那张如雕刻版棱角分明的脸,出现在师南面前——正是李斯年。
“你怎么在这?”师南努力平复胸口飞快的心跳,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今晚真是意外状况一出跟一出。
李斯年自角落走出,“这话该我问你,你究竟是谁?”
越走越近。
停下时,两人隔得很近,近到呼吸可闻。
“之前住在这里的人。”师南往后仰了些,背却碰到了桌子,无处可退,仗着李斯年不知皇宫情况,嘴里胡说八道:“储君来之前,这间屋子是我住的,只是落了重要的东西,不敢打扰贵人,夜里偷偷来取。”
他在赌,赌以人族的视力,进来时李斯年看不清他的模样。
方才离得太远,李斯年又没有师南的天赋异禀,并不能看清他的容貌。
此时两人近在咫尺,呼吸可闻的距离。
李斯年借着月色,隐约窥见这信口开河之人,掩在黑暗里的绝色轮廓。
还看不太清。
“是吗?”他道。
话音刚落,随着极轻的一声吹气,黑暗如潮水般褪去。
李斯年的面目清晰地出现在面前,印在暖黄的光亮下,手上还拿了个火折子,刚点燃了一根蜡烛。
紧跟着,蜡烛凑近了些,火折子被他扔开,空着的手直接将师南的下巴微抬。
师南的面容,被李斯年看了个清清楚楚。
流动的细碎的光影,从黑暗中初次对他展示的容貌,终于显示出惊心动魄的魅力。
李斯年此生从未见过有比面前这人,更出色、更美丽的存在——
只肤浅的从容貌来说。
因为方才为了改变形貌,束起的黑发被解开。
此时魅惑人心的昳丽脸庞后,长发如瀑,微卷着披散开,沉入黑暗的如墨黑发,是世间最神秘的色彩。
李斯年足足失神了五个呼吸时间——似乎很短暂,这对早已心如铁石的他而言,已经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但也仅此而已了。
美色是利器,是毒药,对他,却是最没用的东西。
李斯年微微裂了下嘴,露出的牙齿闪着寒光,“不巧,你穿的这身衣服,正好是我的小乐师的呢。”
“李延?或是,别的什么人?”扳着下巴的拇指微微用力,留下红色的印痕。
真是完全不同啊,师南想。
师南不在意他的冒犯,短暂的惊吓缓过去后,他对有别于“庄河”面前的李斯年另一面,感到无比新奇。
霍斯年,温顺卑微,无时无刻不在祈求他的怜悯。
李斯年,犀利狠戾,像头刚成年的狼王,已经向他展示了自己的獠牙,初露峥嵘。
这真是同一个人么?
这么说来,当初的霍斯年,向濒死的他编造了司景明畏惧危险,不肯前来的假象,果然是故意的,就不知是有何意图。
李斯年见他毫无被揭穿的慌张之意,反而漂亮的眸子里,隐隐在打量他。
“不想说?”李斯年手指力道更大,“本以为你是个安分的,才要了你,没想到还有来历......”
师南这回觉得痛了,皱了眉头,拍掉他的手。
李斯年看着他,仍在继续说:“不管你是谁,本王孔国一行,不能有差池,如果你不能给我交代,我就——”
“嘘——”话未说完,削薄的嘴唇被人捂住,“噤声。”
蜡烛被吹灭。
门外有别的声响,来人并未掩饰脚步,能数出有五六人。
师南并不如表面上的风淡云轻,他这边稳着李斯年,心里一直惦着席远在搜捕他。
没想到比预想的还要快。
脚步声停顿了片刻,分散成几方,四散着一间间查看。
很快就会搜到这间房。
师南紧紧捂住李斯年的嘴巴,柔软的掌心触碰后者的唇,一心作两用,居然有空想,原来表面这么坚硬的人,唇瓣也是软的。
也正是这时,剧烈的刺痛感从掌心传来——师南差点叫出了声,好在咬着唇忍住了,他恶狠狠地瞪了眼李斯年。
这人居然直接咬他!
李斯年也同样望着他,抹掉嘴唇上的稀薄血迹,舔了舔牙齿,恶劣地笑了。
他为了想要的东西,可以没脸没皮,但不意味着就能仍由谁动手动脚。
好在李斯年也听见外面的动静,声音压低,隐约有些咬牙切齿,“你出去一趟,还顺便带回了麻烦?”
师南还是没忍住“嘶”了声,张开手,能在夜间视物的猫瞳往下看,立马看见掌心血色的齿痕。
师南暗暗在心里划了一笔,从来没有人能让他吃亏。
“我们做个交易,”心里愤愤,面上却挂起了虚伪的笑,他附在李斯年耳边,用气音诱惑道:“你助我摆脱追捕,我助你度过在孔国的危机,干不干?”
李斯年虽觉得耳朵痒痒的,感觉很古怪,但不妨碍他神色微讽,“你有什么资格和我交易?”
作者有话要说: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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