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静坐着,目光游移在手里攥着的一部手机上。

素色玻璃外壳,拿着有些冰凉凉的。

他面无表情地划开短信界面,一条已读信息就这么跳进了视线内——

“那好,我在这儿等你,对了,你是一个人吧?”短信末尾还跟了一排地址。

裴怀低垂着眼帘,情绪仍然不明,他望着那条短信,顿了许久,才将视线缓缓下移。

紧跟着这一条的是收信人的回复,只有简单几个字——

“一个人,我马上就来。”

一个人啊。

他在心底重复了一遍,目光紧紧锁在那三个字上,温热的指尖贴着冰凉的屏幕,有意轻轻摩挲。

也该习惯,那个人总喜欢把他排斥在外,无论他低语出多少喜欢,盛越都充耳不闻。

他真想弄清楚她究竟在想什么东西。

裴怀手上的力度加重了不少,捏得手机屏幕靠近指尖那块儿浮出了淡紫色,也不见松手。

就在这时,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凌乱地踏在走廊上。

裴怀眸光一闪,将手机放进了一边的抽屉里,然后站了起来,又离远了些。

进来的是盛越。

她大喘着气,夏夜有凉风,但她的额角仍凝着些湿润。

“裴怀——”盛越面色着急,四下张望起来,“你看见我的手机了吗?”

裴怀的唇角点出一丝微弱的笑,将语气放至与平常无异,方才眉眼间的紧蹙也收敛得干净:“忘了带现金吗?”

盛越一怔,这才想起自己给出的借口是要去医院食堂逛逛,裴怀本来说要跟她一起去,但被她以买完饭就回来了,两个人去反而不方便给挡了回去。

“噢,现金……”扶在门框上的手紧了紧,她尽量让神情看起来正常一点,“没什么,就是不带着手机有点不习惯。”

“嗯。”裴怀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应答,“那我给你打个电话。”说着,就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盛越放松了些,笑道:“我记得走之前还检查过的,但走一段路了才发现没带,希望没丢在路上。”其实她人都到医院门口了,想打车,却没找着手机。

她刚解释完,一阵杂着些闷响的铃声就响在了房间中,盛越四处张望两番,最终将目光移至床边的柜子上。

一拉开抽屉,那经木板锁住的沉闷调子顿时变得轻快。

“怎么放这儿了?”她松了口气,但更多的是疑惑,她好像没把手机往抽屉里放过。

裴怀摁了挂断,语气不变:“兴许是忘了。”

“算了,找到了就好。”盛越的眼中再度露出笑意,她往门外走去,“我等会儿就回来了,你记得关注新闻。”警察那边还没有裴焕的消息,这两天她便一直在看当地频道的新闻,唯恐漏了点什么。

裴怀看着她越门而出的背影,她今天心情应该很好,特意换了病服,穿了条淡蓝色的棉裙,软软的黑发披下,像不断迫近天边淡蓝的黑云。

不恰当的联系,他想。

毕竟那些黑云现在应该一团团塞在他的心里,眼底,堵塞得他难以纾解那渐起的病态情绪。

也不管远去的盛越听不听得见,裴怀望着那扇还在微微颤动的门,脸上不见定点反常,只兀自回道:“好。”

只不过,应答刚出,他就挪动了脚步,一下一下,顺着她离开的方向走去。

*

裴怀是在KTV的走廊找到盛越的。

淡蓝色的棉裙虚晃着摆过五颜六色的灯光,然后不稳地停在窗前,随着她仰头的动作,黑云愈发压迫着淡蓝。

空气中还淡淡散着甜丝丝的酒味。

裴怀站在身后,眼神不移地盯着那道踉踉跄跄的身影。

喝酒了?

他本来还打算再看一会儿那人颊上浮着酡红、自言自语的模样,但对方不知道起了哪门子闲心,竟推开窗户往外面探去。

眉心一跳,裴怀三两步走了过去,把盛越扯了回来。

走廊里还闪着灯,怀里的人也不知在呢喃些什么,还否认了自己喝过酒。

裴怀不打算多言,一个吻就足以让她往那酩酊的状态里陷得更深。

他使了点坏心思,在把她从不肯告人的密会中捞出来之前,就订好了一间包厢。

结果没等他去找,她就自己撞上来了。

自找的。

裴怀的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然后把人放在了沙发上。

盛越还在酒醉里打转,不安分的手脚四处乱动。

裴怀好心压住了她,以防着她掉下去。

他想,左右好事做了,索性再好心好意一点,也同她一道压在沙发上。

借着房间里的灯光,他恍惚瞧见了一片天空。

既然他帮忙驱散了黑云,压在手底,又帮着将那淡蓝推起,以重叠出更浓郁的颜色。那么,自己就应该碰到淡蓝下的白云。

他总是行动不落后于想法,将那天空搅得浑浊的念头刚起,他便把空着的另一只手按在了淡蓝的底色上。

盛越是被一团火给烧醒的。

那火起先灼烧着她的脖子,密密毒蜂一样对准了她。

然后,她的唇上也烧起了火,往常从不吝啬笑意的嘴角也感受到了那火势,痛苦地抿起,但火苗不欲放过她。

即便乱窜的焰尖只在门外打转,但浓烟率先飘了进来,逼得那门吱呀敞开,在毫未压下的大火中哀苦挣扎。

她左右摆动脑袋,挣扎中,难受地撑开了眼皮。

一睁眼,她便又看见了那朵悬在崖边摇摇欲坠的花,跟那火一样,明明该是鲜红,却湿润润的,烧着欲望。

裴怀的嘴还压在她的唇上,她被迫张开了嘴,这让对方得了不少便利。

盛越懵得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她不就是喝了杯酒,怎么眼睛一闭一睁就到这儿来了?!

见她醒了,裴怀终于松了开些,声音低哑,磨着她的耳朵:“醒了?知道我是谁么?”

盛越望着那湿润的唇,满面错愕。她颤抖着唇,尽量让发麻的舌尖安定下来,酒劲还在,搅得她糊里糊涂,不知所云:“你有病?饿了不知道吃饭?”啃得她嘴皮子舌尖子都快破了。

裴怀难得挤出一声笑,揉着爱意的目光暧昧落下:“嗯,饿了。但你要比饭好吃一点。”

说着,又要将唇压下。

眼前的意外情况让盛越的脑子里顿时有了片刻清醒,更何况还有一只不安分的手乱动着,想混沌都难。

也正是这份清醒使得她来了劲儿,一把猛地推开裴怀。

她慌然起身,把裙子往下使劲拽了,才往后退了好几步,强作镇定地看向裴怀。

“你……你做什么!”刚才的清醒也是强撑起来的,这会儿站定身子了,眩晕又开始绕着她打转。

“我做什么?”见她推开自己,裴怀琢磨着她的质问,然后哑着嗓子问出,“盛越,你讨厌我吗?”

不是以前裹着抱怨和委屈的撒娇,也没有颤着丝毫质问,他的语气很冷静,但也透着分外的认真。

这话叫盛越也怔住了,她下意识地摇头,而等混沌的脑子意识到这动作了,又倏地僵住,只一个劲儿地睁着有些发热的眼睛。

她扯开干涩的嗓子,嘴里还弥散着一股淡淡甜味,有些奇怪,哽在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但也淡淡压下了酒气。

盛越没花多大工夫就找到了这味道的来源——

一旁的茶几上散着一包没喝完的醒酒药。

难怪那个吻含着刺喉的甜味儿。

她缓缓移回视线,不自在地抹了抹嘴,心绪复杂:“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告诉我,你还在讨厌我?”他直视着她的眼睛,又问了一遍,刚才还涌动着的情/欲一点点褪去。

盛越蹙眉,然后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的记忆……什么时候恢复的?”

其实她之前就看出了一些端倪,往常他虽然不喜欢说话,可那也是对着别人,只有他两人待着的时候,他的话多得不行,从天讲到地,恨不得把走路踩过几条地砖缝都要讲出来。

而这段时间,裴怀总习惯一个人闷着,也不大愿意出声,只有在她的视线明确落下的时候,他才挤出跟之前一样的羞怯笑容,轻轻扫她一眼。

现在更是连装都不装了。

裴怀没有因这问题露出丝毫慌张,他只沉默片刻就开口道:“你住院那天。”

“送我去医院的是你?”

“是。”

“这些天照顾我的,也是你?”

“是。”

盛越勉强扯出一丝笑:“倒是不谦虚。”

“脸皮不厚能一遍遍跟着你跑么?”

她问什么,裴怀就答什么,甚至也跟着她笑,等落下这句话后,他才抬起眸子看向面前的人:“盛越,不要回避我的问题,你讨厌我吗?”

盛越攥紧了棉裙,眼神飘忽不定,任凭混沌的脑子乱想。

她没法回答。

她知道自己抗拒着裴怀。

那个人太可怕了,妄想用嘴上的喜欢压住其他,给所有荒诞行径的外面都披上一层自以为行得通的理由。

但她也知道,裴怀在一次次抗拒着自己做出自私的选择。不光是住院的这段时间里,以前也是,他似乎想过用正常的方式对她好,尽管总是失败。

许久没等到应答,裴怀垂下眼帘,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这回,他的声音轻了很多,话语间也明显带入了轻微的祈求。

又将扰乱自己心绪的问题再度回想了一遍,盛越沉默不语,最后摇了摇头。

即便不讨厌他,即便他对自己很好,她也不该喜欢。

她更应该拒绝那一份掺杂着病态的喜欢,哪怕他为了压抑住荒草的疯长而痛苦。

想到这儿,她攥紧了拳,再度摇头:“不喜欢。”

“我以为……”裴怀的声音揉进了一点清亮,他坐在了沙发上,低着头看向地上映出的倒影,似是自言自语,“我以为你能喜欢我,或者说,你可以骗一骗我。”

即便存了丝侥幸,但他也清楚盛越的拒绝,自己竭力压抑住难堪的情绪,而压抑下阴郁反倒成倍增长。

他不明白,明明每次想着的是让盛越自己做决定,却又总让扭曲的病态占了上风。

盛越的头还没完全清醒,这会儿也疲于应付裴怀了。

更让她切于逃避的,是从酩酊中乱起的思绪。

要是放在以前,她准会把茶几上的瓶子扔回给裴怀,然后骂一声“喂药还用嘴,师从哪处玛丽苏啊”。

但眼下,她弄不清楚脑中的挣扎意味着什么。

肯定是酒在作祟。

盛越暗自捏了捏拳,胡思乱想片刻,她索性低唤出声:“和光。”

和光是系统的名字,但她很少这么叫它。

好一会儿,那机械的腔调才缓缓响起:“这是第二次了。”

盛越没心思跟系统斗嘴,缩在墙角,不再看静默在沙发上的人,把声音压到最低:“我……我现在就要离开。”

*

裴怀静坐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有了动作。

他先是起了身,想把茶几上剩下的醒酒药细心整理好,但光是对齐瓶盖就花了他不少工夫。

没用。

昏暗的灯光下,盖子总是错开,有几次甚至扣在了他的指背上,印出一道白。

裴怀深吸了一口气,又旋了一次。

还是没用。

他忽地高抬起手,把没拧好瓶子重重摔向墙面。

乱撒的药片弹跳而出,每一片都默契地在他愤怒喘息的间隙敲出脆响,随即又躲进四处的角落,窥探着那个旋转的药瓶,还有沙发边因怒火而颤抖着身子的男人。

裴怀挤出一丝笑。

也不知道喝醉酒的人究竟是谁,任他一个人发疯。

但扔掉瓶子似乎起了点作用,至少拢着浊气的气球刺出了一个小洞,他闭上眼,等眼皮再度缓缓抬起时,才将视线移向了地上躺着的那个人。

他慢慢走过去,看了半晌,然后半跪在她身边,指尖轻点着那张逐渐变得透明的脸,默不作声。

好笑,看着她倒下的时候,他的心底分明闪过一丝慌乱,一只手还僵硬地抬在半空,以为这样就能把人留下来。

但随即涌起的是更多的暴戾与愤怒。

又是这样么。

一次次看着她走,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解释,像是避开瘟神一般躲着他。

他眯了眯眼睛,指下的力度加大,似是要刺破那点透明,也再不遮掩丝毫情绪。

他想到了盛越刚刚低唤出的名字。

所以,她还有一个帮手,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系统:为什么我突然有名字了?

答:因为我觉得大叫一声“系统”很中二也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