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一声轻响,宋书放下碗筷,看向屋内计时的燃香。

戌时了。

宋书在盆里用清水净了手,掏出帕子正要擦,突然顿了顿。

这块白底的帕子……右下角绣着本古籍的雏形,这是意喻为……书?

但这不是他的帕子。

宋师临走前掏出帕子给他擦手,两人后来一个忘了还回去一个忘了拿回来,宋书随手就揣到了怀里,在屋里歇了一个下午恢复了些精力,被章五敲门敲醒用了晚膳。

他还没来得及制定一下具体应对宋师的计划,结果他……?

他的贴身帕子,为什么上面绣的却是“书”?

用情至深?

宋书盯着这块标记,眼神里闪过几分嘲讽。

他抖了抖帕子,不再作他想,淡定地擦了手,本想随手丢了,但怕宋师是故意把东西放在他这里,回头问起来,他要是丢了就不好办了。

想了想,还是塞回了怀里。

章五进来收拾了碗筷,很快又退下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宋书并不喜欢嘈杂的氛围,不管是前世还是现在,他都习惯了睡前读本书,安静的环境会让他感到舒适——章五知道他这个习惯,他的寝房甚至是和书房合并的。

但今天,宋书暂时没心情读书。

他走回床榻边,从枕头下面抽出那把匕首,翻转着打量两圈,在手里颠了颠。

他不会武,虽然学富五车,论阴谋诡计,宋书自信只要自己不手软,绝不可能输给宋师,但在武功方面,宋师对上他是绝对的碾压。

宋青也曾给他请过武术师父,毕竟作为靖康王的儿子,他也是皇室子弟,皇室中人从小就要文武双修,到了一定的年纪再依据偏科取向,而宋书从小身体就有些弱,对于武功简直堪称一窍不通,宋师还说过他会保护他,所以让他不用学武。

于是他后来主动去跟靖康王提,说他想考科举入朝为官,对学武没兴趣,靖康王也没说什么,没过多久就不再请武术师父来府上了。

宋书很后悔,就算不适合习武,他也应该学些简单的防身术,不至于当时死的时候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箭射过来,想躲却躲不开。

他如今已经十七了,这个年纪练武也太晚了。

宋书这样想着,有些遗憾。

他左右看了一遍,瞥到珠帘后一根锈红的柱子,回想了一下曾经宋师在自己面前展现过的身手,姿势应该是……

他晃了晃神,想起那个时候宋师还是真心待他好的,也就是这短短一瞬间的愣神间,手里的匕首已经反手飞了出去,利刃破开虚空,在宋书惊讶的目光下,“哐”一声气势汹汹地在空中拐了个弯——

掉到了地上。

像个做到一半突然萎掉、一瞬间从年轻力壮变得弯腰驼背的老人。

宋书:“……”

刚到门外突发奇想躲到了窗柩边的宋师:“……”

果然,意料之中的,好废。

宋书并没有意识到这丢人的一幕被宋师收入眼中,他环视一圈,目光扫到窗柩时宋师自动往下一蹲躲过了他的视线,等听见他踱步往匕首的方向走时,宋师才重新转身看了过去。

宋书弯腰捡起匕首,拇指摩挲了一下刀柄上粗糙却十分灵气的小猫雏形,想起当初宋师把这匕首送给他时也才十五岁,武功初入佳境,已经能做到翻进王府也不被暗卫们察觉。

据说这是他自己寻来材料亲手做出来的,谁能知道当时锻炼一把匕首都弄得满手伤痕、笑容阳光的少年后来变得满身阴翳,看向他的目光逐渐带上了竭力掩藏却无比疯狂的妒恨。甚至为了让他不学武,会矫揉造作地说出“我会保护你,你不用学”这种看似为了他好,实际是怕他学了武更不好对付的话来。

宋书知道自己不能想。

一旦想到曾经的宋师的样子,他心里就止不住的难过。

他怕自己心软。

他是真的有过……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哥哥的。

宋书闭了闭眼,猝不及防地抬起匕首往面前的柱子上扎了一刀。

锈红的柱身裂出一条细纹。

宋书的力气并不算小,比不上宋师,但在平常男性中还算可以,这么硬的柱身让他砸出了一条细纹,已经很不错了。

宋书知道他不至于弄垮柱子让房子都塌了,但也没继续扎,顿了顿,把直线往里钻的劲儿收了收,拐了个弯,用匕首在柱身上画了个别扭的圆。

中间点上两个圆圈。

下面在圆里往下的位置画个丑破天际的弧。

然后还有用一根线条划出来的身体、四肢。

最后宋书在旁边一点一点刻下两个字:宋师。

宋师:“?”什么玩意儿?

宋书收回匕首,对着这副四不像的火柴人画看了几眼,估计也觉得挺滑稽的,没忍住笑了两声。

宋师:“……”怎么,难道这位是个白的,在这儿画肖像画对我痴汉笑呢?

结果下一刻,宋书就收敛了笑意,甩了甩酸痛的手腕,猛地抬手往柱子上又一砸——

又是一条更长的裂纹。

小人圆得扭曲的一张脸从中间分成了两半。

场面十分血腥,动作过于冷静。

宋师:“!”

他裂开了。

他真裂开了。

这踏马哪里白了,明明从头到尾都写着“黑化”两个字啊!!!

宋师头皮发麻。

他看着此刻的宋书,脸上带着极致的冷漠,手里的动作却一下比一下更狠,肉眼可见的愤恨随着匕首扎穿了小人的心肝脾肺肾,宋师却感觉这刀子更像是扎在自己的心肝脾肺肾上。

他先前只是些猜测,如今直面这样的场景,怎么也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了——这要是白的那一只,扎他小人干嘛?好玩儿吗?

这是真·名副其实·扎小人。

宋书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渣男。

一刀。

花言巧语。

两刀。

骗我感情。

三刀。

哄我上/床,虽然没成功。

四刀。

还杀了我。

五刀。

……

宋书越想越觉得过分,力气难免没控制住,刮沙沙的声音吵得门口守夜的章五都来敲门,但不敢像白天一样直接踹门进去了,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您是在……”

宋书听见敲门声时动静就停了下来,调整了一下呼吸,平静道:“无事。”

章五便不敢打扰了。

宋师正听着耳边的动静,不防宋书在原地站了两秒,竟然突然回头,准确地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宋师条件反射地往下一蹲。

然后:“……”不对,他心虚什么?

然而宋书很明显不知为何已经感知到了他的视线,已经喝道:“谁在那儿?!”

原本被宋师刻意用内力屏蔽了些许五感的暗卫惊醒回神,还没等他们动作,宋师心里念着“完了”,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停下,接着是“哐”的推窗声,一抬头,正好对上了宋书的目光。

宋师:“……”

宋书:“……”

宋青派给他的暗卫统领平风刚到:“二公子——”

宋书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示意暗卫退下。

他刚刚满身的戾气和凌厉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然而这种情况下对着宋师笑又不太对劲,于是他脸上的表情几经变换,最终定格在惊讶上:“……哥哥?”

宋师咳了两声,在寒风刺骨中选择装作并没有看到他刚刚扎小人的一幕,从怀里掏出另一只暖炉:“……要吗?”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最终还是宋书收了对准他的匕首,沉默地接过了暖炉,不知摆出什么表情好,只是侧过了身,让他先进来。

然而做完这个举动他又意识到不对劲——他画的小人还在柱子上。

……还被他的匕首扎得很惨。

宋书转身就走,来不及毁尸灭迹,甚至都没再敢往柱子上瞥一眼,捧着宋师给他的这个暖炉往柱子上一靠,看着宋师从窗户翻进来,身体紧绷了些:

“哥哥这么晚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被当场抓包的宋师落了地,整了整衣领,破罐子破摔,十分不要脸地回:“今天你不是说要我陪你?景休打喷嚏太吵,我就来你这儿看看你睡没睡,刚到。”

宋书心中狐疑:窗户刚刚是半掩着的,正对着这根柱子的方向,虽然可能看不见他画了什么,但这个角度是能看见他写的字的。

如果宋师很早就到了,他应该看到了自己画小人和扎小人的全过程……

宋书情愿相信宋师刚到。

他对视线敏感,但习武足够厉害的人是可以摈弃五感的,能做到“呼吸无声”“踏步无响”,他是真的不知道宋师有没有骗他。

而且事实确实是宋师之所以暴露了视线,就是因为心思紊乱,又刚刚穿到这具身体里,对于内力的掌控度不够熟练,这才让宋书钻了空子。

宋师看他靠在柱子上,身体线条微微绷紧,月白色的长袍划出的腰身弧度清瘦而紧致,烛光下的整个人都像只弓着身满眼防备的漂亮的猫,突然生了逗弄的心思,故意问道:“你靠在那里做什么?不冷吗?”

宋书:“……没什么,降温。”

宋师惊讶道:“降温?”

宋书轻描淡写道:“今天下午发了点热,感觉还没降下去,柱子凉。降温刚好。”

宋师心说你就胡扯,脸上却是一脸真切的关心:“又发热了?是白日里太累了吗?让哥哥看看——”

他跨步上前,伸手覆在了宋书白皙饱满的额头上,看着手掌下的一双桃花眸避开他的目光,睫毛微微颤抖着讲述主人的紧张,无声地笑了笑,出口却是纯粹的疑惑:“咦,也不热啊,今天下午也这样,是我的体温太低了吗?”

宋书一边分心防备他突然要拉开自己查看身后的东西,一边还要虚与委蛇跟他演戏,他突然凑上来确实让他吓了一跳,但宋书这个人最冷静不过,片刻就找到了应对之法。

他抬眸时已经恢复了一副宋师更熟悉的楚楚可怜的模样,眼里含着点水雾,软糯糯地说:“我听说用唇试温度会比较准确……哥哥要不然用嘴唇试试?”