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云兮突然不急着走,目光顺着慕鱼离开的方向望去,因为身材颀长威压深重,给人一种吐不过来气的压迫感。
慕鱼感受到探究的目光,抬起头,笑眯眯地,“大祭师还有什么事么?”
不知是不是慕鱼的错觉,有那么一刻,她感觉闻云兮的目光中有无尽的懊丧与凄楚,但也就那么一瞬,他的目光又恢复正常。
又黑又深,仿佛一座井,深沉得看不到底。
闻云兮垂眼看去轻托上摆得整整齐齐的酒盏,常年没有神情的脸微微有了一丝松懈,慕鱼还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丝嘲弄,“这酒,送西三桌的?”
“啊。”
无极门摆客宴也讲究规矩,主客为一位,主家为次位,西厅共三十二桌,除却门主和闻云兮,这第三位的客人应该也是位份不低的司祀阁修者。
卫南映小心翼翼,在闻云兮这里多年未曾翻车,他是个惯会看察言观色的主儿,早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时便收好了桌上的酒盏瓷瓶,只摆些瓜果茶水,清淡得不能再清淡,马上要淡出水了。
“大祭师。”卫南映向闻云兮招手,迎他过来,又压低了声音,“你去一桌看看,无极门门主等你多时了。”
趁几人寒暄,慕鱼端着酒走至桌前,还没放下酒壶,就听到大喝一声,“咦?”
卫南映看见仙露酿立刻上前一步,装作毫不知情地问慕鱼,“小姑娘你这是要干嘛?”
他本来受了惊吓,等看清送酒的女婢后,更是瞳孔地震,又往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嗯?慕、慕虞?”
慕鱼动作停下,素手执住铜锡壶,不太确定地,“……是,是您要的仙露酿?”
卫南映和同曦斩钉截铁面色坚决视死如归异口同声,“不是!”
慕鱼反应慢,但是人还是挺聪明,久闻司祀阁忌讳森严,她也知道两人属司祀阁,忌讳被闻云兮发现喝酒。
愣了一下后,又将酒壶放回托盘,抿着嘴露出一个笑,“……好、好像是我记错了,不是西三桌。”
卫南映恨不得当场竖起拇指。
“哦?不是西三桌。”闻云兮眯一眯眼,“那是哪一桌?”
慕鱼又迟钝一下,而后讷讷地,“……应、应该是东三桌。”
“东三桌?”闻云兮“嗤”一声笑了,“如果我没记错,东厅属玉箫门,入东三桌位者是玉箫门掌门之女苏霓裳,以及无极门程牧风,我们方才刚走过那里。”
慕鱼的胆怯好了许多,紧张时也不一直紧盯着鞋尖,她看着酒壶,笑得脸部肌肉微微颤抖,“……是,是玉箫门的,我比较呆,又、又记错了。”
闻云兮危险地盯住她,眼眸沉沉。
熟悉他的人大多明白,这是他动怒前的征兆,卫南映最先出声打圆场,“一场误会一场误会,云兮你先去一桌找门主李莫风,小姑娘这还有事呢,先去忙吧。”
他说了半天,闻云兮依旧冷着一张脸。卫南映不由地牙疼,呼了一口气,想了半天才道,“行吧,我说实话,这酒是我和同曦点的。”
闻言,同曦沉沉低下头,心情忐忑。
大祭师会怎么罚他们呢?卫二祭师是个厉害的,皮厚如猪且善于溜须拍马,两个人犯了错,他一定又会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到时候一定又是自己一个人挨训。
同曦暗自苦恼,自己怎么说也是修真界测灵一等一的后生,寻常门派不说,就是埋雪阁、万剑宗、无悲台此等中大型门派,见了他也是要行礼恭敬唤一声“同祭师”的。
但司祀阁人才过于拥挤,同曦这等天才也极为普通,做错了事挨大祭师的训更是寻常易见,他被罚得最多的就是抄书,单单是《易阳经》《九州风物记》《风闻录》《百草集》此等风俗读物,没有千遍也有百遍。
闻云兮瞄向清寡的桌面,脸色倒没有想象中的阴森怵人,半晌才道,“可宴饮,忌过量。”
“那是自然,仙露酿贵在风味,两壶也不多。”卫南映赔笑道,“我们也就是品鉴一番,你先去同李门主打个招呼,他毕竟等了一晚上,你也给个面子。”
等闻云兮离开,同曦蓦然松一口气,整个后背湿成一团,慕鱼觉得,他表现和岳时来看到闻云兮路过无归桥时的反应别无二致,。
“你也坐。”卫南映回过身,给十分讲义气的慕鱼倒一杯酒,招呼她坐下,“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呀?”
“慕鱼。”
“慕鱼?”卫南映少有露出严肃神色,抬起眼睛正视她,“哪个yu?”
西厅人来人往,端着菜的跑堂来回穿梭,慕鱼眨一眨眼,抬起手指向一盘八宝药清蒸银鱼,“……那个鱼。”
“哦,这样啊?”卫南映收住表情,又笑嘻嘻地拉着慕鱼坐下,捡着些名贵的灵果逗小姑娘,“小鱼怎么和闻祭师一起过来的呀?”
几天下来,慕鱼的反应能力和智商都提了许多,她不提杀岳时来的过程,简要将遇到闻云兮和闻云兮救了她两件事带过,又补充道,“大祭师帮了我,是个好人。”
在无极门这么多年,除了梅花姐,也就只有闻云兮能受她此夸奖。
“我可以把这些带回去吗?”卫南映送的麒麟果个个圆润硕大,慕鱼捧着一个,说话慢慢地,但似乎没了先前的紧张,“我姐姐喜欢吃。”
乖巧的姑娘总让人喜欢,卫南映大方得很,从盘中又挑着其他几样名贵灵果,“喜欢吃就拿吧,多拿点。”
桌前又恢复安静,同曦稍稍回过神,像是被迟钝的慕鱼传染了一样反应慢大家一个拍,“大祭师今日心情好像不错。”
居然没有因为违戒,刻意为难他。
卫南映:“……”
“确实。”卫南映看着慕鱼离开的背影,眸色发沉,“有她在,云兮当然不会因此事迁怒于你。”
同曦懵懵懂懂,“嗯?”
“你找个时间盘查一下那个女婢的来历。”卫南映收回目光,修长指节轻轻敲一敲桌面,“她周围有哪些人,有过哪些关系,隶属何门,都查出来,明天午间之前给我。”
这个女婢性格与慕虞有异,但外貌着实太像了,尤其是死皮赖脸拒不认账的时候,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
后厅内。
尹梅花找了一圈也没有看到慕鱼,怒不可遏,尤其是知道廖芳让她出门,更是指着她的脸骂,骂得廖芳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表示马上出去找人。
结果慕鱼自己回来了。
廖芳松一口气,小跑过去,“你没事吧?”
“没事。”
尹梅花又,“刚刚你不在,玉箫门那几个人一直在找你,问知不知道岳时来的事。你点完灯后,见过岳时来吗?”
慕鱼摇头,“没看到。”
“我猜也是,要是被岳时来碰到,怎么可能放过你。”廖芳撇撇嘴,又看到慕鱼手上的灵果,忽然笑开,“慕鱼,这些麒麟果火源瓜哪里来的?”
“哦,司祀阁赏的。”慕鱼把东西分给他们,“梅花姐喜欢吃。”
这些灵果全部出自无缘岭,除却饱腹作用外还可以覆灵修伤,是有价无市的上品果蔬,廖芳五年前有幸吃过一小块,就念念不忘多年,夸道,“你还真孝顺,没枉费梅花姐疼你一场。”
慕鱼笑一笑,大伤已愈,笑起来格外灵动,“梅花姐也对我好嘛。”
“呦,我就说我的麒麟果被谁偷了,果然是你啊?”
慕鱼对这刻薄的声音有生理性的反感,转头都不用转头,一听这令人作呕的声音就知道是谁。
徐颖莹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动作缓慢,龇牙咧嘴的,因为犯了司祀阁戒律被罚落了伤痛,走起来像只被砸了腿的猫。
都残成这样了,还要来教训她?
“不是的徐姑娘,这是司祀阁赏给慕鱼的。”尹梅花赶紧将慕鱼护在身后,赔着笑脸,“姑娘误会了,慕鱼是个好孩子,不会偷您的东西。”
“我跟你说话了吗?”徐颖莹“切”得笑一声,“你算谁什么东西,有资格替她说话?”
尹梅花是无极门的老人,在内门也服侍过几年,脸副阁主也尊称一声“梅姨”,被徐颖莹这么个丫头这么指着头骂,也有些不悦。
抬高了声音道,“姑娘,无极门也是讲规矩的门派,是不是司祀阁赏的东西一问便知,我内杂役阁不是什么金贵的地方,但我也不是任人欺压任人污蔑的性子。”
“就是她偷的我的东西,我亲眼看到的!”确实是忌惮那位说一不二的大祭师,徐颖莹咬着牙道,“再说了,就这么一点小事,不必惊动司祀阁。怎么,现在无极门这么没规矩,连一个老婢子也能对我这么颐指气使吗?”
尹梅花仍旧不卑不亢,护在慕鱼前面,“姑娘,还请您拿出司祀阁的证据来。”
“啪”一声,梅花姐右脸猛然肿起,五个掌印赫然立于脸上。
廖芳脸色惨白,“梅姐!”
“把慕鱼带走,偷了东西还想赖!我看看你到了水牢里是不是还这么嘴硬。”徐颖莹拿着帕子擦一擦手,笑眯眯地看着慕鱼,一挥手,“带走。”
“小鱼。”慕鱼拉住尹梅花的手,脸因为充血肿得老高,声音低低地,“苏霓裳她想让你死,你去了不好过,我去找司祀阁……”她停顿了一瞬,“司祀阁大祭师应该会救你。”
“走吧,还得让我请?”
慕鱼松开尹梅花的手,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徐颖莹,阴森得像徐颖莹心里异样升起一股异样的恐怖。
徐颖莹压住心头的那股惧意,拍拍身上的灰土,招一招手将人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