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长怀担忧地看了眼半躺在病床上的人。

她似乎对背后垫着什么毫不在意,之前单靠着冰冰凉凉的床头栏杆,她连眉头都没蹙一下,刚才叫护士替她多垫个枕头时,她也没给出丁点反应。

只有在护士的手碰到她的肩头的时候,她才从发愣的状态中倏然清醒过来,猛然拍开了护士的手,然后大睁着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警惕地提防着这狭小病房里的每一个人。

“盛越。”闻长怀扯开干涩的嗓子,在她床边坐下,尽量把语气放得温和些,“你想吃些什么?我去给你买。”

虽说视线跟她撞上了,但他看得出来,盛越那双无神的眼里并没有自己,依旧沉默着什么话也不愿说。

闻长怀抿了抿唇,一双眉皱得快要拧断开来,拇指的指尖也不安地掐着食指的关节。

他知道,盛越现在的状态很不好。

医生跟他说了,她是因为一直处在过度压抑的环境之中才会变成这样。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先不提她整个人的变化,单看明丘知道盛越是人类之后露出的惊愕表情,他就能猜到,她在那里受了什么罪。

把她从妖管局接走之前,闻长怀尽量压抑住自己去调监控的心思,也竭力克制着要把明丘塞进那间牢房的冲动。

闻长怀憋着一股火,站起来把床头柜上冷掉的水换成热的了,才重新坐下,劝道:“医生说了,你最好多喝点水。”

见盛越愣怔着盯着空气不出声,闻长怀敛了敛眸子。他不大惯会安慰人,即便放软语气也有些生硬,还有些从别人那里学来再照猫画虎的味道。

烦躁地抓抓头发后,他索性把话题引向了吃的。

“这附近有家粥店,听医生说做得不错,你要吃吗?”闻长怀瞟了盛越一眼,“你饿的时间太长,这些天先吃些清淡的东西,等身子调养过来了,再买其他的。”

又等了半晌,还是没得到半句答复。

攥着玻璃杯的手渐渐收紧,闻长怀将注意力放在了调整呼吸上。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在审讯室里看见盛越的那一瞬间,嫉恨便填充了他的脑袋。

他清楚自己在为明丘不调查清楚就出手而愤懑,也为她所受的那些伤而心颤。

至于愤怒之余的心思,大概是不解于她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替池望隐瞒,又或者还掺杂着对自己的埋怨。

如果他能回来得更早些,如果他赶在池望以前碰见她。

正纠结心烦于这些,闻长怀忽地瞟见盛越轻轻蹙了下眉,苍白的脸色也不见好转。

他突然回过了神,下意识耸了耸鼻子。

房间里,消毒水中还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儿。他低下头,随即便看见了衣服上凝固的血印。

从中午到现在,光顾着为盛越找医院了,他还没腾出时间洗个澡,难怪那些医生护士都避着他走。

“抱歉。”闻长怀手足无措地站起了身,一只手不自在地捏着衣角,“我……我忘记洗一下了,我回来就去了局——去了那里,还没来得及回家……”

他往后退了退,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扫了眼床上的人,心觉尴尬:“是不是不舒服了?我现在就去请医生来,也好换件衣服。”

刚说完,闻长怀又觉得自己的表现太怂,便挺直了背,假意咳嗽两声,给自己鼓了点劲儿,补了句:“还是肚子比较重要,我先去给你打碗粥。”

他的几声咳嗽将盛越从混沌中捞了出来,她眨了眨眼睛,紧盯着闻长怀,搁在纯白被子上的手下意识掐紧。

那些饭。

她想到了那只鼠妖,还有被他丢进白米饭,在里面乱窜的蜘蛛。

一瞬间,喉咙仿佛也被掐紧,盛越一边摇头一边挤出断断续续的应答:“不,不吃,我不饿。”

说着,她还要拔掉手背上的针头,幸亏被闻长怀及时摁住。

“你别动!”闻长怀急得忘记压住音量,在察觉到盛越眼神里的惊惧后才放缓动作,低声道,“好,不吃,你先把手松开,已经回血了。”

他焦灼地安抚着盛越的情绪,同时不适时地想起了池望,心里的那股子怒火便越烧越旺。

要不是因为他,她会变成这样么?

闻长怀暗自捏紧了拳头。

如果再碰上他,他一定要拧断他的脖子。

“这里不是医院。”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的盛越终于开始打量起周围,她的目光一一落在破旧的木柜、摆放着几盆盆栽的窗台以及自己躺着的这张床上,最后,她盯着被子上那个红色图案,小声问道,“这里,这里是哪儿?”

“啊?”闻长怀掖了掖被角,在听清她的问题后才解释道,“你别担心,我熟这块地儿,嗯……的确不算是医院。”

这是家地下医院,专门为受伤的妖怪设立,不过因为违背了妖管局的某些法则,目前还没有得到公开承认。

简单解释一番后,闻长怀犹疑着提醒了一句:“妖管局这样的地方,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光彩。”

拿这所医院来说,虽然没有得到认可,但妖管局依旧默许了它的存在。

见盛越恢复了一点精神,闻长怀又跟她聊了几句,最后想起自己身上味道还有些冲,他才抓了几条毛巾去了浴室。

闻长怀走后,盛越又发了会儿怔,然后躺在了床上,背对着窗户木然地盯着那个开了一个洞的柜子。

*

池望轻手轻脚地落在了窗台边,只消一抬眼,他便能看见那个蜷缩在床上的人。

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也不难看出,她较之前瘦了太多,头发也欠缺打理,随意披散着。

在那人闯进视线内的一瞬间,池望就屏住了呼吸,连眼睛也不敢眨动。

他攥紧了抓在窗框上的手,指尖压下些许细碎的木屑。好半天,他才小心避开窗台上的盆栽,稳稳落在地上。

“盛越。”他轻轻唤了一声。

他的声音很小,在这安静的病房里也微不可闻,但几乎是末字落下的同一时间,他便清楚看见,病床上的那人身子一僵。

池望的眉心跳了跳。

下一秒,床上那人忽地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去,然后跑向门口。

动作间还挣脱了手背上的针管,血珠溅在半空中,最后慌忙落到了雪白的被单上。

池望张了张嘴,最后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只有绝望与悔恨驱使着他抢先盛越一步,挡在了门口处。

背后的手死死抓住门把手,池望微垂下头,哀求道:“盛越,你不要跑。”

盛越本来低垂着头,等听见他这句话了,才抬起头,目光穿透了头发的遮掩,直直扎向面前的人。

“让开!”

也是这时,池望才在戴上那条项链以后,第一次亲眼瞧见她的脸。

心里重重跳了一下,他现在只想掐死之前的自己。

都是因为他。

都是因为他!

池望攥紧了手,强忍住双眼的烧红和鼻尖的酸涩,声音干哑:“盛越,你听我说。”

盛越往后退了一步。

他是来抓自己的么?

为了摆脱她,就要再次送她去那种地方。

可明明她已经没有缠着他了,她甚至可以安静待到一切结束以后,哪怕最终的结果是任务失败,只要他别再来找她。

愈发迟钝的大脑拉长了盛越的反应,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池望头顶上早没了好感度数值。

想到再次被抓回去的可能,盛越又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跟随着耳鸣毫无节奏地敲响在耳畔,还有尖锐的低笑和交谈。

别吵了。

盛越的呼吸变得越发急促,她好像看见了那盏灯,眼睛也被烧灼着。

别吵了!

她快要……快要疯了!

精神紧绷之下,盛越抓住了一旁桌子上的水壶,重复道:“你让开。”

“盛越,你,你——”池望眼睁睁看着她那张苍白的、病恹恹的脸上滚下两串泪水,下意识地想替她擦掉。心里只这么一想,他便伸过了手,“是我不好,你听我解释,好么?求你,别这样,盛越,你——”

“你闭嘴!”见那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盛越的瞳孔猛地一缩,也不管抓着的是什么,便狠狠向前一砸,妄想将那哀求砸碎在空气当中,“你闭嘴!”

铁制的水壶恰好落在池望的手臂上,尖锐的壶嘴戳开了皮肉,挑出鲜血,疼得他手臂一颤,但他还是没收手。

“你应该打我。”池望的表情因悔恨而扭曲,每多看她一眼,他的心便仿佛被划下一刀,但他仍然奢望能在这自虐式的责备中祈求到原谅,“盛越,你听我说,好么?”

他应该庆幸于她能回来,应该让她知道,自己有多爱她。

可他做了什么?

他陷害了盛越,亲手把她送进了那个地方,他自己却逃得远远的。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他都在享乐休息,而盛越却在牢房里经受着痛苦不堪的折磨。

池望死死攥着身后的门把手,任凭那个铁制水壶再次砸在手臂上,也不肯松开半点。

比起手臂上的疼痛,更加令人难以忍受的窒息感正缠绕着他的脖子,踩踏着他的心。

他想,他现在得到报应了。被自己爱的人所憎恶着,甚至连谅解都无法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