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同手同脚走出纯太妃的宫殿,转过墙角,身躯一晃,踉跄几步,直接摔下了台阶。

狼狈地趴在地上,好半天才抬起一张茫然的脸。

小太监,正是打晕了外出采购的原主,顶替入宫的师南。

他无暇顾及磨破皮的地方,传来的刺痛,心里乱成一片,几乎不能思考。

师南迟钝地想,纯太妃说的老太监,是祥伯吗?

江阴王,江阴王是脏兮兮的狗崽子的话,那景明呢?

景明又是谁?

同样高大的身形,从不摘下的面具,两人从来不同时出现,还有江阴王对他来的莫名的好感。

按在地上的五指开始剧烈的发抖,如果他们都是狗崽子,那么就意味着,意味着......

——江阴王就是司景明。

师南嘴唇嗡动了几下,开了又合,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荒谬的猜测一闪而过,紧接着莫大的恐慌倏然涌上心头。

司景明,司景明有危险!

师南脑子嗡嗡作响——他不敢赌。

师南踉踉跄跄爬了起来,凭借小云子身份优势,随手抓了个纯太妃的人,问到江阴王被围剿的地点,不顾暴露身份,直接飞上了宫殿,极速朝目的地奔去。

......

黑夜风高,正是杀人夜。

偏僻的冷宫废院中,足足上百人围攻其中一人,好在那人本能的处于窄角之中,同时只能有三四人攻击他,为了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外间还有十五名弓箭手蓄势待发,只等目标耗尽力气,就将他射死在这冷宫院墙中,静静死去。

最近的高墙上,站着两道默然的人影。

“我等这一刻,等了足足一年。”李斯年看着人群中恍若凶兽的司景明,露出了嗜血的笑。

席远负手而立,冷漠地看着司景明的方向,心里并不如李斯年表现的高兴。

或许是无人可说,又或是未泯的良心作祟。

席远淡淡道:“我席远一生光明磊落,受百姓爱戴,唯一有私心的事,就是亲自安排处置司景明。”

李斯年咧了咧嘴,隐约显出锐利的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司景明有如今的下场,和你们皇帝分不开关系。你可得小心了。”

席远斜长的凤眼微眯,嗤道:“少挑拨离间。”

李斯年转过身去,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细细打量了一番司景明的状态,笑道:“他快不行了,啧,谁能知道堂堂司景明是个疯子呢,瞧他神志不清的模样......”

他蓦地沉下脸,“偏有人瞎了眼,眼中只有他。”

席远没理会他的话,眯着眼朝场内看去。

常年无人清理的墙角,爬满了湿腻的青苔,司景明背墙而立,脸白目赤,一身黑袍已然湿透,大多是旁人的血,原本脱俗超凡的面庞溅射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十分可怖。

纵使被亲娘的指骨刺激得入了魔,宛若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司景明仍旧凭借身体的本能,找到一处最利于他的地方,勉强坚持了下来。

可惜都是徒劳,垂死挣扎罢了。

凭借他的轻功,本可以轻易地越墙逃脱,然而此刻他精神狂乱,一点理智也无,只知道死死护着胸口的指骨,双眸被血色染红,满脑子的杀、杀、杀——

杀了一个又一个,又有更多的人补上来。

偶尔有一箭穿透围攻者的肉身,连人带箭朝他射来,被他撇头躲过,身后又多了具颤抖几下,就没了声息的尸体。

此时身后已有了重重一摞,地下蔓延的血色,像从地狱里盛开的曼陀罗花,危险而艳丽。

司景明的眼愈来愈红,杀的兴起,有时候明明能退后一步躲过的小伤,他偏要用扛着刀刃,一击杀了来犯的人。

风带走了铁锈味的血腥气息,飘啊飘,飘入了突兀闯进冷宫里的小太监鼻尖。

小太监跳了下来,推开冷宫紧闭的门,听着兵戈交战的声音,脸上骤然变得雪白,从他的方向看去,只能看见无数人淹没了一个地方,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他嘴唇微颤,连跪带爬地跑了去,快到外围的时候,被一只手提住了衣领,“你是——”

看清他的脸后,席远道:“小云子?纯太妃派你来的?”

小太监用极其憎恶的眼神看向他,哑着嗓音道:“放开。”

夜太深,席远看不清他的眼瞳,却也被凝如实质的目光,看得皱了眉,“出去,这里很危险,不是你能呆的地方。”

话落,就被小太监打落了手,腰间的长剑被人抽了出来。小太监持着席远的配剑,义无反顾的往人堆里冲去,不顾席远的阻拦。

看着纤细却决绝的身影,像飞蛾扑火般一头扎进战斗中,席远心里升起了古怪的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脑子里一闪而过。

李斯年随即也跳了下来,戏谑道:“司景明不亏是人人皆厌,连个深宫里的小太监,也恨不得亲自动手。”

席远下意识上前一步,又停住,忽的有些心慌,说不上哪儿来的。

两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被突然出现的小太监吸引。

近了。

又近了。

犹如溪流撞上了大海,小太监终于与刺杀的兵士撞上了。

他似乎透过人群的缝隙,看清了里面的人,刹那间,浑身剧颤,颤巍巍举起了持着长剑的手,黑夜中白光自二人的黑瞳里惊艳一闪——

离得最近的兵士,头颅不翼而飞。

目睹一切的二人,眼瞳紧缩。

......

十个呼吸时间前。

师南跌跌撞撞奔进了冷宫,听着附近的打斗声,毫不犹豫闯了过去,中间似乎被谁拎住了后脖。

那瞬间源自天性的无力感涌了上来,差点软倒在地,可是心里有一股声音一直在咆哮: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师南挣脱了出来,抬眼一看——原来是席远。

是要杀了他崽儿的席远。

背后还有注视着他的旁凶——李斯年。

师南脑子已经不够用了,一心惦着崽儿,只看得见席远嘴唇张合,却听不懂他说的什么意思。

他目光下移,顺手抽走了席远的配剑,玄之又玄的命运在促使他——促使他一步步,走向他命运里最重要的人。

越过一层层神色狠厉的兵士,闪过时不时挥来的刀光,师南突破最后一重攻击的力量,交重的人影从视野里消失,显露出一个倚着刀柄,勉强站立的血影。

兜兜转转,十年反复。

一直是司景明向他走来,终于,这一回,是他主动到了司景明身旁。

如果这是命运对他们开的玩笑,那么他甘之若饴。

无论距离,无论种族,无论生死。

师南眼中再无他人,琥珀色的瞳孔里,映出了地上带着裂痕的面具,还有眼神充满杀戮的苍白面孔。

师南肺部的空气一瞬间被抽的干干净净,窒息的感觉充斥了整个脑海,头晕目眩,握着长剑的五指攥的死紧,骨节噼啪作响。

下一刻。

师南水晶似的琥珀色瞳孔,骤然染上了血色。

他红着眼,高高举起了长剑——

一刀斩下身前,正要攻击向司景明的兵士!

兵士惊愕的头颅滚了几圈,咕噜咕噜沿路滚到了司景明脚下,司景明有所察觉,茫然看了过来。

所有人俱都怔住。

剧烈的战斗,被迫暂停了一瞬。

兵士们很快反应过来,看着同袍被突然闯进来的“自己人”杀戮,终于明白此人来之不善。

大部分人碰不着司景明,便面露狠色,朝师南围拢过来。

就在师南即将面临千刀万剐时,房檐上意识到不对的二人,惊怒道:

“住手!”

“不得伤他!”

兵士们愕然停了步,伏在高墙上的弓箭手也顿住。

师南听不清别人的声音,眼中只有望来的那张脸,崽儿像是杀红了性子,突然没人进攻,一时间有些迷茫,像是在疑惑怎么没人了。

茫然无措的神情,让师南心疼的直抽气。

“崽儿?”

他忍着眼泪,朝司景明走近。

司景明听见他的声音,像是愣一下,歪了歪头,露出熟悉的脸,额上有道红色流了下来,蔓延在冷白的肤色上,显得触目惊人。

然而紧接着,他闻见鲜血的味道,眸子重归混乱,对意图靠近的师南,发出威胁的喝喝声,勉强站直,举着红色的长刀,刀尖直指师南。

身后两道身影快速接近,试图阻止师南:

“阿南,危险,不要去!”

“他已经疯了,不认识你!”

师南恍若无睹,继续朝司景明走近。

“崽儿,我是阿南啊......是兄长,是哥哥......”

司景明嘴里不断发出野兽般的呜嚎声,跟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后背沾上了绿色的青苔,刀尖微微颤抖,眸中清醒与狂乱交错,这一刀却怎么也斩不下去。

师南见状,不忍逼他,终于在安全距离外停了步。

司景明渐渐垂下了刀,红色的视野里,只有他一人。

席远和李斯年赶到师南身后不远处,急得立马就要上前,结果每近一步,司景明立马变得狂躁起来,刀尖复又抬起。

疯子毫无理智可言。

两人生怕伤到了师南,几番尝试后,不甘地退了回去,只不停劝说师南离司景明远点。

在场的数百人陷入了僵滞中,所有人都看着最里面的二人。

万众瞩目下。

师南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柔声对警惕的崽儿唤道:

“波波。”

波波。

记忆里无数次,一道白色的温暖人影,无时无刻不出现在眼前。

白日、夜里。

春来夏去,日月更迭。

他用暖和的手亲昵摸了摸谁的头,揉乱一头黑发,带着笑意道:“波波。”

“快来,写字了。”

“说了别叫我乳名!”

“波波,吃饭了——”

“不准叫!我不吃了!”

记忆里的两个字,冲破重重血色迷障,从过去闯到了现在,模糊不清的白影,化成了眼前的人。

分明是陌生的脸,眸子里却是熟悉的温情。

虚妄破碎,幻境皆消。

司景明终于醒了。

刀尖汇聚的血泊,滴滴点点滴落在地上,盛开了血红色的梅花。粘腻的衣衫散发浓浓的血腥味,是什么从额上流下来,顺着眼睫流向了下颌。

司景明抬手一摸,是血。

司景明眨了眨干涩的眼,看向离他最近的那个人,那双含泪的,温柔的,心疼的眼。

司景明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仓皇丢掉手上杀了数十人的凶器,转身想逃,却撞上了严实的墙。

他甚至忘了轻功,一味地想要逃离。

逃无可逃,始终被那人温柔地看着,终于,他目光慌张地扫了一圈,微微一亮,连忙捡起血泊里染红的面具,急急忙扣在了脸上,不停后退。

自言自语地呢喃,“不是我......你认错人了.......”

手指用足了力,布满蜘蛛状裂痕的面具,不堪重负,哗啦啦碎成一块块的,从修长苍白的指尖落了下来。

漂亮的手指茫然地抓了抓,却只抓到几块碎片。

司景明睁大了眼,徒然的用双手遮了面,“不是......不是我......”

他不敢抬头,生怕看见那人厌恶失望的眼神。

司景明骗了阿南,司景明是个杀人狂魔。

阿南最讨厌他这种人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几个呼吸时间,司景明像个害怕的幼兽,掩耳盗铃把自己裹住了。

师南嘴唇微微颤抖,心疼的要裂了。

他不管不顾地跑了过去,一把抱住掩面的司景明,轻柔地扳开他泛白的手指,抬起那张满是污血的脸,仿佛又回到了初次相识的时候。

师南用手擦净了他脸上的血污,当着数百人的注视,哽咽地说:“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温热的手细细擦过了脸颊,司景明怔怔地放下手,“我骗了你......”

师南把他搂的紧紧的,温声道:“我不介意,景明一定不是故意的。”

惶恐的心像是受到了安抚,还有些许忐忑不安。

“我......我还杀了很多人.......”

师南红着眼,双手颤抖着摸了下他的头,然后微微踮起了脚。

司景明满脑子的恐慌,却在察觉这一点后,下意识蹲了下来,免得师南踮着累。

师南鼻子顿时变得酸了,他没有说话,不顾司景明满脸的脏污,微微垂着眼,让司景明看见他眼中的专注,一点点的,从司景明的额上,亲到了鼻尖,最后带着血迹的唇瓣,落在苍白的唇上。

“脏......”

司景明双眸睁大,像是被惊醒,连忙后仰。

被师南扣着后脑,伸出红润的舌尖,一寸寸描绘过苍白的唇,让它重新有了血色。

他轻轻咬着司景明变得润泽的下半唇,探出灵活的舌尖,似有似无地勾了下里面僵直的舌,立马收回来,暧昧道:“我不嫌弃。”

像被小猫舔了似的。

司景明的眸子,一点点亮了起来。

从未有过的欣喜和失而复得,如同决了堤的洪水,浩浩荡荡的从他的心里涌了出来,每一根汗毛都有跳动的欢畅。

他可以以江阴王的身份对师南肆无忌惮,但脱去了面具后,连想小心翼翼牵住对方的手,仿佛都是亵渎。

只恨不得挖开胸膛,掏出一颗红彤彤的真心,都交给他,整个人都送给他,让他看见汹涌澎湃的情绪,和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爱意。

恰在此时,旁观的一人忍无可忍,“松开他!”

师南捧着司景明的脸,回头看去,说话的人是李斯年。此时他的状态十分不对劲,甚至有些像疯魔的司景明,双眸里俱是疯狂和嫉恨之色,看着师南湿润的双唇,整个人近乎崩溃了。

“为什么是他?凭什么?”

李斯年某种充斥着某种叫嫉妒的火焰,指着冷下脸的司景明,咆哮道:“我到底哪里不如他,从一开始你的眼里只有他,这对我不公平!”

李斯年走近几步,几乎哀求地道:“阿南,他就是个疯子,早晚会害了你,你松开他,和我在一起,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包括我的命,好吗?”

“滚,你算什么东西!”

司景明神色一厉,站直身,在情敌都算不上的人面前,立马收了只在师南面前露出的脆弱,强大的气势笼罩在浴血的身上。

师南牵住他的手,轻轻的在他脸上碰了一下,转头对愈加疯狂的李斯年认真道:“他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反倒是你现在的模样,更像疯子。”

“好,好。”李斯年呼吸急促,眸子里疯狂之色愈发浓厚,“你还不如从未活过来。”

虽然是被他亲手杀了,但至少在他心里,师南依旧是他的。

“既然如此——”李斯年眨眼间恢复了平静,像是做下了艰难的决定,对师南眷恋的笑了笑,道:“阿南,我会一直记得你的,你还是那个最好的模样。”

既然得不到你,不如毁了你。

旁边的席远意识到不对,“你要做什么?”

司景明皱了下眉,拦在师南面前。

李斯年高高抬起了手,表情近乎冷漠地下令:“放箭!”

席远只来得及阻止到一半:“不——”

刹那间,四面八方同时射来数十支箭,一波接一波,上面裹着凌厉的内劲,无论目标处站着的人是谁,只有一个下场,那便是被射成刺猬,绝无逃生的可能!

司景明目眦欲裂,眼眶流下了一道血泪,凭借区区肉身,拦在震惊的师南面前,怒吼道:“走——”

随即举起师南,拼劲全身力气,试图毫不抵抗,以肉身阻拦住所有的箭支,想要将师南扔出墙外。

哪知师南死死地攥着他的手,为了不让司景明蛮力扳开,甚至跳了上去,从背后用长腿夹住他的腰,“抱紧我!”

司景明还当他宁愿一起死,喉间几乎呕出一口热血,“走啊......”

箭支已然到了身前,被师南一耽误,此时再走已经来不及了!

司景明眸中显出了绝望神色。

就在他们即将被穿成刺猬之际,这处角落突然爆射出剧烈的白光,白光突破了天际。

皇宫里的纯太妃和皇上莫名不安,突然止了话语,朝半空中惊现的光柱看了过来。

郁京熙熙攘攘的夜市里,无数家宅里,所有人都抬头,看向这处光柱。

有人当即跪下拜礼,“这是神迹啊!”

参与刺杀江阴王的人,被骤现的强光刺的失明了一瞬,等反应过来,那处角落已经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李斯年不敢置信地扫过任意一处,“人呢?”

“不可能......”他摸遍了每一处土地、墙壁,双眼无神地喃喃:“阿南怎么突然就不见了,跑了,他们跑了!”

李斯年痛苦抱头,差点被幻想的情形逼疯:“杀不掉......杀不掉.......阿南不是人,他是不是还能长生?不......不......然后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和那个疯子永永远远、长久在一起。”

再也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

终其一生,也无法释怀。

......

围观一切仅剩的数十兵士,还有来自西武的弓箭手,纷纷吓得面色大变。

“那道白光是从那个太监身上出现的!”

“我亲眼看见他们消失!”

“天啊,我们居然试图戮仙!”

众人受到巨大的打击,乱作一团,再也不复之前肃杀的气氛。

只有席远看着一团乱象,和似哭似笑的李斯年,精神恍惚,“音儿,居然不是凡人.......”

作者有话要说:tips:

1、小云子是师南假扮替换的太监。

2、波波是司景明的乳名,前文提过一嘴。

今天为了写双更,晚了点。

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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