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温瑜步履匆匆,并未看见身后众人的神色。
不过便是发现了,他也不会在意。
在这世上,唯有神女大人是不会嫌恶他,也不会用异样眼光看他的。
他只在乎神女的看法,旁的人,无论怎样看待他,都与他无关。
因心中想着赶紧回神殿,故而今日他走得也十分迅速。
由膳堂行至神殿,不过一盏茶时间便到了。
今日用膳时间长了些,皆因最后那会儿他因碗筷之事同旁人多说了两句。
神女大人会不会觉着他回来的晚了?
这样想着,他轻轻将高大的神殿之门推开。
“神女大人。”他往里走着,唤了一声。
以往他每回回来都会这样说一声,尽管知道对方并不会回应,但还是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他先是抬头看了眼神像,接着往角落处先前神女特意用灵力为他幻出的直足榻走去。
神殿内十分安静,只听得见他脚步踏在地板上的声音。
此时,原本快行至直足榻的祁温瑜脚步一顿。
有些不对。
他停下来,转过头在神殿内环视一圈。
偌大而空旷的大殿,除了四周作为支撑的廊柱,和中间的祭台以及祭台上方高台的巨大神像,再加上供他休息的摆设,便再无其它。
实在是简洁明了,一眼就能望尽。
这都是这两个月来他看惯了的摆设,原本并未觉着有什么。
可今日却忽地叫人心中生出点不对劲来。
这神殿少了什么。
祁温瑜再次仔细看了看,最终确定,这些日子一直待在神殿内的神女,此刻不见了。
意识到这点,他原本有些寡淡的面色,霎时变了。
大人她……离开了神殿。
这样的念头将他整个脑子占据了。
明明离开去膳堂用餐之前,他还同对方说了声的,虽然对方并未有什么回应,但确实是在神殿内的。
眼下他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再回来时,大人竟不在了。
在神殿这两个月中,祁温瑜几乎未见过对方离开过神殿,他问过对方,对方的回答也很简单。
“没什么事,就不会出去。”
那眼下离开,就证明有事。
可会是什么事呢?
祁温瑜想不到。
说到底,他一点也不关心除了神女之外的东西,心中也总想着,若是神女大人能只看着他一人便好了。
在神殿内这两个月的日子太过幸福,以至于让他忘记了,神女是整个大陆的神,庇佑着大陆,任何人都在她的庇佑之下。
那些人真碍眼啊……
他想着。
若是一直就只有他和神女大人便好了。
为什么要有旁的人来分走大人的注意力呢?
若是那些人都不存在,该有多好?
坐在直足榻上,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执拗。
半晌后,眼底的一点猩红才渐渐散去。
不能这样。
他告诉自己。
神女大人那样圣洁,他怎么能有这样卑劣的想法?
尽管……他心中总是会不自觉地想到,若是神女大人只属于他一个会怎样?
但每次,这样的想法都被他压了下去。
眼下能够同神女大人单独相处,已经是他以前不敢想象的了。
偌大的神殿中,谁都进不来,唯有他能一直陪着神女。
且自两个月前,神女亲自否决了怀鸿朗的话,当着对方的面直接将他带至神殿后,怀鸿朗便再未来过神殿。
这也是为什么这些日子,神殿内只有他和神女的原因。
不来就好。
最好是一辈子都不要来。
反正神女选择的是他,而不是怀鸿朗。
祁温瑜这样想着,接着再次抬起头,看着高台上的神像。
乌发白袍,眼神悲悯,瞧上去同神女本尊并无差别。
可他知道,这副神像没灵魂。
唯有神女进入时,神像才是真正的神女。
“大人……”他低低呢喃着,“您何时回来呢?”
另一边,因为对方到来而迅速将观澜殿内的侍人都摒退的怀鸿朗,看着两个月未见的神女,沉声道:“你今日来有何事?”
他始终记着对方上回当着他的面将那贱籍带走的事。
“仍是为了那贱籍?”
戚弦衣看着对方,眼神平静。
“嗯。”她略点头,对方一听便要开口拒绝,然而尚未来得及开口,她便先道,“不全是。”
怀鸿朗闻言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何意?”
戚弦衣:“我今日来,主要为了春日灾祸的事,他的事,可以稍后再说。”
听得这话,怀鸿朗眉头舒展开来。
“孤记着你说的灾祸之事。”既然对方暂时不提起那贱籍的事,他又何必这样着急,“冬至那日回王城后,孤便将你写在云绫帛上的警示叫人传达给了诸位朝臣。”
只是因那灾祸过于厉害,如今还尚未想到解决的办法,而眼下春末已至。
“我先前说,这个灾祸我会阻止。”戚弦衣道,“只是要你着人准备。”
“孤也说过,此是孤可以自己解决。”怀鸿朗还是坚持自己之前的想法,“不需要你插手。”
“……”戚弦衣并未理会对方的话,而是径直交代了要准备的东西,“十日后,便是预言之日。届时你叫人在离王城一百里处的京郊设祭台,再叫人将一应器物备好,一切就绪后,所有人离开那处,只要那日一过,便不会再有什么事。”
听她安排得详细,显然已下了决心,怀鸿朗沉默片刻,问道:“那之后呢?你会如何?”
“不过费些灵力罢了。”她回答的简洁,显然不欲在此事上多言。
最终,怀鸿朗还是听了对方的话,决定十日后照她说的办。
当一切谈妥后,他想同对方多说几句,却听得对方再次开口。
“还有一事,关于祁温瑜的。”
“他的事你不必开口。”怀鸿朗声音再次沉了下来,“也不用担心孤会对他做什么。”
那天夜里,神女亲自将人带走,他虽生怒,可后来也未叫人去将那贱籍捉回。
横竖眼下对方入了神女的眼,他何必这时去做那些引得神女不快?
待何事神女对那贱籍没了兴趣,他再慢慢处置也不迟。
毕竟……对方就只是一个低微的贱籍罢了。
见对方拒绝的迅速,戚弦衣略转头,直视对方的双目。
“待他从神殿中回来后,我希望你能替他脱籍。”
原本以为她会再维护那贱籍的怀鸿朗,听得这话,先是一怔,随后道:“他……离开神殿?”
.
祁温瑜在神殿内等了许久,久到整个天色都已经沉了下来。
神殿建于背光处,落日的余晖照不进来,唯有神殿外的地方能见到夕阳,而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那暖黄却又带点血色的残阳,也缓缓沉下去,最终,一点温度也不剩。
神殿终于,变得一片黑暗起来。
在神殿这两个月里,祁温瑜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黑暗。
他的手在直足榻上摸索片刻。
寂静的神殿内响起细微的响动,半晌后,原本漆黑一片的殿内,暖色的烛光燃起。
神殿实在过大,便是点了烛火,也只能照见这一块地方,其余的地方,仍旧是黑暗的。
看着眼前的烛火,祁温瑜的神色越来越危险。
神女大人至今未归。
他深吸口气,咬了咬自己的舌尖。
很快,略微的血腥味传来,逐渐蔓延至整个口腔中。
究竟是去了哪里,竟花了这样久的时辰?
祁温瑜觉得,自已一开始就不该在殿内等着。
他就应该在发现神女不在神殿后,便直接出去寻找的。
眼下等了一个下午,一直等到现在,却仍旧还是只有他一人。
若是现在去找?
思及此,他握着烛台的指尖倏地一紧。
不行。
他告诉自己。
万一在他出去的这段时间内,神女大人回来了呢?
已经这样久的时间未见着神女大人了,此刻他不能再轻易出去。
他想要,在大人回来的那一刻,让大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
就这样,他握着手中的烛台,又等了不知多久。
“你还未休息?”忽地响起的声音,打断了祁温瑜的思绪,他闻言猛地抬起头。
“大人!”
只见消失了一下午乃至一个夜里的神女,此刻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乌发白袍,眼神却不似神像上的悲悯,反而显得有些虚无。
他叫了一声,便站起身,脚步迅速地往对方行去,及至到了神女面前,才停下脚步。
“您……”他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说,顿了顿后,才低声道,“您这些时辰去了何处?我用完膳回来便发现您不在了。”
这些日子祁温瑜一直跟在她身边,因而听得他这么问,戚弦衣也没太在意。
“去了趟王城。”
祁温瑜闻言指尖一紧:“是,是去见王上的吗?”
“嗯。”她略点了下头。
饶是想了一个下午,祁温瑜也没想到,对方离开的这些时候,竟然去是见了怀鸿朗。
他以为,经了上回的事,神女大人定然是十分厌恶怀鸿朗的了,要不也不会当着对方的面,将他带走。
他以为,和怀鸿朗之间,赢得人是他。
这些日子他一直心中高兴,觉得自己得到了那人得不到的东西。
可现在,神女却亲口告诉说,她是去见了怀鸿朗。
还一去就去了一下午,及至深夜才回?
祁温瑜再次低下头,如同两个月前,他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而垂在身侧的手张张合合,仿佛压抑着心中的万千心思。
“您……为什么要去见他?”他的声音听上去,带了些莫名的情绪,仿佛质问。
戚弦衣并不喜欢被人这样质问,她看着对方,冷淡道:“我同他有要事相商。”
显然,这样的答案并不能让祁温瑜满意。
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什么事?”
能有什么重要的事,重要到,从午后一直到深夜,神女大人才离开?
在这段时间中,他们说了什么话?
又做了什么?
这些他都无从知晓。
他唯一知道的,是神女大人去见了那人,还同那人单独待了许久。
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光是想想,他就觉得难以接受。
他问得仔细,仿佛一定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戚弦衣却并没有多说的打算。
“这事你不必多问,与你无甚关系。”
原本春日灾祸的事情,大部分都是她来解决,之所以去找怀鸿朗,不过叫对方替她做准备罢了,同祁温瑜确实没什么关系。
这样的话她未说出。
而听在祁温瑜耳中,却成了另一番意思。
神女大人去见了怀鸿朗,他们单独相处了那样长时间。
可大人却不愿告知他,这些时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人为了那个人,隐瞒了这些事。
为什么?
他原本如夜空明星般的双目中,逐渐有猩红蔓延开来。
明明大人选择的是他,为什么还要同那个人接触?
为什么不愿意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难道说,大人已经厌倦了他,在他和怀鸿朗之间重新做了选择?
思及此,他心中慌乱。
“大人……”
“对了,我有话同你说。”在他开口祈求对方之前,神女先道,“你在这里也待了两个月了,是时候离开了。我今天同怀鸿朗说好了,待你明日离开了神殿,回去他便替你脱籍,日后你便是良民身份,再也不会过以前那种被欺辱的日子。”
她说这话时,声音平淡,没有丝毫起伏。
可听着她的话的祁温瑜,却仿佛受了莫大的打击。
及至对方说完最后一句,他原本低着的头猛地抬起。
“您让我……离开?”他看着对方,声音带着轻颤,“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叫他离开,为什么去了一趟王城,回来后就要将他赶走?
明明这两个月来,从未提起过这件事情。
难道真的是厌恶他了吗
因为事关他本人,故而这回戚弦衣并未敷衍,颇有些认真地道:“原先将你带至神殿,不过因为不想看着你被怀鸿朗随意处置而没了命,眼下已经过去两个月,他对你也没有这样大的恶意了,你整日这样待在神殿也不合适,总归有自己的生活,离开这里会好一些。”
听着对方的解释,祁温瑜有些不可置信。
“就……”他看着对方的双眸,那里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就因为这样,所以您要赶我走?”
戚弦衣终于双眉微蹙。
“我只是让你离开这里,过自己的生活。”
至于“赶走”?
原本祁温瑜就不属于神殿,何来赶走一说?
“我不需要!”他声音忽地提高,“我不需要自己生活,我只要……”
只要和您在一起就够了,其他的,我都不需要。
他看着对方,发红的眼圈中带着祈求,仿佛希望对方能从中看出他的感情,不要让他离开神殿。
可惜,他的祈求,戚弦衣并未接收到。
她似乎觉着对方过于难缠,原本平缓的语气,变得有些冷凝起来。
“这里是神殿。”她道,“先前不过为了帮你,将你带至此处,眼下你的危机解除了,留下来无意义,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一直看着对方。
“大人。”
祁温瑜手中握着的烛台,此时蜡烛已经燃了许多,大片的红蜡顺着木制的手柄流到他的指尖和手背上,灼热且滚烫。
可他本人却似乎没有感觉一般,攥着烛台的手反而越收越紧。
“我哪里都不想去。”他道,“脱不脱籍我并不在乎,我只想留在此处,请您……”他的话听上去十分卑微,“请您不要让我离开神殿。”
他是真的不想离开这里。
他只想留在神女大人的身边。
若是之前他还没什么感觉,可眼下同神女朝夕相处了两个月后,他发现自己丝毫不能忍受没有对方的日子。
便是今天下午那样的时间,他都已经觉着很难捱了,若是日后都不能再同神女见面……那样的日子,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况且他曾经承受过一次了。
脑海中忽地出现这样的话,让祁温瑜顿时愣住。
他……承受过一次?
承受过什么?
如眼下这般,得到却又很快失去的感觉?
他的脑中又变得有些混沌。
“神殿是神殿,不是你能长时间待着的地方,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他面前的神女在说话,仍旧是劝他离去。
可这样的话,听在他耳中,却忽地同脑中的话重叠起来。
【神殿是神殿,不是你能长时间待着的地方,你有自己要做的事,有自己的责任。】
是谁,这话又是谁说的?
为何听起来声音那样熟悉?
“今夜太晚了,你可以明天再走。”
【现在天黑了,外面什么都看不见,你明天再走也可以。】
同样的话,同样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和脑中交织。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做的这一切都是在毁灭自己。】
【不可能的,神灵是没有感情的。】
【你以为你成功了吗?】
耳边的声音忽然就消失了,唯有脑中,一直不断地响起零碎的声音。
那声音听起来,同眼前的人那样相似,仿佛……就是同一人所言。
祁温瑜的头开始泛疼。
他握着烛台的手也慢慢变得不稳,细微地颤抖着。
烛火随着他的动作,忽明忽暗的闪烁着。
【你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如果不收手,反噬的代价你只能独自承受。】
【你以为你,真的成功了吗?】
最终,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个模糊的身影。
天边是轰然炸开的惊雷,眼前瓢泼大雨,在雨中弥漫开来的巨大雾气,遮挡了眼前的视线。
那个模糊的人看着他,眼神不明,可说出的话却十分冷然。
【这世上,没有人能囚住神明,你永远,不要忘了这点。】
随着这声音落下,眼前的一切轰然碎裂,惊雷,暴雨全部消失。
他仍旧站在神殿内,手中拿着已经快燃尽的烛火,眼前是乌发白袍,面上没有丝毫表情的神女。
“你方才……”见他原本凝住的眼神终于有了动静,戚弦衣缓声道,“似乎被魇住了。”
神情凝滞,眼神呆住,面容却带着扭曲和阴暗。
显然,对方似乎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
祁温瑜闻言,双目看着对方。
他的眼眶仍旧带着微红,看着对方的神色却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半晌后,他才缓缓开口:“您真的坚持让我离开吗?”
见他再次这样问,戚弦衣徐徐道:“你可以明天早上再走。”
没有正面回答,却是肯定的答案。
“……”
祁温瑜有一次沉默了下来。
他微微低头,看着自己双手被烛蜡烫红的地方。
“不必了。”他道,声音变得冷静起来,“既然您不让我留下,我此刻离开便是,不必等到明日。”
见他突然想通了一切,戚弦衣眼神出现了些许波动。
“既然你决定好了。”她并未坚持叫对方留一夜再走,“自己小心。”
而听得她这样说,祁温瑜唇边忽地扬起一抹笑,带着些自嘲。
“您还是您,一点未变。”
一直都……这样绝情。
他这句话声音极低,若不细听几乎听不见。
戚弦衣显然是听见了,但她只是眼神微动,并未开口询问。
“大人,谢谢您之前帮我。”祁温瑜说着,往角落的直足榻走去,“也谢谢您这些日子留我在神殿,所以那些人才并不敢欺辱我。”
他说着将烛台小心地放在直足榻上。
“更谢谢您,特意去找王上为我脱籍。”将烛台放好后,他抬头看向对方,“我会离开后便会去见王上,向他谢恩。”
他全程,声音都十分轻缓,并未似先前一般激动,也没说自己不愿离开。
反而似换了个人似的,变得不一样。
对方的变化,戚弦衣不是没有发现,但她并未说什么,只是略点了下头。
“夜深路滑,你自己多小心。”
祁温瑜闻言,问道:“您……没别的话要同我说了吗?”
他的眼底,又出现了叫人看不清的情绪。
戚弦衣看着他,许久都未曾开口。
见状,祁温瑜又是一笑。
“我明白了。”他道,“那我走了。”
他说着往神殿大门处走去。
神殿里依旧寂静,静得只能听见他的脚步他在石板上的声音。
当走到殿门处时,他那只满是烛蜡的手按在殿门上,接着脚步一顿,转过头去。
站在神殿中间的神女一动不动。
对方是神明,没有影子。
角落处的直足榻上,方才被他放下的烛台,烛光闪烁。
因着很快就要燃尽,烛火跳动得愈发猛烈了,整个神殿内都变得忽明忽暗起来。
“大人,我走了。”
祁温瑜的声音再次响起。
戚弦衣看着他。
许是在剧烈跳动的烛火印照下,对方俊秀的面容也变得模糊起来。
一明一暗。
仿佛被割裂开来,带着莫名的压抑。
作者有话要说:日六的第8天!
我真勤奋,快夸我!快快快!
话说回来,本来按照我的大纲,这个世界会很长的,然后因为我日六……你们懂我意思吧。
现在开始想下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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